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5節
方驚愚突而按住他后腦,施以深深一吻。這吻宛轉千回,打了楚狂一個措手不及。待放開了楚狂,他輕聲道:“哥若不服氣,想攮我也成的?!?/br> 楚狂起了一身栗皮,大叫道:“不要,我對你這臭小弟的屁股才不惦記!” 二人在歸墟中盤桓了數月,循冰壁而行,將這冰墻揣摸了個遍。白帝當初鑿的冰壁恰在東南面,那兒常受日光照耀,又確乎最薄。 楚狂勘那冰墻后,很是欣喜,對方驚愚道:“咱們鑿開這面冰壁后,便能一路風帆,直抵九州了!” 他還從褡褳角落里尋出一小把泥豆,掘開凍土,興沖沖地埋下了,說:“你等著罷,冰壁鑿開后,歸墟也便不寒了。土里都能生出花兒來呢?!?/br> 方驚愚卻忐忑,白環衛與碧寶衛一去不返,白帝也愁云滿面,天地陡然變得空闊,他們如若被遺棄在偌大的歸墟里。 兩人走過一面面冰壁,只見無數尸骨橫積于墻根,又有無數士卒在鑿冰時便被凍斃成冰雕,纖毫畢現。楚狂神色黯然,他在天符衛的記憶里曾見過身影,自此他們再非傳說,而是曾經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二人合掌叩拜了凍斃的士卒,默哀許久。方驚愚垂眸道: “憫圣哥,咱們也會如他們一般,未尋得出路,便被永世閉鎖在歸墟么?” “不會的?!?/br> “大話誰都吹得起,可此事畢竟如逆水行舟。白帝與天符衛歷經多世,都未能做成。咱們是他們的后生,真能做成他們未竟之業么?” 楚狂沒好氣道:“方驚愚,你又是怎了?先前還成竹在胸的模樣,現下倒給咱倆潑冷水來了!我說能做成便是能做成?!?/br> 方驚愚埋下頭,他自然想似楚狂一般口出狂言,然而隨著時光推移,他反倒更心中惶惶。他們如被困于這雪窖冰天的囚籠中,永世等不到白環衛的回音。 正當他猶疑之時,他忽覺手背一溫,是楚狂將掌心搭了上來。 “他們會來的?!背衽c他四目相望,目光明亮地道,“信我?!?/br> 方驚愚將他的整個影子看進眼里,這時天際如燒紅的鐵,黯色里顯出淡淡紅光。楚狂的身影也似嵌在其中一般,剛毅而堅定,仿佛亙古不會移轉。 于是方驚愚輕笑一聲,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掌:“哥說的話,小弟自然會信?!?/br> 此時的白帝城中,蒼老的白帝垂首坐于王座上,凝思默想。 他想起近百年前,那時的他尚是意氣昂揚的少年天子,高居此位,對仙山衛們發號施令,而今卻煢煢孑立,身畔空無一人。 白帝長嘆,嘆息聲很快被颯颯風聲淹沒。蓬萊曾變作水患連天的瀛洲、紛擾動蕩的岱輿,最后是毫無生機的歸墟。白環衛和碧寶衛離去此地日久,再無音訊,他將重蹈覆轍,無人再對他施以援手。 正陷入自怨自艾之時,白帝的眼角忽瞥到一道明光。 老人顫巍巍地自王座上站起,枯涸的兩眼難以置信地張大,映入千萬點燈火。 火光如長川,正一點點自桃源石門后涌入,那是許多個擎點燃的干竹篾、風燈的人影,身姿各異,面有風塵之色,有的是兵勇,有的卻作農人、走販打扮。更有甚者,是黑糊糊一團、不成人樣的污泥似的影子,那是員嶠古剎里的怪僧們,曾為葬身溟海的白帝兵卒,如今再度應召歸返人間。 朔風送來了遠方的聲響,白帝聽見人群在朝立在丹墀上的二人呼喊,聲沸如蜩: “方捕頭!”“殿下——”“阿楚!” 那里有曾受方驚愚照拂過的蓬萊黎庶,有身擐鐵甲、英風凜凜的瑯玕衛,為數眾多的舊部;亦有瀛洲雷澤船的義軍,曾與他們交心的義軍頭首司晨,住在蓬船上的萬名流民。