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6節
“得利!” 他撲上前,楚狂也接踵而至。 這是一個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擁抱,方驚愚、楚狂和鄭得利目目相覷,笑作一團,又涕淚交加。如火的霞光下,三人緊緊相依,仿佛永不再分別。 第153章 情絲入骨 夜色寒凝,殘燈如豆。氈帳之中筑一張雪桌,兩邊分坐著瑯玕衛、方驚愚和楚狂。 三人就著樺皮杯吃濁醪,講陳年舊事。楚狂坐在角落里,低低嗆咳,目光閃躲,瑯玕衛關切地撫他脊背,問: “憫圣,怎的了?” “沒怎么,不過是風寒還未大好?!背裎嬷?,輕咳了一聲,“況且前些時日的重傷尚未全瘳……” 方驚愚聽了,想起他在岱輿落下的傷勢,不禁打戰。桃源石椅可教創口愈合如初,可隨時間推移,大抵又會變回原來那遍體鱗傷的模樣。因而這些時日里,他仔細給楚狂施藥、裹扎傷處,一點點醫治。正出神間,瑯玕衛聽了對方驚愚道:“陛下……既然您說不必對您施以重禮,那在下便仍當您作吾兒?!?/br> 方驚愚點頭,“您本就是我嚴親,不必對我拘禮?!闭f著,又喚了一聲:“爹?!?/br> 這一聲“爹”喚出后,瑯玕衛神色寬和了許多,攬著楚狂,繼而道:“驚愚,你也瞧見了,你兄長昔年遭了不少罪,身體底子也壞,你且擔待著點他,莫嫌他給你添亂?!?/br> 方驚愚神色恬然無波:“我怎會厭嫌兄長?我謝他都來不及呢?!?/br> 楚狂一臉別扭,仿佛不慣于受人關切一般,掙脫了瑯玕衛的懷抱,氣悶悶地回到桌前,用手抓著丹蝦吃,被瑯玕衛喝止道:“憫圣,現下可是在御前,休得無禮?!背駵喩硪活?,將丹蝦放下,抓起筷箸,卻怎么也把不穩似的,吃飯吃得七拐八扭?,槴\衛見了,又拍一把他的脊背,道,“坐直了再下口!”可憐楚狂舉動僵硬,怎么也做不到如往時一般端方有禮,縱然有心要仿效往昔的模樣,也似東施效顰,神色也惶然。 方驚愚瞧不下去,道:“爹,你別勉強憫圣哥了。他怎樣舒服便怎樣來。你要我多擔待著些他,卻又處處拘約他,算什么擔待?”瑯玕衛臉現赧色,唯唯連聲。 楚狂的眼睛在兩人間瞟來瞟去,像心虛的耗子一般,悄悄往方驚愚那處挪去。比起爹,他倒覺得和這弟兄坐在一起不那么如坐針氈。方驚愚望楚狂一眼,默默給他斟酒。 方驚愚心里此時卻惴惴不安,他想起曾與楚狂講過的話兒,楚狂說起往事,時常頭疼欲裂,面色蒼白,顯不愿回憶,往昔之事便如烙鐵,永遠在他心上留下了痛苦的瘡疤。但方驚愚聽得出來,以方憫圣頂替自己的魚目混珠的計策既能成功,有賴于昔年昌意帝服食太多“仙饌”,眼目昏花,又不曾見過天符衛真容。然而這計策中有太多巧合,難以想象爹與天符衛竟有膽氣去行這一場豪賭。 除非——這一切是由天符衛所策劃。方憫圣被折辱、被逼瘋一事,全在天符衛掌握之中。 一念及此,方驚愚便不寒而栗。真有人能不惜戕害另一個世界的自己,也要保下白帝么?然而一想楚狂素來是個不惜命的狂人,大抵方憫圣性子里本就潛藏著這樣的瘋狂,他又不由得理解地嘆息。 酒過數巡,不知覺間幾人皆面色酡紅,楚狂也放開了些,胡言亂語,還指著瑯玕衛大唾道:“你個看天烏龜!當初不來救我,害我挨人磋磨!”瑯玕衛知這是他的心里話,歉聲連連,輕撫他的脊背作寬慰。楚狂罵罷了,又大啖方驚愚的臉蛋兒,含糊罵道:“你是輕薄小烏龜!亂吃我嘴巴,攮我屁股……” 方驚愚渾身一震,慌忙望向瑯玕衛,瑯玕衛哈哈大笑,說:“這小子現時學的胡話真多!” 