5、不舍得
那人被帶走了。 易胭還得上班,沒離開診室。 幾位同事過來關心了一下易胭,問她用不用休息一下,易胭只是笑著說不用,同事見她沒什么影響也沒再說什么,散開工作去了。 好像沒有蘇岸,她就成了會笑會寒暄的正常人。 脖子上還沾著黑墨水,易胭不耐煩蹙眉,起身打開水龍頭,彎身潑了水沖洗。 護士小娜被嚇得不輕:“嚇死了我易醫生,剛才那筆要是戳下去人就完蛋了?!?/br> “現在吸毒的怎么都這么猖狂?” “不猖狂也就不叫吸毒了?!币纂俪榱藦埣埥聿粮刹弊?。 小娜點點頭贊同,接著道:“不過還好那警察來得及時,剛才他從窗戶進來的時候我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就怕吸毒的人發現?!?/br> 易胭擦脖子的手一頓,一瞬后恢復自然,紙巾扔進垃圾簍里。 另一個護士道:“還不是因為身手好,翻窗都沒什么聲響,反應力也快,換個人早被發現了。不過你別說,那個警察長得挺帥的?!?/br> 小娜贊同:“而且身材也不錯,一看就是穿衣瘦脫衣有rou的類型?!?/br> 易胭沒參與這個話題,走到桌邊坐下,翻開病歷本。 兩位護士看易胭仿佛跟剛才沒發生過什么事似的,有一位感嘆道:“易醫生,你好鎮定啊?!?/br> 小娜也說:“剛才被吸毒的勒住也一點都不緊張?!?/br> 易胭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半晌似乎自言自語道:“遇到這種事不鎮定,才是幸福的人啊?!?/br> 她說得小聲,護士聽不到:“什么?” 易胭繼續翻開病例,抬頭笑了下。 “沒什么?!?/br> 這時候診室門被推開,易胭和護士以為有病人進來,易胭戴上口罩。 進來的卻是那個剛才手受傷的女人。 女人站在診室門口,有點局促:“謝謝你們?!?/br> 小娜眼神里有點同情,趕緊道:“不用謝我們,你要謝該謝那個警察?!?/br> 易胭忽然問了句:“為什么不報警送他去戒毒所?” 聽到這個問題,女人臉上有點迷茫,半晌才道:“報過的,可是有什么用,進去關個兩年,”說到這里,女人絕望搖了下頭,“出來還是繼續吸?!?/br> 診室里一片安靜,氣氛沉重。 女人聲音有點悲涼:“沒用的,他改不掉的,吸了毒,改不掉的?!?/br> 小娜眼眶微紅,小心翼翼道:“可是送進去強戒兩年,你可以少兩年折磨,過兩年安生日子?;蛘?,你完全可以離婚?!?/br> 小娜話音一落,診室里三人就知壞了,果然,這句話仿佛最后一棵壓死駱駝的稻草,女人的眼睛瞬間空茫。 絕望、無助、到最后的沉寂。 “吸毒的人就是個死人了,還有什么情義,他出來要打我和孩子的,打我們送他進戒毒所。孩子都在本地上學,我們根本跑不了?!?/br> 接下來所有人都明白什么都不用問了,離婚,這種心理變態的男人怎么肯離婚。而女人,也沉在婚姻這所牢籠里,被孩子綁著,再也爬不出來了。 女人沒再說什么,轉身離開了。 這個世界總有很多想象不到的事,處境不同身世不同,根本沒辦法感同身受,就算義憤填膺,也沒辦法為當事人做選擇。有些在我們看來很簡單的事,其實對別人來說,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不是他們不愿意逃,而是他們沒能力也沒力氣逃了。 