他們笑靨如春風,神色火熱,宛若潮水般涌向丹墀。曾死寂無比的歸墟再度迎來暖春。 白環衛與碧寶衛也在人叢中,她們雖面露倦色,卻開懷而笑。白環衛走到大殿前,推手道: “殿下,楚公子,咱們來復命了。為教這樣多人渡海,咱們可費了好一番功夫,教你們久等了?!?/br> 司晨傷勢已好全,一身裾衫闊褲,耳上戴一只雞骨白玉玦,干凈利落,叉腰笑道:“兩位大人,別來無恙,上回是你助咱們瀛洲渡劫,這回卻輪到姑奶奶我替你們擺平禍難啦!” 瀛洲義軍在她身后七嘴八舌:“為來此處,咱們將瀛洲船盡皆拆了,可謂破釜沉舟!殿下,阿楚,咱們沒地兒去了,你們可得給咱們留個地處呀?!?/br> 蓬萊人則嘁嘁喳喳道:“咱們那地兒已然大亂啦,與其隨著昌意帝那老昏君做事,不如來尋片新地兒過活。方捕頭、瑯玕衛大人在哪,咱們便在哪兒!”瑯玕衛站在人縫里,沉默不言,卻破顏微笑。 殿階之上,方驚愚與楚狂臨風而立,被人叢簇擁,如受眾星拱衛的明月。楚狂扭頭,與方驚愚對望,他宛然一笑: “如何,驚愚?你現在知曉了罷,咱們走過的每一步路,皆不是徒勞無果?!?/br> 方驚愚望著這遍野星燈,盞盞皆璀璨奪目,教人如置身于天河。他們曾歷經千難萬險,只為換回眼前這一張張舒悅的笑靨。那是他們曾播下的火種,而今終于聚首重燃,厝火燎原。 “是,咱們所做的一切,皆為此刻?!?/br> 于是他回握楚狂的手,眼中不禁有潤光閃動,道。 “為了今日之歸墟,明日之蓬萊?!?/br> 第152章 顧盼平生 一行人浩浩湯湯地涌入歸墟,砌防風雪墻、扎下帳子,熱火朝天。因先前在途中白環衛便已向他們述過來龍去脈,故而眾人見著千里冰封的歸墟,雖也口呆目瞪,卻也很快著手做起事兒來。 蓬萊人見了方驚愚,搓手搓腳,熱切地寒暄道:“方捕頭,這地兒凍得見鬼,也虧你能先一步到這兒做活!” 方驚愚嘴角微揚:“你們愿來這鬼地方,已比我有膽氣許多了?!?/br> 石門邊,瑯玕衛調兵施令,兵卒們運來燕鷗毛羽襖子、毛氈皮靴,分予眾人穿上,又運來許多水桶、干豆、臘脯,作為口糧。方驚愚正納罕這些物事從何而來,卻見人海里鉆出一個著翻領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綴銀穗虎頭帽,俏麗可愛,正是如意衛。 如意衛見了他,雙手抱胸,極神氣的模樣。 方驚愚道:“如意衛大人也來了?先前不見您身影,原來是被人叢擋住了?!?/br> “你這昏說亂話的小子,這樣大的事兒,老身不來打堆才叫奇怪哩!”如意衛跺著腳,怒沖沖道。她仿佛看穿了方驚愚心中疑竇,盛氣凌人地叉腰,“殿……陛下,你方才是不是在想,咱們這些人在歸墟扎堆兒,糧草不夠,應如何是好?” 見方驚愚面露疑色,她驕傲地昂頭,“不打緊的,白環衛與咱們講了,只要有燕鷗引路,老身與瑯玕衛的標下便能穿過桃源石門,自瀛洲還有別的時代里尋來食水。何況這歸墟里也有好些海獸、魚蝦可獵,咱們不會糧絕瀕危的?!?/br> 方驚愚點頭:“原來如此,大人想得真是周到?!?/br> 此時天穹作鐵灰色,霞云卻如燒一炬大火,熾烈彤紅。碩大的冰墻邊,在幾位仙山衛的調令下,眾人各司其職,倒十分井井有條?,槴\衛施令罷了,扭頭望見方驚愚立在他身后,神色一動,慌忙下拜道:“陛下?!?/br> 方驚愚趕忙扶起瑯玕衛:“怎這么見外,爹?咱們也是一家子人,不必行此重禮?!?/br> “末將對陛下虧欠甚多,此生已不求陛下容宥?!?