雖說這大抵被當作是酒后胡言,但方驚愚一顆心仍懸著,且被楚狂咬得沒法子,避開他腦袋,拍他臉頰道:“哥,醒醒酒,你凈在這里出丑了?!?/br> 瑯玕衛酒量好些,尚能張本繼末地說笑,男人指著楚狂,笑道:“有甚打緊的,讓他鬧去罷!驚愚,你大抵不曉得罷,憫圣他現時這模樣,倒像足了他娘親!” 方驚愚吃驚,他們兄弟二人全無對于娘親的記憶,因她在他們降誕的那一日便寤生而亡。這時楚狂撲貓一般,向瑯玕衛撲去?,槴\衛張臂一攬,結結實實抱住他。楚狂掙扎,貓兒磨爪似的在他胸膛上抓抓撓撓,惹得瑯玕衛笑?,槴\衛望著楚狂,目光懷戀: “他娘親……本也是江湖豪閥出身,身上也有一股潑瘋勁兒,偏不安生。我自鰥處起,便對憫圣嚴加管束,但他性子卻犟,像他娘,有時連我都勸不動?!?/br> “娘親……是怎樣的人?”方驚愚也好奇,不由得多問了一句。 “她姓楚,”瑯玕衛感今思昔,嘆道,“使得一手好箭法,曾做過仙山衛,其名號為——‘采桑衛’?!?/br> 瓠燭閃爍,燭煙升騰上空里,緩緩漾開。帳中寂靜,楚狂咕咕噥噥地從瑯玕衛懷里脫出,又爬到方驚愚身邊,將腦袋枕在他膝上。方驚愚吃了一驚,低頭去看,卻見楚狂已咂巴著嘴擅自睡去了,睡顏恬靜,熒熒的雪光里好似一幅鍍銀的畫兒。他撫著楚狂的發絲,細細柔柔的,像絲綢流淌過指間。方驚愚恍然,試圖從楚狂的眉眼里尋見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一轉眼,卻見瑯玕衛神色已轉向黯然,閉口不言了。 這時一陣寒風傳來,燈影搖搖曳曳,方驚愚一顆心突而也吊起。他本想在今夜同瑯玕衛坦承與楚狂的悖亂茍且事,可一見瑯玕衛神色,話臨口邊,卻又哽住了。 “爹……”他下定決心,咬咬唇,道。 偏生又在此時,一只手忽如毒蛇般伸入袴中,沒輕沒重地探摸了一下。方驚愚幾乎要跳起,低頭一望,卻見楚狂醉醺醺地望著他,舉動融融曳曳,一反往時拒卻之態。 “怎么了?”瑯玕衛一雙眼如利劍般掃過來,方驚愚渾身一聳,話又咽回肚里,道:“沒怎么?!?/br> 他雖面無表情,心里卻又羞又怕,垂頭壓低聲道:“哥!你在作甚?” 楚狂說:“我在捏小王八的王八?!?/br> 方驚愚簡直拿他沒法兒,平日里忸忸怩怩,一吃酒便得意忘形!正恰瑯玕衛也吃酒多了,倚在桌邊腦袋直點,一副瞌睡模樣兒。方驚愚趕忙對瑯玕衛道:“爹,我瞧今夜咱們酒甕也吃得見底了,不如早些安歇下,免得誤了明日的事?!?/br> 瑯玕衛打著酒嗝點頭,道:“你也扶憫圣歇下罷,我扎了帳,在你們氈帳左近,也不需你費心?!?/br> 三人歪歪斜斜地回了各自帳中,入了帳,楚狂便似藤蔓般巴纏上來,嘴巴吐著熱氣,一個勁兒吃他耳朵。方驚愚掰開他腦袋,他偏不依,像煮熱的蜜飴糊上來。方驚愚和他倒在衾褥間,問:“哥怎么今日便開竅了?” 楚狂含含糊糊道:“什么開竅?后竅都不知被你開了幾多回了!”他一吃醉便口無遮攔,聽得方驚愚臉紅筋脹。 方驚愚解開他衣衫,他一通哼哼,那細聲像一根游絲在方驚愚心上游來蕩去,又輕又癢。方驚愚捂住他嘴巴,噓聲道:“別這樣出聲,爹就在隔壁帳子里呢?!?/br> 楚狂醉眼朦朧,胡攪蠻纏地大嚷:“讓他聽房去!” 方驚愚吃一驚,幾乎沒被這聲叫嚷嚇走三魂七魄,傾耳細聽,卻不聞隔壁帳中動靜,于是他一顆心暫且放下,這時卻覺手上潤濕。垂頭一看,卻見楚狂舐著他指節,紅舌如戲水鯉拐,鉆進指縫里。 “……哥!”方驚愚低低叫道,楚狂抬眼看他,眸珠晶潤,像中天星辰,教人心弦撥動。