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8節
他瞠目切齒,眼中絡滿紅絲網,硬用自己手中的斷刀接下了橫斬而來的毗婆尸佛。頃刻間,足下裂痕交錯,伸布向遠方,冰屑迸濺相撞,如點燃了一場盛大的煙火。 白帝望著他,露齒一笑:“竟用朕劈斷的殘刀接下了這一刀,真是個好小子?!?/br> 方驚愚腕上皮rou皸裂,滲出血來。他冷汗涔涔,惡狼一般盯著白帝,也森森然一笑: “畢竟小的這魚目,有時也能勝過陛下這珍珠呢!” 第156章 日月光華 電光石火間,白帝旋步后撤。與此同時,楚狂跨左一擊。承影劍與含光劍一并刺出,一黑一白,如雙龍游空。 白帝喝道:“這樣便想敵過朕了?還萬萬不夠!” 他猛一使力,將兩人架開,一剎間,方驚愚手中的毗婆尸佛刀被可怖的力勁震為齏粉。此時方驚愚與楚狂的目光在半空里相撞,楚狂微一點頭,方驚愚當即會意。 恍然間,方驚愚如置身那個百日紅長放的方府中,春花繽紛,他們二人滿把執劍,方憫圣耐心引他刺劈撩掛,神色如和煦日光。此時與楚狂對望,他心中忽一酸楚,幾要落淚。時隔十年,故人雖不似故人,但他們確而在此刻、在歸墟重聚。 “憫圣哥!”他喊道,劍出如雪散煙花,刃影紛雜。楚狂與他四目相交,也道:“接住了,驚愚!” 剎那間,承影劍脫手。方驚愚猛然伸手擒住,雙劍齊出,如熠熠流星。就在那一瞬,楚狂自背后抽出繁弱弓,拈定一支墩子箭,引弓而射! 這時天日昭昭,自層云裂隙間大放光華。明光自天際如洪潮般涌來,映亮了層巒積雪。三人被裹在光里,影子也明晃晃的一團。眾人瞇細了眼,心跳如鼓,抻頸欲去看個分曉,忽然狂風卷野,將所有人的眼目迷亂。 突然間,一聲脆響自風雪里傳來。待雪塵稍定,眾人張目一望,只見白帝捂著腕子,含光劍掉在一旁。原來先前楚狂一箭刺出,正中他護腕,方驚愚又雙劍殺到,兩人合力之下,白帝被震得將劍脫手。 方驚愚和楚狂在冰面上狼狽地跌做一團,爬起來,氣喘吁吁。 白帝望向他二人,淡然一笑,道: “是你們贏了?!?/br> 兩人歪歪扭扭地立著,胸膛劇烈起伏,余悸未消。良久后,方驚愚搖頭道:“咱們兩位敵您一位,終非用的是磊落光明的手段,現下也絕不敢稱勝?!?/br> “不,你們確而勝過了朕?!卑椎蹏@息,“見了你們,朕方知自己這近百年來不過是坐井觀天。做主君的,焉能事事靠一人出力?能與蓬萊民庶協力同心,方是治國正理?!?/br> 他的目光落在楚狂和方驚愚身上:“而這場比試的道理亦是如此,朕也未說過這次比試要單打獨斗。方驚愚啊,你就要如此將齊聚于此地之人收入麾下,集結一切可用之力,破此冰壁?!?/br> 這時眾人上前,如一堵默然的石墻立在他們身后。大多人眼中瑩光閃爍,飽含熱淚。白帝對方驚愚微微笑道: “現下,朕將白帝姬摯的名號讓予你,你便是這歸墟里唯一一位天子?!?/br> 半日后,急雪回風中,一眾人涌入壇場。中央已設好石座案,兵丁們按鹵簿行列立好,緩緩下拜。放眼望去,遍野皆是烏泱泱的人頭。 這時白環衛立在東階上,道:“皇王登極仙山,臣等盡心拜服?!北娙松胶簦骸叭f歲!”四下里一片沸騰。沸反盈天間,方驚愚被人浪推到前頭。 喧聲之中,白帝將毗婆尸佛刀捧在手里,交予方驚愚。方驚愚接過,只覺沉重無匹。