/br> “那朕就下令好了,您往后見朕,不許再行跪拜之禮?!狈襟@愚板起臉孔道,瑯玕衛這才猶疑著起身。 “這便對了?!狈襟@愚眉頭一舒,又換了聲口道,“爹一路風塵勞累,今夜還是早些歇下罷。您已聽白環衛講過桃源石門和這歸墟的來歷了么?” 瑯玕衛嘆道:“二十余年前,在下曾聽天符衛講過一回,然而尚覺不可置信,如今穿過桃源石門一觀,方知他所言不虛!” 方驚愚點頭。這桃源石興許真是“雍和大仙”之骨,方才能有如此詭奇之效??筛趟麌K嘖稱奇的是,蓬萊、瀛洲人眼見這奇狀,居然也很快明曉,且竟也死心塌地地隨自己在歸墟鑿這冰壁。 “陛下莫看咱們這些人歪劣,星火尚可燎原呢。假以時日,定能鑿破冰壁?!爆槴\衛笑道,“當初陛下出蓬萊后,咱們這一眾人便東藏西躲,避昌意帝追殺。道盡途窮之時,白環衛大人卻同瀛洲義軍一齊現身,將咱們帶過了桃源石門。于是咱們便動身來歸墟,襄助陛下了?!?/br> 男人打量著方驚愚,目光忽而軟和下來?!霸S久未見,陛下也已長成一位頂天踵地的好漢了?!?/br> 方驚愚淺淺一笑,“是不是好漢且不論。我能有今日,是拜爹教養所賜?!?/br> 兩人正一言一語敘著舊。這時瑯玕衛余光忽瞥見一個人影靠近,抬頭去看,卻登時雙目大睜,口唇嚅嚅,顫聲道: “憫……憫圣?” 方驚愚也別過頭去,卻見楚狂立在他們身后,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 此時天色已黯,惟遠方燃著一抹通紅夕光,淺淺涂抹在楚狂身上。楚狂裹一件海獸皮襖子,發絲散亂,臉龐兒蒼白似雪,重瞳如與夕曛相輝映,亮如赤玉。他樣貌已別于昔日端方有禮的方憫圣,卻像一只遭到遺棄的小狗,可哀可憐。 楚狂見著瑯玕衛,話也不會講了,只是怔怔立著,身子發顫?,槴\衛則突而快步上前,一把將他攬進懷里,勁道甚大,仿佛要將他渾身骨頭皆揉碎了一般:“憫圣!” 楚狂只是瑟索,嘴巴上像縫了線,一語不發?,槴\衛語無倫次,喃喃道:“不想我……此生還能再見你?!?/br> 男人的懷抱堅實而暖熱,楚狂不知所措,半晌后伸出手,有些發怯地攥住瑯玕衛的衣衫,囁嚅道: “爹……” 聽聞這闊別十年的稱呼,瑯玕衛也不禁雙目濕潤。方憫圣便似十年前被遺落的明珠,而今終被他重新尋回,捧于掌心。 “是爹對不住你,教你吃了這樣多的苦?!爆槴\衛撫著他的腦袋,目光哀憐?!巴蟛粫俳棠闶苣ルy了,爹會護好你和陛下,會為此萬死不辭?!?/br> 方驚愚望著他們相擁的身影,感慨系之。歷經千難萬苦,他們一家人終能重聚。他走上前,張開臂膀,輕輕將手疊在兩人背上,作一個擁抱,道,“是,咱們都在這兒,往后縱有什么苦難,也可齊心攜手應對,無所畏懼了?!?/br> 他們靜靜相擁了好一陣,這一刻,仿佛歸墟再不冱寒,春滿人間。最終他們分開時,望向彼此的目光里仍有依依不舍之情。 瑯玕衛再度摸了摸楚狂的腦袋,慈愛地道:“去隨陛下忙罷,爹手上也仍有事兒要做。入夜時爹再去尋你們,咱們好好吃幾盅酒?!?/br> 兩人點頭,望著瑯玕衛曳著步子走開,久久無言。 瑯玕衛走后,方驚愚拍了拍楚狂的肩:“怎么見著了爹,哥反倒悶聲不響了?” 楚狂低頭,腳尖踢著冰碴子,咕噥道:“我現下又不是以前的模樣了,愧對方家先人的事也做了許多。要我再去宗祠里祭拜,也是萬萬不敢了?!?/br> “有什么打緊的?哥就是哥,又不是別人。何況是咱們對不起你,你反倒忸怩作甚?我倒希望你能痛打咱們一頓呢?!狈襟@愚說。楚狂不言語,只是垂頭望著足尖。 