這是他素來敬重的兄長,可他們已然越界,鑄下大錯。 “別管爹了?!背裾f,咬住他的手指不放,巴巴地望著他,醉意朦朧,“我要你?!?/br> 一時間,似有一股洪流沖垮心房,方驚愚與他倒在衾褥中,什么冰墻、歸墟、倫常皆不顧了,自此昏天暗地。 夜深了,雪片子打在帳尖上,噼噼啪啪地響,像在炒豆?,槴\衛坐在氈帳中,經方才的涼風一激,酒醒了許多。 忽然間,他聽聞風雪里似傳來細細的哀鳴聲。他走出帳子,那哀叫聲自方驚愚的帳中傳來,像在討饒,極難耐的模樣。 瑯玕衛心里一顫,是楚狂創口發病,痛得厲害了么? “驚愚,”猶豫再三,他伸手撥開帳幕,道,“憫圣的傷好些了么?” 帳內忽傳來一陣慌亂響動,瑯玕衛將身子探入,只見雪床上攤著海獸皮,衾褥凌亂,方驚愚與楚狂相依而眠。楚狂的臉蛋兒露在外頭,緊闔著眼,眉關蹙著,泛著熱病似的殷紅。 方驚愚在楚狂身后探出頭來,問道:“怎么了,爹?” “沒怎么,我聽聞響動,怕憫圣害病,故來瞧瞧了?!?/br> “憫圣哥沒事,方才我也給他吃了藥湯?!?/br> 瑯玕衛點頭,目光卻落在楚狂露出的一截頸子上。如玉般皙白的肌膚上綴著一點紅痕,像梅花。仔細一瞧,似還有斑駁的齒印。 楚狂緊閉著眼,好似睡著了,然而卻能瞧出在微微顫抖,極力抑制著什么。 突然間,瑯玕衛如遭晴空霹靂,他想起在羼織帳前駐足時,他掀起門簾,隱約望見兩個相疊的影子。 風仿佛凝固了,男人默立了許久,最后他撂下一句話: “驚愚……憫圣好歹是你兄長。你……好好待著些,莫要欺侮他?!?/br> “好?!狈襟@愚簡扼地答道。 帳簾落下,男人走進風雪里。他聽聞帳內傳出響動,是楚狂惱怒的聲音:“說好的不欺侮人呢?死王八,快出去!” 繼而是方驚愚的聲音:“爹都沒走,我出來作甚?”不知他做了何事,卻聽得楚狂哀叫一聲,叫聲又很快熄滅,似被人伸手入口,以指節銜住了舌頭。 帳簾后的影子再度交接,告饒、哀求聲雖壓得極低,然而綿綿不絕?,槴\衛深深嘆氣,強按心頭思緒,閉上雙眼,快步離去。 第154章 出震繼離 翌日清晨,一縷風長驅入帳,刀子似的刮在人臉上,瑯玕衛獨自坐在火盆前,眉關緊鎖。 男人回憶起昨夜之事,只覺處處荒唐。昔日的方憫圣謙謙有禮,溫文爾雅,而今卻一口的胡話,像一只渾身帶刺的野犬。楚狂雖是方憫圣,卻是已吃辛受苦、在泥涂里打滾過的方憫圣,被人殘忍折磨、見慣人心險惡,又在市井粗人間混跡八年,已變得十分粗蠻無理?,槴\衛一念及此,便心中發痛。 瑯玕衛本已暗自起誓,要讓楚狂往后再不受苦,待冰壁過后便帶他歸隱調養,可從昨夜的種種跡象來看,楚狂和方驚愚這一對兄弟非但拆不開,還黏連作一塊兒,做下了私案!瑯玕衛寒戰不已,不解這事為何會發生。方驚愚平日看著清清冷冷的,怎就同兄長分桃斷袖了起來? 然而一念起楚狂的模樣,雖處處蠻野不堪,卻懂得如何迎合、勾串人,一舉一動皆勾魂攝魄,帶著被人調養出的浮浪?,槴\衛低低嘆息,將臉埋在手掌間。 過不多時,楚狂卻自投羅網,一瘸一拐地走入了帳子來了。他手里捧著石碗,里頭斟著鄭得利幫熬的紅參湯,只是沉默著,神色也十分狼狽。 瑯玕衛招呼他:“來了?坐罷,憫圣?!?/br> 楚狂一臉別扭地坐下?,槴\衛偷覷他,只見他秀眉星目,發烏膚白,天成的英麗,確與他娘親生得十分像,憋火的神色也如出一轍。他頸子處確留著嚙痕,也不遮掩。 靜默地坐了許久,楚狂吞吞吐吐道: “爹……昨夜……” 話不必說,這講的定是他們兄弟昨夜里的昏亂事了?,槴\衛道:“昨夜怎么了?”一雙眼卻覷定他,細察著他的神色。 “我……”楚狂只說了一個字,便講不下去了。帳中沉悶悶的,沒有風,一切都凝結了一般。 瑯玕衛忽而出聲問道:“驚愚待你好么?” 楚狂暴露在他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支吾道,“也……不算得壞?!?/br> “他若欺侮你,你也別瞞著爹?!爆槴\衛長嘆一聲,“憫圣吶,爹也講不得你倆了。你們羽翼皆豐,早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爹也沒能盡心照料你們,更是無顏待你。驚愚身為白帝,我是他標下,我又能如何置喙呢?只是爹怕你受他欺負,繼而吃苦罷了?!?/br> 楚狂垂著頭,手指相絞?;鹋枥锂叜厯軗艿仨?,焰光在他眸中跳躍。許久,他喃喃道:“我想……繼續跟著驚愚?!?/br> 瑯玕衛沉默不言。 “我自小便被教導,要‘竭忠事帝躬’。其實我心中也時而不平,為何我生來便要為一人殺身糜軀?”楚狂垂眸道,“但我現下已沒那怨忿了。明夷已破,往后蓬萊將有白日中天。我有一種感覺,若是與驚愚一道,我定能見到那光景?!?/br> 瑯玕衛將掌心放在他肩上,“爹不會對你的決定作疑,想跟著驚愚,便跟著去罷,畢竟你是他的引路明星?!背裥⌒囊硪淼攸c頭,神色松快許多。 然而下一刻,瑯玕衛便板起臉道,“但你大病初愈,怎能隨著他胡天胡地?他往后是要做帝皇的,得冊立嫡妃,你怎能上得了臺盤?你要做輔佐他的仙山衛便罷了,可現下你做的是何事?給他事房!” 楚狂一張臉紅得似發痧一般,又顫抖著低下頭去。 瑯玕衛拍拍他的肩:“再回去想想罷,咱們既是臣子,便當盡臣子本分,不可逾矩?!?/br> 楚狂嘀咕:“那君要臣事房,臣也不得不事房了,還有甚辦法?” 瑯玕衛瞪圓兩眼,默然無話。他想說些什么,然而喉口卻被噎塞了一般。確然如此,方驚愚便是白帝,要做下何事,他又能如何相阻呢? 兩人坐在火盆邊啞口無言,聽著枯枝在火盆里被燒得噼啪作響。帳外風雪連天,雪片子打在帳上,一片亂響,恰如二人囂雜的心緒。 歸墟中人聲鼎沸,鎮日靡歇。此時兵丁、黎庶們镩冰鏟雪,干勁沖天。 方驚愚接手了施命發號的活計,他發令點燃黑火藥去炸那冰壁,待碎冰落地后,便再讓人前去清道。白帝立在丹墀上,望著眾人在冰壁邊的身影,分明是一個個砂礫般渺弱的身影,聚在一起卻好似一條能將這冰壁吞噬殆盡的巨龍。 這時一眾人影向他靠攏而來,是白環衛、碧寶衛、如意衛和瑯玕衛及其所率的部屬。眾人向白帝齊聲叩拜: “拜見陛下!” 望見一個個在自己身前垂下的頭顱,白帝神色一動,垂暮的臉龐上隱現對往日的傷楚。這并非當初他的世界里的仙山衛,然而他們卻確而是自己的故人。他垂首嘆息:“平身罷,朕不是爾等的白帝,不過是在此地因循的老守城人罷了?!?/br> 白環衛抬臉,目光堅毅,道:“陛下何出此言?您為歸墟殫誠竭慮,我等皆不及您?!?/br> 碧寶衛也道:“陛下對我等還有甚吩咐,盡管開口便是?!?/br> 白帝望向遠方,方驚愚正立在冰壁前發號布令,身影挺拔如松,已儼然所具天家威嚴。他嘆道:“蓬萊不需兩位天子,朕也當退位,湮于塵煙了?!?/br> 瑯玕衛忙道:“陛下,這萬萬不可!您本就是咱們的圣上,怎能棄我等于不顧?”其余仙山衛一同點頭。 白帝笑了,“看來那叫方驚愚的小子也未能教大伙服膺。但他注定是蓬萊的帝王,朕需讓路于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