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7節
他再度移開目光,忽而深吸一口氣,低喝道,“方驚愚,過來?!彼麅葎派詈?,這一聲隨風而去,直入方驚愚耳中。 方驚愚聽聞這喝聲,轉頭望見丹墀上的白帝與一眾仙山衛,便邁步向他們走來。 待走至白帝跟前,白帝臉掛笑紋,對他道:“姓方的小子,朕欲教你即位,可眾仙山衛卻不準,你說當如何是好?”不等方驚愚答話,他又道,“這樣罷,明日平旦時,你來這大殿前,帶上刀劍,屆時朕有話與你說?!?/br> 方驚愚摸不清他葫蘆里賣什么藥,正發著愣時,卻見白帝背著手,往殿中去了。如意衛笑吟吟地踱步過來,道:“按陛下所說的去做罷!現下他沒有害你的緣由了,何況他就是你,這世上哪兒會有對自己下手的黑心人兒?” 方驚愚道:“可依我來看,他卻足夠狠心了。初至白帝城時,他便斬了我一刀。后來再見,他同我對壘,出手時也處處是殺招?!彼謫柸缫庑l道,“依大人所見,陛下明日叫我前來此地,是為何事?” 如意衛叉腰,擠眉弄眼地笑:“指不定是讓你來這兒繼位呢!” 次日卯時,天始蒙蒙亮,群山明凈如洗,一抹靛藍被曦光漸而染透。廡殿頂上的冰華泛著鱗鱗的光,如有群星閃爍。 丹陛之下列著兵勇,黑匝匝的人頭攢動如蟻。 這一日,所有來到歸墟的人們皆放下冰镩和手上活計,聚到了大殿之前。時隔近百年,除卻鹵簿儀仗外,此地再一次被人海充塞。并無緣由,只因人們嗅到了一股非同尋常之氣,連今日的風也寒凝緊繃,仿佛預示著將有一件大事發生。 方驚愚也來到了人海之前。 今日他身著一襲素凈黑衣,儼然一副公差打扮,刀劍裝璏,一柄斷去的毗婆尸佛刀,一柄含光劍,交錯掛于腰后。他面風而立,宛若一竿脫塵翠竹。 眾人屏息望著大殿,數根瀝粉貼金釋龍柱后是緊闔的門頁,斗拱彩畫已受星霜磨礪,殘破不堪。門后并無動靜,一片死寂。 靜候許久后,人叢里不由得有些sao動,有人道,“聽聞這殿里住的是往日的白帝,今日尋方捕頭來覲見!” 雖說大多人已曉得桃源石門的密辛,然而除卻幾位仙山衛外,少有人知曉方驚愚與白帝實則是同一人。這時另一人神色緊張地接口道:“也不知陛下將方捕頭叫到這兒,是為何事?” “指不定是見他有汗馬之勞,想賜他‘仙饌’,加官進祿哩!” 眾人七口八舌地低聲私議,然而卻惴惴,覺得不應是此事。千百顆心一齊吊起,寒風偏生教人厭嫌地刮來刮去,收稻麥般割得人rou疼。 正當此時,忽有一線明光自云層中射出,像一道輕紗籠在重檐上。經這曦暉一照,雪塵如萬千飛舞的螢蟲,發出溫暖澄黃的光。大殿被牛乳般流淌的雪屑裹覆,風里漸而飄來一陣聲響,那是緞靴踏雪之聲。 人群靜下來了,所有人如敬奉神明一般仰首望向大殿。 有人在雪塵后帶著笑意道:“不是加官進祿,是升祚御極?!?/br> 眾人聽了這聲音,渾身一凜,齊刷刷弓腰跪落。一種巨大的威迫感似自丹墀上傳來,教人渾身悚栗,不得不拜。 唯有方驚愚立于人叢前,神色靜澹,兩手卻已分別搭在刀劍柄上。 此時非但是諸位仙山衛,所有人心中皆震撼不已。仙山衛們皆有隱約的猜想,覺著白帝將方驚愚喚到殿前,不為何事,大抵只為了教這青年繼明登庸。他們見過那曾立于月臺上、目光悒悒的老者,蒼顏鶴發,嗓音沙啞低沉,似已浸透了風霜。 然而此時他們聽到的卻是一道年輕的嗓音,意氣凌云。 雪塵后隱現一個身影,身擐白緞釋龍紋銀甲,頭戴一條嵌珍珠雪帶,腰系玉柄鯊皮鞘,身姿秀挺,不是旁人,卻是白帝。 