一剎間,他恍若置身夢境,他自幼便知曉白帝的傳說,卻萬萬沒想到有一日自己竟在這傳聞中的天子手里接過仙山權柄。白帝笑道:“仙山往后之事,便全靠你與憫圣二人了?!?/br> 方驚愚悵然若失,問:“那陛下呢?” 白帝笑而不語。這時日光灑落,山巒閃爍,他眼里亦閃著光,望著方驚愚,如卸重負,道:“我不過是史冊埃塵,留在此地還是去往別處,又有何差別呢?” 方驚愚深深揖拜:“萬望您再指點晚輩們些時日,莫要輕棄了后生?!?/br> 白帝但笑不語。 登極儀典后,一切依序進行。一座座海鶻船穿過桃源石門,來至此地。瀛洲義軍運來與玉雞衛鏖戰時所使的拋石機、火炮,往其中裝填巨石、火蒺藜。一團團火球呼嘯著撞向冰壁,震天駭地。 連日轟擊下,歸墟雪塵大起,然而炮彈終有磬盡之時。白帝看在眼中,暗暗心焦。再如此下去,怕是眾人會重蹈他的末路。然而瀛洲人們卻面色輕快,日日談笑有聲。終有一日,白帝發覺司晨指揮他們用樺樹脂作捻料粘舟,將舢板、龍骨、艙壁、舷肋拼合作一起,造成一艘尖首大神舟。 白帝行過冰壁邊,望見眾人所造的那大舟氣魄峨峨,可容萬斛。仰首而觀,在上頭打船釘、運木料的兵士們竟仿佛細如米粒。白日里是瀛洲與蓬萊兵勇們做工,到了夜里,那自員嶠古剎來的怪僧們便頂上,晝夜不休。白帝喟嘆不已,這眾人合力所造的大舟之龐巨,已然勝過了昔年天子所乘的龍船。他走至司晨身邊,問道: “你們在造船?” 司晨笑道:“不錯,既然炮彈將用盡,咱們便造一艘大舟用以破冰,硬撞都要將這冰壁撞開!” “這造船的料子又是自何處來的?” “瑯玕衛大人予了咱們一些,可這料子大多都是咱們自瀛洲里運來的?!彼境康靡獾?,嘴角翹成一個狡黠的彎弧,“瀛洲本就有三萬條游船,咱們將那些船大部拆了,都運到此地來造船!” 白帝聞言,渾身一顫,望著那大舟久久無言。 過了許久,他嘆道:“你們不惜自毀立身之根,也要襄助咱們,這是為何?” 司晨眨巴著眼,很不可置信地道:“哪里有什么復雜因由!方公子和楚公子在瀛洲最水深火熱之際搭救了咱們,既知他們在此地有難,咱們不過知恩圖報罷了?!?/br> “我也曾聽聞瀛洲的景況。瀛洲遭逢水患,并無立足之土,你們以鐵鏈串起游船,在其上棲息。若是將這些船皆拆了,豈不是說,你們往后皆沒了故鄉和歸處?” 司晨笑了,那笑容明媚鮮妍,好似朝露?!坝猩醮蚓o的?瀛洲是遭逢水難的蓬萊,歸墟不也是蓬萊么?待冰壁打破后,這里便是咱們新的故鄉!” 白帝與她相望一笑。大舟上熱火朝天,捶打聲不歇。如水的陰影里,他轉身走開,此時歸墟依然被大雪裹覆,白羽似的雪片落下來,仿佛永無止境。往時他見了,頓足不休,心下黯淡,此時卻別有一番心境了。 再往前走,只見桃源石門遙遙矗立著,瑯玕衛立在門邊,一眾兵丁喊號子,拉筐車,車中堆壘著一塊塊漆黑桃源石。白帝見了,走過去,納罕地問瑯玕衛道:“這是在做何事?” 瑯玕衛見了他,慌忙下拜:“回陛下,咱們是在拆取原來蓬萊里的桃源石門,運到這處來?!?/br> 白帝扶起他,張大著眼問:“拆了石門?這是為何?” “因為歸墟現有的石門仍不足大,要運更多料材來,需要將其擴建些?!?/br> “可若將你們那處的桃源石門拆毀,你們便回不到過去的蓬萊……” “這又有何緊要的呢?”瑯玕衛頷首笑道,“有朕之處,便是我等應效力的蓬萊。此處便是咱們的現今,咱們的將來?!?