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9節
楚狂聽了,心里一陣高興,旋即尋思道:“不對,我在這兒拈酸作甚?我是與他同根連枝做兄弟的,現下在這兒和他睏覺混鬧,才是講不過去!” 他又想爬起,這時方驚愚抓住他,黏糊糊地做個嘴兒,楚狂被親得骨頭都酥了,又稀里糊涂地想:“我吃了這樣多酒,指不定這是在發夢哩。亂扇他耳光不好,免得真犯了欺君之罪,他往后想起了,拿我殺頭?!?/br> 一吻罷了,方驚愚輕聲問道:“憫圣哥,你在想何事?” 楚狂道:“不想何事,只在惦記著那大將軍的官位兒?!狈襟@愚道:“冰墻破前,你想做什么官,我封給你?!?/br> 楚狂高興,嘰里咕嚕講了一大通,一人倒占了幾十個官銜。講到后來,四片嘴唇貼作一處,于是褥子蓋下,二人云情雨意,徹夜不歇。 ———— 再鑿了些時日,大舟確而禁受不住了,散作一堆,只能靠人力一下下斫冰。這時眾人身子累,心也疲累,人群里漸可聽聞怨聲。方驚愚日夜苦思冥想,卻沒想到一個更好的鑿冰壁的法子。 于是他寄希望于楚狂,楚狂常有些奇思妙想,教常人驚異。只是這些天里楚狂也愁眉不展,獨個蹲在雪地里,也不知在思量何事。 方驚愚走到雪地里,望見楚狂正蹲在雪邊,把著一支箭鏃寫寫畫畫。他走過去,只見楚狂畫了滿地的大魚兒,遂失笑道:“這等危急時候,你不替咱們想想法子,在這里亂涂亂畫作甚?” 楚狂見了他,臉頰鼓得塞了倆包子一般,氣哼哼道:“怎么,還沒入夜就想尋我弄事了?”方驚愚說,“我說正經事呢?!?/br> 楚狂用鏃頭點著地上的畫道:“我也在想正經事呢。咱們現今靠人力一镩镩鑿,終究是太過苦累。人心一散,咱們又會重蹈當初白帝之覆轍。因而我想著——可否不用人力,而借一種更大的外力?” “外力?” “你還記得咱們從瀛洲啟行向員嶠時發生的事兒么?那時咱們遇上了風浪,船被打散?!?/br> “記得,正因鼇魚在興風作浪,咱們才遭逢那變故?!闭f到這處,方驚愚忽瞪大眼,醍醐灌頂。楚狂見他曉得自己心意,興沖沖地跳起來,張開兩手比劃。 “是!就是這鼇魚!《列子》里有載:‘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帝恐流于西極,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蹅兿缮降母芫褪沁@些鼇魚,它們背負著仙山!” 方驚愚震愕不已,楚狂時常語出驚人,可這回卻著實驚人得過分。鼇魚巨大,大者如一片陸洲,千百載來,它馱負著仙山,已成仙山基石。 可楚狂卻說,要借這群鼇魚的氣力,破此冰壁? 楚狂笑嘻嘻道:“我有一猜想,此地的鼇魚已然死去。仙山并無支撐,故而在不斷下陷。但在我看來,員嶠的鼇魚卻十分有生氣,若是能將它們擒來,要它們去撞那冰壁,咱們不便有望出歸墟了么?” “可是,鼇魚既能背負仙山,身子也是十分碩大的了,憑咱們現有的那扇桃源石門,哪兒能教鼇魚鉆過來?怕不是它們會一頭將那石門撞裂了?!狈襟@愚思忖道。 “爹和司姑娘不是將蓬萊、瀛洲的桃源石皆拆了,送到此地來了么?用那些石子兒將桃源石門擴建些,未必是全然做不到的事?!背窠器锏卣f,“若那些石子不足,咱們便穿過石門,再去別的世界里尋些桃源石來。石門的世界如河沙數,咱們手上的桃源石也能堆積如山呢!” 方驚愚笑道:“就按你所講的辦罷?!?/br> 翌日,兩人聚起眾人,將這奇思向其余人敘講了一遍。