只是這位白帝較之昨日所見的老者,眼見著年輕了數十歲,宛然是當年出征前的模樣,眉宇英朗,目如點漆,容色清明出塵;一身甲光熠熠,仿與天日同輝。眾人悚然,連連叩首,山呼:“萬歲!” 一切便似夢一般,那位少年天子從丹陛上緩步而下,宛若自史冊圖畫里走出,每一步皆似雷霆撼地,磨蕩萬里風云。 待走至方驚愚面前時,人們驚見他二人的面容如出一轍。兩人相對,一人著黑,一人披白,便似形影相對。這一刻,仿佛天地間所有風聲止歇,雪凝在半空里,再不飄落。 只有方驚愚覷見白帝頸處有隱約的黑絡,于是他知曉了這位天子為以這形貌現身,不惜殘害自身性命,再度服食了“仙饌”。 白帝望著方驚愚,微微一笑: “方驚愚,你一路歷經千辛萬難,走過慘無天日的蓬萊、暴風疾雨的瀛洲、夢里看花的岱輿,迎戰過玉雞衛、靺鞨衛、玉印衛和谷璧衛,終至這歸墟。歸墟便是你的止結?!?/br> “而朕,”白帝姬摯抽劍出鞘,“便是你最后要交鋒的敵手?!?/br> 眾人抬起頭來,如仰觀天日。他們望見一柄璨璨生輝的劍,薄而堅,鋒芒似能撕裂天宇。那位昔日的少年天子劍橫于方驚愚身前,便像一座巨岳,阻住來人去路。 而方驚愚也拔出了含光劍,兩柄含光劍相對,冷輝交映,如凄霜寒雪。 “敢問陛下,在下同您志同氣合,皆為止遏風雪而并力。為何要在下同您接鋒?”緇衣青年問。 白帝目光寧靜無波,道:“為了讓你受眾人衷心服膺,為了所有人能勠力齊心,破此冰壁?!?/br> 他頓了一下: “為了讓你——在歸墟出震繼離?!?/br> 此時天地茫茫,好似無疆長卷,二人便似斑管,將在其上肆意潑墨。白日漸升,金光大盛,云海翻卷,如奔騰萬馬,自天際呼嘯而來。人群凝神屏息,因他們知曉在這片荒殘的土地上,有一場驚世之戰將啟。 方驚愚望著白帝,望著這個也同樣歷經荊天棘地卻落敗的自己。一直以來,他皆追趕著白帝的足蹤,而今他將要在世人之前證實他不是白帝,而是方驚愚。 朔風動地,白雪飄揚,蝴蝶一般棲落在劍尖,又被冷鋒頃刻間一分為二。 兩人四目相接,目光里如有千言萬語。最后白帝道:“來吧,方驚愚?!?/br> 方驚愚簡扼地道:“請陛下賜教?!?/br> 第155章 新硎初試 兩柄含光劍劃破朔風,顫鳴不已,如虎嘯龍舉,聲勢滔天。 方驚愚望著那張與自己所差無幾的臉龐,不由得追思往昔?;叵肫鹪谂钊R、瀛洲和岱輿時的光景,他自森森劍戟下脫逃,無數人披肝瀝膽,與玉雞衛、谷璧衛血戰,事事歷歷在目,而今這最后一戰更教他慨然: 他要面對的是一個古已有之的傳說,另一個光華萬丈的自己! 朝日之下,長劍光焰大盛,耀人眼目。交戟來回間,白帝姬摯也在神游天外。他看著方驚愚,那是另一個曾孱弱如蒲葦的自己,而今卻已長成滌凈鉛粉的堅忍青年。 姬摯忽而想起天符衛,長久以來,唯有這一位同庚之人敢與自己交手,而方驚愚和楚狂無疑是襲承其遺志之人。此時他在方驚愚眼里望見了與天符衛一般無二的星焰,百折不撓,令人動魄驚心。 “來,方驚愚?!卑椎鄣秃鹊?,“讓朕瞧瞧你的好本事!” 剎那間,寒埃捲地,雪片繽紛。兩人殺作一團,招招式式皆精妙入神,看得人神搖意奪。方驚愚施展開瑯玕衛所授劍法,劍氣如龍驤騰躍,縱橫交貫! 只惜白帝能征慣戰,一舉一動皆似能傾覆蒼天,勢吞萬里。劍勢大開大闔,激風奔走,教近前者肝膽欲碎。而他又偏生是另一個方驚愚,方驚愚心中在想何事,他一瞧便知。 但見方驚愚擎緊含光劍,右足后撤,兩手蓄力,白帝便笑道:“你的下一劍是‘水調歌’,是不是?” 