正當此時,他們身畔有一道聲音響起:“殿下,楚公子,你倆原來在此處?!?/br> 兩人轉過頭去,卻見白環衛已打理了一身潔凈冬衣,裹著兔裘過來了。見著他們,白衣女子眸珠一動,淺笑道: “小女子前來叨擾了,有些人物想引薦給二位,不知兩位的私話兒講罷了么?” 方驚愚納罕道:“什么人物?” 白環衛笑而不語,這時有兩人自他身后走出,一人著大斜衽棉地袍子,滿面胡茬,手里把著一只煙袋;另一人則皮膚黝黑,粗眉大眼。方驚愚見了,舌撟不下,半晌勉強自喉嚨里擠出字來,叫道: “‘騾子’……阿缺?” 一時間,方驚愚如遭晴空落雷。在瀛洲時,他分明眼見著“騾子”死去,吊在自家海草房梁上,頸子抻長,烏蠅飛舞,爾后他又從碧寶衛口里聽聞了阿缺的死訊。眼前的這二人,無疑是死人! 然而這兩人又與他曾在迷路村里見到的死人不同,龐兒紅潤,胸膛起伏,嘴巴往外吐著白氣。方驚愚魂不守舍地上前,牽住了他們的手,暖暖熱熱的,生機十足。 “你、你們……”這回輪到方驚愚支吾了,“是怎么……” 白環衛笑道:“我聽殿下講過岱輿所發生之事,知曉曾有兩位義士為殿下犧牲,乘著這次穿過桃源石門之機,便來到他們謝世前的一刻,將他們救下,又攜了過來?!?/br> 方驚愚睜大兩眼,這是可以做到的事兒么?可桃源石門向來便是這樣一件不可思議的物事,“騾子”和阿缺也正好端端站在他眼前,這便是奇跡發生的實據。 這時兩人熱昵地回握住他的兩手,叫道:“殿下!” “騾子”嘆道:“白環衛大人來尋小的,說在這世界里,小的為谷璧衛所害,不能輔佐殿下,于是小的便來此地為殿下效力了!” 阿缺則興沖沖道:“我同‘騾子’大哥一齊來的。聽白環衛大人道,我逞了一把英雄,替殿下除了大害,殿下可惦記小的了,是么?” 方驚愚喉中一哽。這是還未為自己殞身的二人,見著故人的模樣,他心中百感交集,幾乎要動容落淚。 這時楚狂走過來,沉吟道:“白環衛大人,您是在他們死前的一刻帶走了他們,穿過桃源石門,將他們帶到了這歸墟,是么?既然如此,那他們原本所處的世界又當如何是好?” 白環衛輕吁一口氣,道:“楚公子也曾說過,您從天符衛留下的記憶里知曉了桃源石門可通往千萬個世界,可至今卻未尋見一個能破冰墻的世界。既然如此,咱們只得集一切可用之力,至少要在這片歸墟里尋見一條生路了?!?/br> 此時幾人故交相逢,嘁嘁喳喳,仿佛有講不完的話。方驚愚忽而一驚,忙問白環衛道:“既然‘騾子’和阿缺在這兒,那……” 白衣女子微笑道:“小女子就知殿下尚有一人掛記著,便也將他一同攜了來?!彼哪抗庠竭^方驚愚的肩,落在他身后,“殿下請看,那人現今已來了?!?/br> 方驚愚和楚狂難以置信地前邁一步,望向遠方。 他們望見群山迢遞,夕光千里,漆黑石門敞著,門邊正有一個影子向他們招手,一身簡樸發白的花卉紋絹衣,文弱書生的模樣。 見到那人,方驚愚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剎那間,漫天的風聲仿佛盡皆隱去,記憶里那灑在青石板上的血色光景又一次浮現上心頭。他曾見到這位友人血rou模糊地替自己死去,但而今那人便立在自己眼前,生機勃勃。 夕暉朦朦朧朧,將一切映照得宛若幻夢。方驚愚突而感慨生發,這歸墟雖荒敗頹圮,卻又好似桃源。在這里,死者復生,故交聚首。然后終有一日,此地會再度變回蓬萊,冰釋回春,草長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