眾人無不聽得伸脖吐舌,啞然無言。 白帝聽罷,撫掌大笑:“這法子我確是想不到!若是我那位天符衛,心性古板,想必也是想不到的?!?/br> 楚狂得意忘形,仿佛尾巴翹得老高:“像我這樣腦門穿洞的癡兒,漏風腦子里倒是時常會生出些奇思妙想的?!?/br> 眾人說干便干,方驚愚施命發號,分撥一眾人去重建桃源石門,另一撥人分乘兩百斛小船、帶著燕鷗籠子出了石門。 楚狂卻吩咐人再撥給幾只艨艟,上頭滿當當塞了許多員嶠來的怪僧,一個個肚腹鼓脹,打著飽嗝兒,口里唧噥有聲。 小船駛入岱輿,方驚愚坐在船首,望見天際霞云翻滾,絨絮一般。昔日繁華的城闕被淹在海底,唯有漆黑的溟海在天地間鋪展。海潮一浪浪打來,他忽而想起在此地與谷璧衛的那場惡戰,心里打戰,悄悄摸定楚狂手背,緊攥在掌心。楚狂動了一動,任他握著。 兵丁們奮楫起槳,游了好一遭,卻見黑波蕩漾,海面平闊,不見半點鼇魚影子。 有蓬萊人道:“怕是這地兒沒人喂麩餌,鼇魚早死絕了!” 碧寶衛道:“鼇魚不吃麩餌,只時常飲些仙山云氣?!?/br> “那要如何將它們引出來?” 楚狂道:“到了往時員嶠的疆域邊,它自然會出來,這群家伙警覺著哩?!?/br> 他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話,突然間,奔飚忽起,白浪觸天,巨大的震響自海底傳來。眾人瞠目結舌,但見碩浪排空,眼前涌起一道道接天水幕,便如山巒。 一只鼇首破水而出,除卻方驚愚、楚狂等寥寥幾人,少有人見過這等龐大的神物。皮膚碧玉一般,覆滿硬鱗,仿佛龍頭,卻曳一部燦金獅毛。鰭如巨帆,只消一拍,便能肆掀萬丈風浪。 鼇魚一出,溟海便劇烈鼓動,仿佛天地崩裂一般。方驚愚吃過一回大虧,這時慌忙道:“轉向,轉向,莫同它正面撞上!” 兵丁們急忙把舵撐櫓,然而大浪洶涌,幾次險些將船打翻。有人急道:“怕是咱們還未來得及回到歸墟石門邊,便要被這大王八扯作裂片!” 小船劇烈顛簸,所有人吊膽提心,只覺仿佛在地獄的油鍋邊跳舞。這時楚狂忽一擺手,對船上的眾怪僧道: “有勞各位法師了!” 這時其余人才發現那群員嶠怪僧所乘的船在奔騰巨浪里竟如履平地,仿佛那上頭坐著一群連鼇魚也撞不翻的鐵秤砣般。怪僧們肚腹鼓脹,一個個立到船舷邊,下餃子一般墜入溟海里去。 兵勇們不曉得他們在做何事,降帆擺槳,也忙得焦頭爛額。方驚愚扯住楚狂衫袖,問:“你讓這群僧人下去作甚?” 楚狂笑道:“你這傻小弟,你也見過咱們的桃源石門了,哪兒能教這大烏龜鉆得過去?”方驚愚點頭:“不錯,所以我料想你又有奇策?!?/br> 一陣大浪打來,水珠兒劈啪啪打了他們滿臉。楚狂抹著臉上海水,說:“奇策倒不算,只是有個偏方。我也算過了,要建成能容下鼇魚的桃源石門,恐怕要夜以繼日地做工,再去別的世界搜羅桃源石,少說也要三五年,咱們哪等得及?所以我托‘騾子’在別處備好火爐風箱,將桃源石熔了?!?/br> “熔了?”方驚愚失色。非但是他,聽聞這話的軍士們也紛紛向他瞠目而視。 “是,將桃源石熔成漿水,以此在溟海里畫一個圈兒引鼇魚鉆進去,豈不是比咱們費勁兒建石門來得輕易?” “那些桃源石漿水又在何處?若要石子被熔成水,且不教其凝固,非得燒得如鑄劍爐內一般滾熱方成。你是拿什么東西裝的它們?” 楚狂狷狂一笑:“咱們手上確無容器可納這些桃源石漿水,故而我斗膽請教了一回碧寶衛大人,員嶠的法師們畏不畏熱?!?/br> 方驚愚雙目圓睜,想起這伙僧人出行時確是一個個凸著肚,火魚似的嘴巴張張合合直打嗝兒。