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0節
大雨傾盆而泄,檐下風鐸叮叮作響,天地間所有聲響交織,仿佛一切皆在雨水中沸騰。銀面人點頭道: “我確而與他們做過同儕,不過是別的世界的事。但‘仙饌’乃雍和大仙之血rou,雍和大仙眼目可觀古今天地,大抵是他們服食‘仙饌’后生發幻覺,看到了別的世界里的在下,不同時代里的記憶枝纏蔓結,方以為這時代里也有一位天符衛與他們一同忠心翊戴過白帝罷?!?/br> “這世上便是如此,史書未必為真,傳聞未必為假。白帝出征之事在這世界里未發生過,卻被大加傳頌;我也還未與這里的眾仙山衛們做過同僚,但他們也對此確然不疑?!?/br> 昌意帝打量著他,“仙饌”的黑絡自其脖頸蔓延而上,攀上臉龐,這青年顯已被“仙饌”侵蝕日久。昌意帝捋須笑道:“你也知曉雍和大仙之事。瞧你的模樣,是已被‘仙饌’折磨了許久罷?!?/br> 銀面人沉默片時,光暗在殿中相互傾軋,影子在他們腳底瘋狂掙動,他終于苦笑道: “是,我是穿行于桃源石門間的天符衛,已走過萬千個世界。而下臣也明曉,此副殘軀已不能支持太久了。這應是我走過的最后幾個世界之一?!?/br> “你在石門間已奔走了多久?” 銀面人凄然地笑:“究竟有多久,在下已記不大清了,興許比陛下在此地流連的時候都長。下臣見過萬念俱灰,閉守于冰壁前的白帝;見過因服食太多‘仙饌’,皮rou剝落,已不似人形的白帝;見過意氣郁激,回到過去固守仙山,改號為‘昌意’的白帝……這樣的白帝,在下也不知見了有幾百幾千位?!?/br> 昌意帝問:“像朕這樣的白帝,你已見過許多位么?他們后來怎樣了?” 銀面人微笑頷首:“若他們皆教蓬萊風雪不侵,國祚皆保的話,下臣也不會在此處了?!彼麑⑹志従彴瓷涎g劍柄,“而現下,下臣有一事急著要做?!?/br> 一柄漆黑無光的劍被他抽出,握在手里,銀面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白帝拔劍相向。他冷聲道: “那便是——從陛下手中救下這個世界的白帝!” 剎那間,電光如白蛇亂舞,滿殿鬼影幢幢。銀面人殺向昌意帝的那一刻,心中突而酸楚十分。他想起那些曾與白帝并肩偕游的歲月,兩位少年郎曾飲酒射獵,在蓬萊各處馳馬觀花,也曾共度風雨,為彼此兩脅插刀。 但他已一次次看見白帝走向末路的慘態,深知不能任憑其滑落深淵。 然而在他邁步至昌意帝跟前的一剎,老人寬大的狐皮衫隨風揚起,其下竟露出挨挨擠擠的漆黑觸角。其中的一根觸角不知何時已悄然探進床上襁褓,扎入那嬰孩身軀中。嬰孩已不再哭泣,身上遍布詭異的黑紋。 銀面人渾身一栗,原來昌意帝已被“仙饌”侵蝕,不成人形。這時他望見昌意帝詭譎的笑靨,仿佛面上的每一塊肌rou皆是脫韁野馬,向四方橫奔扭曲。 “可惜吶可惜,年輕的天符衛,你還是晚了一步?!?/br> 老人獰笑道。 “同一座仙山不需要兩位白帝,這孩子已然沒救了!” ———— 夜雨如瀑,自天際掛落,街衢里每一個角落仿佛都被雨水洗透。 蹄鐵在石板上踏踐出千重水花,緹騎猶如鷹隼,在夜幕里欻然刮過街路。風燈在雨中搖曳,好似一只只教人心驚的眼,無言地緊盯著夜色里的一切。有人低聲喝道: “那刺客往西面跑了,追!” 所有禁衛今夜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因為竟有一位刺客竟膽敢神鬼不知地潛入蓬萊仙宮,妄圖取昌意帝性命!