枷鎖套在脖子上,鑰匙,也從此丟了。 易胭沒說什么,這種感覺,她懂。 她厭惡所有吸毒的人。 一天工作結束,易胭起身到窗邊透氣。 推開窗,外頭一片雪白。 又下雪了。 醫院來往人多,落雪的水泥地上腳印零亂,露出底下濕灰的路面。 路燈頂上被一層白雪覆蓋,天空一片灰白色。 空氣里都是冷意,易胭關窗離開診室。 走廊人多,易胭手插白大褂兜里,穿過人群去更衣室。走到一半,兜里手機振動。 易胭隨手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一串座機號碼。 又是這個電話,易胭皺眉,直接掛斷電話,手機揣回兜里。 易胭莫名煩躁,恰好經過樓梯間,推門走了進去。 天色漸晚,樓梯間里不甚明亮。 易胭摸出煙放嘴里,正要拿出打火機,忽然察覺對面墻壁倚著一個人。 易胭抬眼看過去,男人正低頭擺弄手機,額前碎發微微垂落,手機屏幕泛出微弱光線,冷光打在男人清瘦的下巴、寡淡的唇線和高挺的鼻梁上。 姿態冷淡漠然,樓梯間里有人進來他都沒抬一眼。 易胭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整個人一愣,煙也忘了點。 許是察覺到目光,對面的蘇岸看了過來。 易胭也看著他。 僵持半晌,蘇岸低頭,繼續發短信。從始至終沒變過姿勢,仿佛只是看到一個不相干的人。 易胭怔愣幾秒后移開目光,靠回墻上,繼續點煙。 半根煙抽完,對面的人才收了手機,后背微使力站直身子,朝樓梯間門走去。 易胭忽然開口:“你沒換號碼?!?/br> 蘇岸估計是覺得這種問題沒必要回答,腳步沒停。 易胭深吸一口氣:“是不舍得么?!?/br> 蘇岸停住。 易胭側眸看他,指間的煙明明滅滅:“不舍得我?!辈簧岬藐P于我的一切。 以前的易胭,總是自信的,無畏的,就像此刻。 蘇岸回頭。 易胭沒有回避,也直視他。 四目相對幾秒,蘇岸抬步朝她走來。 易胭感覺心臟忽然被攥緊,再怎么自信,在他面前也不堪一擊。 蘇岸停在她面前,高中他就長得比她高,這幾來又長高了一些,生出壓迫感。 易胭微仰頭看著蘇岸,蘇岸面色冷淡,緩緩俯身。 易胭胸口滯悶。 蘇岸停在三寸之外,盯著她的眼睛,眸色淡淡,找不到一絲熟悉感。 “沒有?!?/br> 沒有舍不得你。 易胭整個人愣住,酸澀頓時盤上心頭。 蘇岸唇形分明好看,但卻顯得寡冷,說出口的話更是冷淡。 “我只是沒空換號碼?!?/br> 話音剛落,突兀的手機鈴聲在樓梯間響起。 是蘇岸的手機,易胭一動不動。 就在蘇岸站直身子去掏風衣兜手機的時候,易胭感覺自己右手一空,蘇岸奪走了她的煙。 他蹙眉,不耐煩道:“嗆?!?/br> 說完接通電話,頭也不回拉門離開。 易胭后背抵墻,安靜很久,不知什么時候才動了動身子,雙腳被凍到毫無知覺。 易胭起身,朝外走去離開樓梯間。 從停車場出來經過急診部的時候,易胭看到了蘇岸。 他正和一位同事從急診大門出來。 易胭看了幾秒收回目光,油門一踩消失在車水馬龍中。 像是倉皇逃跑,狼狽不堪。 走得太過匆忙,全然沒看到那個人目光淡淡掃了這邊一眼。 今天下班易胭沒有直接回家。 黑色車子開往芳吟街,半個月前和紀糖去過的那條。 回來近兩年沒回過這里,最近一個月里卻來了兩次。 