他道:“你……你讓員嶠怪僧們吞下了桃源石漿水!” 員嶠僧人們的身子因是由溟海泥做的,并不怕炙熱,個個將熱石漿吞了一腹。千百人潛進水里,繞著鼇魚將那漿水灑了一周。合力趕攆之下,鼇魚又驚又怒,拍鰭擺尾,教海上浪激千里。 海波起伏,浪花白霜一般,鋪滿天地。小船在風浪里左搖右簸,作勢要傾翻。軍士們驚叫不迭,方驚愚一顆心也吊起,緊緊攥著楚狂的手,抵死貼著船舷。 剎那間,怒浪如山,天宇仿佛傾覆。鱷浪宛若巨口,要將他們整個兒吞下。海面上浮起一圈淺淺的灰漿,是桃源石漿畫下的一道流動的門扉。鼇魚咆哮著,破水沖出,恰恰穿的是那桃源石漿畫下的圓心。幾個泥樣的僧人貼在魚尾上,為其引路。一時間狂風卷浪,滿天飛舞。 小船兒乘上浪尖,緊隨鼇魚之后。滔天水幕劈頭打來,暗沉沉的一波皆一波,桅桿發出可怖的裂響,人人皆做了落湯餃餌,拼死才沒落進海里。 方驚愚嗆了幾口水,渾身戰抖,覺得驚懼。楚狂卻回握他,與他相視一笑: “來吧,驚愚,咱們一塊兒騎這大王八去歸墟!” 第158章 晨曦萬里 朔風瀟瀟,雪片子楊花一般飛舞,落滿冰川,將天地妝砌得雪白。 皚皚白雪里,一座漆黑石門被軍士們挪騰到了冰壁邊,瑯玕衛和白環衛立在石門前,眉關緊鎖。 瑯玕衛將拳頭捏得死緊,目不轉睛地盯著桃源石門。楚狂和他說過自己的游思異想:一眾人會將鼇魚自岱輿引至此地,他們需在此之前將桃源石門拆了,在冰壁邊重新建起。如此一來,鼇魚在來到歸墟的那一剎,便會一頭撞向冰壁。 白環衛望向他,發覺他雙拳顫抖,便笑道:“怎么,大人在害怕楚公子的設想行不通么?” 瑯玕衛嘆道:“在下自然信得過犬子,只是這件事史無前例,若是做成,真要名留史冊了?!?/br> 他又轉頭問白環衛:“敢問大人,這件事在‘天書’中可有記載?” 白衣女子巧笑倩兮:“自來到歸墟之后的事,‘天書’一律不曾提及過。咱們現在所做的事,確已是前無古人了?!?/br> 二人在門邊立了好一會兒,突然間,瑯玕衛雙目一凜,低聲道:“白環衛大人,你可聽見什么響動了么?” “響動?” “桃源石門里似是傳來了聲音,那是……海潮聲!” 突然間,山搖地蕩,浪如雪涌,一股極可怖的震蕩自腳下傳來。兵丁們驚叫著,紛紛站立不穩,被拋向半空。低沉的嗡嗡聲傳來,冰川上生出裂紋,是鼇魚在長嘶。那嘶聲像一柄巨斧,劈破天地。 瑯玕衛以劍猛插在冰層上,方才不致摔倒,他仰頭一望,卻驚見一只碩大的鼇首猛然沖破桃源石門。與此同時,黑浪傾海一般涌進來,遇著歸墟的寒氣,又頃刻間凍成一道冰梯,橫亙在石門與冰壁間,仿佛長虹一道。數只游船緊隨其后,順著冰梯滑落。 楚狂在船上跳起來,遙遙對著瑯玕衛和白環衛呼喝道:“讓開,讓開!仔細些別被砸中!” 鼇魚吼叫,大地顫鳴不已。那笨重的軀體頃刻間向冰壁滑落,狠狠撞將上去!冰墻邊的眾兵丁慌忙避讓。一撞之下,裂響頓起,那已被鑿薄許多的冰壁上隱現裂紋。白雪云團一般,滾滾涌來,雪流沙劈頭蓋臉地向人們傾瀉。 一時間,四處塵屑飛濺,天昏地暗,仿佛天公作怒,末日將臨。 船上兵士們甩出套索,扯拽住地上的人,勾將上來。套索勾不住的一眾人往高處跑,免得被雪流吞湮。員嶠僧人們巴在鼇魚尾部,催逼它努勁兒向前。一下,兩下,鼇魚長吼著撞向冰壁,敲鐘一般。這是一只碩大無朋的巨獸,一入歸墟,便遮蔽了天日,常人在它面前便如一粒微塵。 連撞之下,冰墻發出震響,裂紋匯作一道道深壑,其后隱隱透出日光。 然而冰棱尖利,劃得鼇魚頭上流血,這小山般的巨獸竟低低哀鳴起來,隱有退卻之意。 “不可讓它后退,咱們也來助它一臂之力!”