/br> 白帝望著瑯玕衛,也在望著拖筐車、運船料的兵丁們。他們情愿舍棄自己曾居留多年的世界,來到自己身畔。忽然間,似有重負從他肩頭卸下。他曾在此處怨嗟、悲嘆,獨自盤桓數十年,直至今日方覺這夢魘將醒,歸墟的明日終要到來。 他順著人潮,緩步走向大殿。月臺上有兩人正并肩而立,側耳同兵勇們交談。人人眼里皆含著躍動的光,不見半分餒弱。那兩人是方驚愚和楚狂,舉手投足皆英氣揚揚,分明置身于人海中,白日卻仿佛獨獨映照他們二人,令他們無比耀眼。 瑯玕衛跟隨在白帝身后,忽聽見他笑道:“果然拯救仙山一事,全賴于他們?!?/br> “陛下過譽了!驚愚他雖也是您,卻尚青澀。憫圣昔年曾由微臣撫養,現下卻也教養得不好。他倆哪兒及得陛下圣明神武?” 白帝望著他們,目光里卻飽含希冀?!安?,唯有根生土長于蓬萊,走過瀛洲、員嶠、岱輿,曾與那地的黎庶們共苦同甘之人,方能挑此大梁,其利斷金?!?/br> 一聲嘆息輕輕逸出他唇齒間:“現今,我終于明曉為何天符衛對他倆寄予厚望,引他們來至我身畔了?!?/br> 一陣清風掠起,拂過白帝面頰,并不寒凍,反倒柔如春風。雖身處人叢間,白帝卻陡然覺得自己仿佛離旁人遠去,視界里的一切如蒙雪霧,叆叇不清。 忽然間,白帝似是聽見了一道微弱的笑聲。輕輕忽忽的,仿佛風一吹便要散了: “是,這正是下臣引他們前來的用意。此時此地,日月光華,弘于他二人?!?/br> 那聲音甚是諳熟,仿佛屬于一個數十年未曾謀面的故人。白帝猛然回首,眼角仿若瞥見一抹黑影。有一個虛渺的人影佇立在人群后,漆黑的披風,鴰鳥一般,帶著鴻鵠紋銀面,其后隱約可見一只鮮紅重瞳。 白帝的心頓時馬牽牛拽一般猛動。他瘋也似的奔過去,撥開人叢,人影兒卻不見了,唯有雪原上吹著孤寂的風。天地茫茫,那影子也似一只鴻鵠,倏忽便不見了蹤跡。 他呆立許久,忽而莞然一笑?,槴\衛奔過來,見他微笑,摸不著頭腦,問道:“陛下何故發笑?” 白帝搖頭,低頭把弄著一只玉扳指,那是楚狂前些時日里交予他的。那玉扳指雖已顯舊,可卻看得出精心收留多年,潤澤完好,不曾磨損。 扳指上鏨鴻鵠紋,周邊篆字。多年以后,已少有人識得當初的古字,更不曉得這其上刻的是他珍重之人的名姓。那人曾與他風雨同舟,最終離他而去,至今仍教他刻骨鏤心。 但就在方才的一刻,他忽而明白了,那人從未遠去,而是穿過了桃源石門和無數個世界,橫貫了仙山近百載年歲,始終守望著自己。 白帝輕輕一笑,將玉扳指攥緊手心里,仿佛與那影子遙遙交握。他們雖陰陽兩隔,卻心心相印。早在蓬萊仙宮里初見的那一日,他們便命中注定此生相系。 他闔上眼,低聲道:“沒怎么,不過是方才見著了故人罷了?!?/br> “一位朕以為……此生皆不會再見的故人?!?/br> 第157章 破浪乘風 一塊碩大堅冰訇然倒下,雪屑飛揚,一旁執冰镩的兵丁們趕忙避讓。待煙塵落定,一陣如雷的歡嘯聲在人群里響起。 “再努勁兒些時日,咱們便能破這冰壁,見到外頭的光景了!”有兵士大吼道。 這吼聲一呼百應。緊接著,鑿冰的號子聲重又響起,連綿不休。 在歸墟中鑿冰壁的日子轉眼已過數月,冰壁確被眾人鑿得薄了些,然而炮彈既盡,人們便只得用包鐵大舟硬撞、以人力掘挖。大舟被撞散過數回,兵勇們戴月披星,加緊修葺。但因被撞裂過多回,船肋、龍骨已不能支持。眼見著破冰的手段行將用盡,眾人面色皆有些灰敗。 