所幸昌意帝龍體尚安,但那刺客也自仙宮里攫走了一個嬰孩,而今不知去向。 今夜正是靺鞨衛行衛守宮城門戶之責,此時他正忐忑地跪落于殿中,頭頂一片熒煌燈燭,而他渾身汗粒猶如小蟲兒一般爭先恐后地鉆出肌膚,鬧得他周身又熱又癢。 昌意帝立于他身前,威壓如岳,冷冷地道:“傳朕的令出去,出動全數的仙山衛,勢必要拿下今夜潛入宮里的此人。加強天關守備,尤是鎮海門邊?!?/br> 靺鞨衛一氣搗藥似的磕頭,不敢有絲毫辯駁:“微臣罪不容誅,竟教陛下遭逢險兇!”待窺見昌意帝面色稍平,又問:“陛、陛下,敢問那人帶走的乳兒……” 昌意帝在金絲楠木椅上落座,若有所思道:“那孩子是白帝……留下的嬰孩,卻不打緊,生死皆無妨。最緊要的是逮住那刺客?!?/br> 燭光給他面上涂上一層薄紅,血一般的顏色。昌意帝藹然笑道: “因為那孩兒多半已活不長久了?!?/br> 此時的仙宮之外,狂霖如決堤而泄,雷聲隆隆,仿佛云里藏著的千百張羯鼓被一同擊響。 銀面人藏身暗巷之中,吁喘不已。 身上被雨水浸得濕冷,幾處傷口尚在滲血。方才他在蓬萊仙宮中與昌意帝交手,萬沒想到這位老交識被“仙饌”侵蝕得不成人形,活像一只大九爪魚,連他也險些不是其對手。 他垂頭望向懷中的襁褓,嬰孩臉巴子蒼白,正在吚吚唔唔地弱聲叫喚。銀面人躲在檐下,輕輕撥開帛布,只見那具小小的身軀上黑絡雖在漸而消退,卻綿軟而guntang,仿佛周身骨頭盡被熔化。 能保住這嬰孩的性命么?銀面人心里也沒底。他悄悄摸向通往鎮海門的巷道,卻驚見遠方緹騎如云,風燈連綴成一片慘白而危險的光。 看來一時間是出不得蓬萊天關了,他今夜擅闖仙宮,已教昌意帝十足的警覺。但這嬰孩亟待救治,不可拖延,銀面人望向懷里的孩子,面露難色。 風驅急雨,夜色漫漫,他向羊腸小徑走去,“仙饌”侵蝕時燒燎般的痛楚在他周身翻滾,仿佛地獄的業火在灼燒他。他咳了幾聲,黑血濺在襁褓上。 銀面人突而感到深切的迷惘。桃源石門使一切膠纏糾葛,若當初他與白帝凍斃于冰墻邊,便不會有之后苦尋而不得的痛楚。世間再無“大源道”、昌意帝,仙山就此封凍,堙無人息。 而現今,不同世界的命運仿佛交織作一處,而他如風前殘燭,已再不能走下去,這便是他最后能行的幾步棋。 “陛下……下臣已拋下您太多回,但這回萬萬不會了?!便y面人望著那嬰孩,喉中逸出一絲嘆息。 暴雨里,銀面人快步走過街巷,心沸如燒。他已在這時代盤桓過些時日,知曉這世界的瑯玕衛在兵災時重傷。白帝感念瑯玕衛隨自己征戰的恩情,不惜巨費自冰壁邊運來堅冰,造一口冰棺,將瑯玕衛封凍,并輔以“仙饌”相治。故而瑯玕衛近年方才蘇醒,比其他仙山衛年輕一輩。 他算了算時日,若無差錯,今日當是自己的生辰。一股悲楚之情如潮一般涌上心頭,如若自一出生時他們便相依為命,這一世的他應該能護好白帝。 最終,他的腳步在一處府邸處停下。黑漆梁柱,碧琉璃瓦,牌匾上書著兩個大字:“方府”。金漆在雨幕里泛著光。 方府中正亂作一團,仆侍在廊上奔走,夫人今日臨盆誕下一子,然而卻有蓐勞之征。下人面露焦色,瑯玕衛自也不例外。廊上、廂房、書齋,男人踱了不知許多步,心擂如鼓。 走回書齋里,瑯玕衛也坐立難安,嬰孩雖于幾個時辰前已產得,然而極孱弱,夫人也生死難卜,正由穩婆、醫師救治。他強作鎮定,拾起一卷兵書來看,個個字都像螞蟻般在眼前爬,仿佛能一直爬到他心里。正當此時,有人忽而叩響了槅扇。 “怎么了?”瑯玕衛猛然推開槅扇,以為是仆侍前來,卻兀然一怔。 門外倚著一個人影,頭戴風帽,銀面蓋住了面容,一襲水漉漉的漆黑披風,仿佛已與夜色融為一體。