學校晚修時間沒到,路上還能看到幾位穿著藍白色校服的學生,但天氣嚴寒,行人并不多。 天色漸晚。 車廂里一片靜謐,聽不到外面聲響。易胭坐了一會兒,推車門下車。 蝕骨的寒撲面而來,但比寒冷更讓易胭震顫的,是空氣里的熟悉。 老店鋪門前的風鈴,茶樓檐角,小攤販熱乎乎的烤紅薯…… 易胭關上車門,朝前走去。 易胭高中是二中,她沒往二中走去,而是繞進小巷向一中走去。 上次來她沒敢去一中,有些爛在回憶里的東西真的碰不得。也許是今天樓梯間里一面讓易胭覺得再來一刀也沒什么,又或許只是想念了。 一中和二中離得不遠,兩個只差了一個字的高中,學習氛圍卻千差萬別。 連人,都千差萬別。 一中里就讀的學生成績優異,安分守己。而兩百米外的二中學生卻是打架斗毆,惹是生非。 在那時候的人看來,一中的人和二中的人,就是一個天一個地,天地怎么可能合到一起。 就如蘇岸怎么可能和易胭在一起。 易胭手插兜里,朝一中走去。 路旁當年栽種的樹苗早已樹干粗壯,很多地方也發生不少變化,但也有很多還能窺見當年的樣子。 這條路易胭以前走過無數次。 每天未到放學時間,課上到一半就從二中翹課翻墻進一中找蘇岸。 即使蘇岸不怎么理她。 一中管理一向嚴格,沒有一中??ㄟM不去,易胭沒從正門進,繞到一中教學樓后面一堵墻。 后墻半人高的石欄加一人多高的柵欄。 易胭抬頭看著這面墻,若有所思。一中做派真是一點沒變,這種柵欄設了基本上跟沒設一樣,一翻就過去了。 更何況易胭這種小混混。 十幾秒后,易胭已經踩上石欄一使力翻過墻,穩穩落在地上。 路燈早已亮起,昏黃暗淡,隔幾步一盞。教學樓一個個窗口亮著,學生已經回教室晚修。 整個學校都是蘇岸的影子,蘇岸安靜低調,那些人少安靜的地方一向是他的去處。 以前的蘇岸雖然安靜不愛說話,但不至于像現在這般冷到人不敢輕易靠近。 易胭漫無目的走,腦子一片混亂,很多東西一齊擠進腦里。路燈下影子變長又變短。 某一刻易胭不知想到什么,腳步頓住。 她轉身往回走,停在了一棵樹前。 樹木高大,樹根下落了點雪,路燈黃色燈霧籠下來,恍似幻覺。 一中后墻第十棵樹。 易胭慢慢蹲了下來,借著穿過枯枝的燈光,看到樹干上的一行字。 ——蘇岸,你為什么總是不喜歡我。 看到這句話,易胭忽然笑了下。 那段時間她已經追了蘇岸一年多,但幾乎天天碰壁,那會兒的易胭自信開朗,被蘇岸拒絕也不沮喪。那天蘇岸照舊不搭理易胭,把她一個人扔樓下,易胭裝可憐蹲樓下等他。 坐著坐著她嫌無聊就玩起了刻字,可憐裝著裝著就變真可憐了,刻字的時候她忽然開始沮喪。 蘇岸,好像真的不喜歡她。 那時候的易胭讓人捉摸不透,魅惑又張揚,第一次耷拉著臉刻字。 直到后來蘇岸從樓上下來。 “你在干什么?” 易胭一聽到蘇岸聲音煩惱拋身后了,扔了石子朝他勾唇:“等你啊?!?/br> 蘇岸沒說什么,走了,易胭立馬跟了上去。 想到以前,易胭心頭發暖,但下一瞬那絲暖意就被酸澀壓下去。 樓梯間里蘇岸冷漠又不耐煩,像刺一樣在易胭的血液里橫沖直撞。 怎么現在,就變成這樣了呢。 天越來越黑,易胭蹲了一會兒,從地上站起來,轉身離開了。 沒有看到刻在樹干背后的另一行字。 就如同她永遠不知道那天把她送進派出所,轉頭把她從派出所撈出來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