話音方才落畢,方驚愚便旋出一劍,身形輕靈,恰如跨鶴參鸞,確是“水調歌”。然而因這劍式早被白帝料到之故,還未斬劈出便被牢牢接下。 白帝持劍揮灑,光如寒霜。他笑道:“下一劍是——一寸金!” 方驚愚心尖一顫,欲要收手卻已來不及。這一劍鏗鏘有力,破風而至,寒芒閃爍,如與月魄分輝,正是“一寸金”劍招。白帝再度裕如應對,口中喝道: “黃金縷!” “玉壺水!”“上江虹!” 這皆是瑯玕衛向方驚愚傳授的劍法。因兩人出劍皆在瞬息間,故而在白帝喝出招式名后再改易已是不可能。方驚愚膽顫心寒,白帝已將他全然看穿。 擊鐵聲錚錚不絕,半空里綻開炫麗火花。方驚愚一咬牙,索性不去想如何出奇招致勝。他臂上青筋暴起,一瞬間黑絡如火焰般燒上全身,劍刃呼嘯著重重刺出,如能破九重天! 白帝勉力招架,然而腕節格格作響,身架欲散。遂笑道:“好一身蠻牛勁兒,朕這把老骨頭卻是不及你了?!?/br> 方驚愚齒關緊咬,喝道:“小的也僅有這長處能勝過陛下了!” 剎那間,兩劍相交,氣振八極。兩人飛速退卻,在冰面兩頭立定。方驚愚緊盯白帝,忽然間,他感到眼里的這位天子變得宛然不同。 白帝收起含光劍,拔出冰刀,寒輝刺痛了眾人雙目。他擺了起勢,守御一絲不亂,渾全如完璧。方驚愚大驚:這是玉印衛的式架。 寒鋒霎時斬開風雪,流螢一般撲向他身軀。方驚愚急急接了,哪知白帝又脫劍出鞘,劍刃如龍蛇咬向他,極盡刁滑能事。方驚愚再度愕然,因這又是靺鞨衛的風派。 白帝手執一刀一劍,招招遞出,時而使出拔山扛鼎之力,氣勁如虹,現出玉雞衛斬龍吞鯨一般的狂猛;時似玉玨衛般星馳縱橫,銳不可當。他在歸墟久居多年,時常追思故人,默想劍招,早參透了麾下諸仙山衛的招法。眾人在遠方圍看,皆懸心吊膽,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槴\衛長嘆: “陛下果真天才異稟,常人定是追他不及!” 方驚愚被殺得節節敗退,白帝氣震宇內,教他不由得畏怖,仿佛在同昔日的勁敵交鋒。然而轉念一想,這些敵手皆未能取他性命,又有何可懼?方驚愚旋即低吼一聲,如瘋虎出山,不要命地殺向白帝! 他使出曾劃傷玉雞衛的劍招“滿庭霜”,使出自師父玉印衛處習來的刀法。白帝使出何招,他便以當初與諸位仙山衛血戰時使的法子應對。一時間劍光如秋水,竟也與白帝戰了個平分秋色。然而他雖和白帝有來有回,卻一直是勉強接架,并不占上風。 白帝冷笑道:“方驚愚,你就這等本事?光是依葫蘆畫瓢,沒自個的一招半式,也想在朕手里討便宜?” 他忽而飛出一足,硬踏在方驚愚胸腹處,道:“僅憑你一人,奈何不了朕!” 方驚愚向后跌了幾步,將劍插在冰層上,站穩了,卻不驚慌,道: “既然一人敵不過陛下,那不知兩人可否?” 白帝聞言,眉眼一動,如有所感,與此同時忽有一道尖唳長驅而來。風浪向兩面排開,眾人一片驚呼。白帝趕忙旋身避讓,卻見一枚鐵箭刺在身后冰壁上。 這時月臺上跳下一個影子,一身箭袖竹繡紋錦衣,手執骨弓繁弱,意氣煥發,正是楚狂。兩腳落地后,他將骨弓收起,拔出承影劍,一臉囂狂模樣,道:“陛下要教訓我這小弟?他不夠格,由我管教便罷了。讓我來向陛下討教幾招!” 白帝見了他,神色柔和了許多,哈哈大笑道:“你二人好生卑鄙,兩人合力戰一老蒼,也不嫌丟了臉皮!” 楚狂刁滑地道:“陛下此言差矣,咱倆一個腦筋殘廢,一個身中無骨,兩個合起來,還不頂得陛下一人神武。