夜里人們在冰壁邊生起一叢篝火,吃著燒刀子御寒。攔風的雪墻外,狂飚在穹頂呼嘯。星子蒼白,像一只只無情的眼目凝望著人間。 有瀛洲兵丁吃一大口酒,打著嗝兒嘆道:“咱們已使盡渾身解數了,原來瀛洲的桃源石門也拆了個干凈,若是食水再絕,咱們指不定真要喪命于這處了?!?/br> 司晨呵斥他:“在陛下面前亂嚼什么舌根!” 方驚愚與楚狂也坐在火邊,神色凝重,不言不語。 鄭得利慌忙打圓場:“罷罷罷,爭這些話也不濟事,不如想想還有甚法子?!?/br> 方驚愚忽然出聲,環視著眾人,問道:“你們還愿隨著我一塊辦事么?” 兵丁們面面相覷,酒也醒了大半,擰先前那講話的人的胳膊,紛紛出聲嚷亂道:“陛下休聽方才這小子的胡說八道,咱們皆忠心為陛下效死咧!” 方驚愚哂笑:“即便此地風雪連天,一無所有?” “咱們不是有陛下您么?”眾兵丁哄鬧道,“您便是新的天子!” 緇衣青年將樺皮杯放下,挺直腰桿,道:“話先講在前頭,我雖自白帝手里接了位,可也不過是行與大家同進退之責,這天子的位子僅坐到冰壁打破之時?!?/br> 眾人望著他一雙已摩出許多血泡的手,一時無言。他們知曉方驚愚這段時日里下的苦工,積日與兵丁們一同掘挖冰壁,沒喊過一聲苦累。這青年并無官家派頭,倒更似他們的弟兄。 “那……鑿開冰壁后呢?”終于有人耐不住,小心翼翼地發問道。 方驚愚轉頭與楚狂對望了一眼,目光淡月疏星一般,清澈澄明。楚狂的手悄悄踅摸過來,兩人的手掌疊作一處。眾人屏著氣,目不轉睛地盯著方驚愚。緇衣青年笑道: “在那之后,我便僅是方驚愚?!?/br> 吃罷幾輪酒,兵丁們大醉,紛紛歇息去了。方驚愚和楚狂也醉得七葷八素,兩個人如瓜藤絞作一處,胳膊腿兒胡亂搭在對方身上,好不容易歪斜回帳中。 一進帳子,楚狂便癱作個大字形。方驚愚扯過海獸皮,自個也倒下來,將兩人卷作一起。 楚狂醉醺醺地扯他衣衫道:“陛下,乘你現今做皇帝了,給小的封個大官兒做嘛?!?/br> “你想做什么?” “做大將軍……比所有仙山衛都厲害的大將軍!”楚狂得意道,“如此一來,連爹都得看覷我臉色三分,我同他吃酒,也不必嚴守甚儀禮!我叫他:‘小賢子,給大將軍磕三個頭?!^不敢磕兩個!” 方驚愚也醉了,咬他耳朵,楚狂輕叫一聲,一巴掌拍他面上。方驚愚暈頭暈腦地道:“什么大將軍?不稀罕做那個,封你作皇后耍??珊??” 講到這事,楚狂反酒醒了一半,搡開他,氣悶悶地坐起來。方驚愚拉住他臂膀,問:“怎么了?” 楚狂道:“我想起一事,你是天家,往后得開枝散葉的,少不得要立嫡妃。我同你廝混,既不合禮數,又會礙著你下金蛋?!彼f著,開始卷起鋪蓋,道,“我要走啦,你這樣大個兒了。別家的兄弟尚要分家,咱倆也分帳睡罷。免得爹見了,心里又要犯嘀咕了?!?/br> 方驚愚卻手上微一使力,將他拽下來,兩人又滾瓜似的撞在一處?!澳愫鷣y急甚?沒聽見今夜我在大伙兒面前講的話么?我這天子只做到冰墻打破后,后面我便只是方驚愚,能同你胡天胡地的方驚愚。什么妃嬪?我心里從來就沒有旁人,只有你?!?/br> 楚狂哼哼唧唧道:“死油嘴,誰知你往后還會拿什么巧話兒騙我?” 方驚愚道:“我現下是天子,君無戲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