楚狂吼道。 眾軍丁紛紛架起遠射弓,點燃火筒,向冰壁處發箭。楚狂飛也似的自韔袋里取出一柄紫杉木弓,上飾金銀,泛著綺光異彩,正是如意衛送予他的大屈弓。 他從箭箙里一把抽了七支金仆姑,立在船首,緊咬牙關,猛一張弦,青筋在他臂膀上紛紛暴起,“仙饌”的黑絡浮現出來,蛛網一般。 大屈弓是重弓,常人用此本不能遠射。因而他要用上常人所不及的氣力,哪怕殞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方驚愚愕然地看著他,只見楚狂雙目圓瞪,眼里紅道兒暴起,重瞳殷殷地放出血光。一陣仿佛能刺破耳鼓的尖嘯聲響起,七支金仆姑上系火筒,在他指間連成一線,餓隼撲食一般刺向冰壁,正是天符衛授他的“七星連珠”之絕技! 放了這七箭后,楚狂好似被一根無形巨木撞倒一般,向后跌去。方驚愚趕忙接住他,卻見他兩手骨裂,甚而有白厲厲的斷骨刺出手臂,遂驚呼道:“憫圣哥!” 以大屈弓射出一箭尚可教人骨斷筋折,何況這瞬不容間的七箭? 方驚愚瞧得心痛,楚狂卻掙脫他懷抱,拼力站起,從懷里顫顫摸出一只花囊,從里頭傾一塊漆黑rou片吃了,傷勢痊愈了些,又把住大屈弓,汗涔涔地道: “不夠,還不夠!憑這幾箭,怎能破得了冰墻?還要再開幾回弓才成?!?/br> 方驚愚握住弓臂,楚狂以為他要攔阻自己,對他怒目而視。方驚愚目光清炯,毅然決然地道:“咱們說好的,要風雨兼程,患難與共?,F下已到這時刻了,我和你一起破這冰壁,去往九州!” 楚狂呆了一下,旋即會心一笑,兩腳分開,再抽出數支金仆姑,端起弓。方驚愚一手把住弓臂,另一手與他控弦。 兩人目視前方,冰壁那頭透出一線金燦燦的日光,在那之后是他們魂牽夢縈的九州,是他們的未來,他們的想望。 楚狂含笑點頭: “好,咱們一塊兒張弓!” 剎那間,幾縷金虹在弦間急射而出,橫貫朔風!長唳在歸墟間回蕩不歇,眾人舉首望向那聲響的來處。金仆姑戾氣通天,猛刺入冰壁裂隙里,每一箭都引出密匝匝的裂紋。 這時數位仙山衛也一同出力。如意衛放箭,白環衛以絲線牽引冰塊,瑯玕衛也幫著以劍斬落四下飛濺的碎冰,以防其傷人。碧寶衛打一聲唿哨兒,漆黑如泥的僧人們便墊在鼇魚腹下,助它滑動。一支支火箭密如漫天流星,刺向冰壁。 正當此時,一個身影突而掠過游船,一身白緞釋龍紋銀甲,素白披風,正是白帝。白帝躍上方驚愚和楚狂所在的游船,教兩人嚇了一跳。 “毗婆尸佛刀借我一用?!卑椎鄣?,不及方驚愚應答,便自他系帶上抽下此刀。 白帝自船上一躍而下,踩著冰梯,身形如玄鳥一般輕靈。眾人見了,皆瞠目撟舌?,槴\衛叫道:“陛下,您要去何處?” “去替你們打破冰壁?!卑椎垲^也不回地道。 他三步并做二步,很快躍至冰壁之前。此時冰墻上裂痕遍布,翹起的碎冰連綴在一起,宛若一道道盤踞長龍。耳邊傳來格格的冰裂聲,這矗立了百年之久的冰壁仿若在垂死哀鳴。 白帝抽出毗婆尸佛刀,這時他的手也在微微打戰。 這是他和天符衛空耗了一生皆未能見到的景象。舉首一望,由蓬萊、瀛洲眾人所射的絜矢密密層層刺向冰壁,如有千百道火流星劃破天穹,璀璨炳煥。 他本以為此生只會終老于此,再不可得見歸墟的晨曦。但方驚愚和楚狂到訪此地后,一切皆天翻地覆地改換了。作為那二人的前人,他也理當出力。 白帝深吸一口氣,再度張眸時,他仿又變回了昔年的那位少年天子,浩氣英風,銳意凌云。他猛進一步,擎緊毗婆尸佛刀,向前揮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