陛下怕什么?” “好,那你二人便一齊上罷!”白帝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不消他出聲,楚狂便已如箭般躥上前。承影劍如縹緲孤鴻,卻凌厲鋒銳,劈風斬雪,飛向白帝。方驚愚與他對視一眼,雖未開口,卻似已通曉他心意。兩人一前一后,左右夾擊,頗為默契。 而正當此時,方驚愚卻聽得耳畔傳來一道聲響,竟是如意衛的聲口:“小子,攻陛下的下盤!” 方驚愚扭頭過去,卻見如意衛對自己擠眉弄眼。他依樣刺出一劍,白帝一驚,卻也堪堪架住。白帝余光瞥見如意衛在一旁丟眉丟眼,心下了然,遂笑道:“如意衛,你怎的回事,胳膊肘亂拐,肥水流去外人田?” 如意衛理直氣壯地叉腰道:“老身不過是見陛下贏面甚大,又覺著見他倆若被打個落花流水,未免太過無趣,故而替這比試添點趣性來了?!?/br> 原來她隨侍白帝多年,早熟習其弱項在何處,故而對方驚愚和楚狂出言提點。見方驚愚劍勢變得凌厲,白帝陣架略亂幾分,然而很快便防住紕漏,大笑道: “可惜呀可惜,如意衛,你雖熟知朕的劍法,可朕亦熟知自己的心思。這方姓小子即是朕,朕如何不明白他的招法?” 這時他卻聽見風里傳來楚狂的聲音:“既然如此,那陛下曉不曉得我的劍法?” 突然間,一道黑虹縱貫白帝眼簾。承影劍砉然裂風,刺向他胸膛。白帝心頭一跳,飛風一般提劍格架,反手欲斬,誰知楚狂卻旋身一閃,隱沒在雪塵里。 此時塵霾大起,天地茫白,遠處的枯樹、宮闕像朦朧散沙,鋪在一張凈宣紙上。白帝遭狂風迷眼,以袖遮面。正當這時,但聽噗噗幾響,竟有幾支梅花袖箭并冰粒破空刺來,圍夾向白帝。話不必說,這定是出自楚狂手筆。 白帝笑道:“這鬼頭蝦蟆眼,劍法不精,卻一肚壞主意!” 他不慌不忙,信手一劈,便將眼前塵埃凈蕩開。忽然間,白帝低喝一聲,渾身青筋暴起,黑紋像蒙絡藤蔓,密匝匝爬上臉頰,他動用了“仙饌”之力。漆黑的紋路自他身中向腳底向外涌出,像一張巨大的蛛網瘋狂擴散,那是一只只如九爪魚一般的觸角,可將一切動靜收入耳目。他欲要借此來探明楚狂的方位。 然而白帝查探了一番,皆不見其蹤跡。他猛將手中含光劍向冰層一拄,頃刻間冰面四分五裂,露出底下明鏡似的溟海水。觸角向水中探去,也不見楚狂足蹤,這雪窖冰天之處,這廝能藏去哪兒? 正當白帝納罕之時,他忽見水面上倒映出了楚狂的身影。 楚狂將承影劍摜入冰壁中,一手執著劍柄,一條旗招似的吊在冰壁上。但見他狡黠一笑,兩足一蹬,飛鼠一般向白帝撲來,劍光團團罩在周身。見此情景,白帝張大眼目。 但白帝畢竟見慣風浪,當即整肅起神色,忽而提起另一只執刀的手。 那手里握著一柄頎長的冰刀。當冰刀劃過冰壁時,層層冰殼被震落,露出了里頭的劍刃。于是眾人驚見那是一柄四尺半長的古刀,以英山赤金所鑄,出鞘如教星辰震動,日月泛浮。 瑯玕衛遙遙望見,一顆心立時直吊到喉口,心中暗道:“不好!”楚狂見了,也驚出一身冷汗。他曉得這刀的厲害,素來刀槍難進的玉雞衛便是敗于此刀之下。白帝出手天威赫赫,掀起的勁風已險些叫他面皮刮破,肋骨斷折。此刀有一名,喚作—— 毗婆尸佛! 白帝一刀斬出,登時云鼓風動,劍勢漭瀁玄邃,如浪擊萬里,教人如被溟海大潮吞沒。眾人或向后跌去,或胸悶欲嘔。楚狂手腳冰涼,在這威勢前幾要動彈不得。 正當此時,斜刺里突而殺出一個影子,竟是方驚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