那人抬起眼,與瑯玕衛四目相接。 那一剎,瑯玕衛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這時的他尚不知曉,這位不速之客的來訪將改變他的一生。那人懷里抱著一位嬰孩,正在微弱地啼哭。而那銀面人將嬰孩向他遞出,懇切沉重,如手捧一份詔書。 “在下天符衛,叩見瑯玕衛大人?!?/br> 銀面人低頭道,他的手在顫抖,他穿過桃源石門千百回,早已知曉一切已成終局。自己時日無多,如撲火飛蛾,一次次奔向仙山覆亡的末路。 然而他心中仍存一線希望,蓬萊現時雖處于長夜,可終有一日將迎來破曉明光。這嬰孩便是一?;鸱N,是還未生光的太陽。 滂沱大雨里,天符衛向瑯玕衛屈膝而跪,顫聲道: “懇請大人護衛這位……白帝之子?!?/br> ———— 在那夜以后,天符衛便淹留于這世界。 他尋機逃出過桃源石門,但那門后的世界更是一如既往地教人心灰意冷。于是他知曉自己性命危淺,不可再走馬觀花,而要鉤深致遠,一心扶助一位白帝。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此地,暗地里遠望著那被他救下的年幼的白帝。 那嬰孩被送入方府中,取名“方驚愚”。天符衛曾如鴰鳥般悄聲棲落在碧琉璃瓦頂,窺視府中景況。他望見那孩子生來便似筋弱無骨,稍長幾歲后便被仆侍打罵,心知這是在救出那嬰孩的那一夜,昌意帝將觸角扎入其身中,以“仙饌”之力將其身骨熔化所致。這孩子能在那夜之后活下來,本就是一個奇跡。天符衛未去攪擾他,因為這株幼苗需經風雨洗礪。 他時?;厥淄?,只覺自己一事無成。不同時代的仙山的記憶、事跡交織在一處,已教一切成了一團亂麻。往事時而歷歷在目,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轉著。 天符衛想,興許是自己的限期將近了罷。 后來,天符衛來到地肺山畔,救下了十四年后的自己。他將那傷痕累累的、年弱的自己取了個新名兒:“楚狂”,攜在身邊教養。這時的他半邊臉已被“仙饌”的黑脈腐蝕,宛若厲鬼,不得不以銀面遮蓋。楚狂遍體鱗傷,他也傷痕累累。 兩人來到姑射山中,白日習射,夜里扒枝生火。二人坐于火堆邊,天符衛望向楚狂,分明是同自己一樣的模樣,然而楚狂目光極冷冽,似浸透了霜雪。 天符衛伸手去摸了摸楚狂的腦門,那兒留著一個箭疤。他憐愛地問: “痛么?” 楚狂抬眼看他,一雙眼在火光里泛著晶光?!皶r而會痛,但已不打緊了?!?/br> 天符衛歉意地道:“是我醫治得晚了,若是時候早些,指不定便不會教你受頭風所困了?!?/br> 楚狂卻搖頭,面上露出僵澀的笑:“師父能救我,已是我萬世之幸了?!背聊似?,他又道: “旁人大抵只會對我坐視不理,這世上也僅有師父會來救我了?!?/br> 火光搖曳著,如飄翥的羽翼。天符衛神色黯然,他想,如若楚狂知曉一切,明白會救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楚狂又會如何作想? 前路無分毫希望,而這又是他生前最后能留下的一個時代。他穿過多次桃源石門,知曉方驚愚和楚狂是他見過的最渺弱的白帝和他自己:一人孱弱無骨,一人已變作瘋癡之人。但他又覺得,往昔白帝常笑他規行矩步,若是備嘗艱辛的楚狂指不定往后會比他走得更遠;因楚狂是不受拘縛的人,未來可期。 于是寒夜的火堆邊,他對楚狂道: “總有一天你會明曉一切。我雖是一位過客,然而我去救你也好,授你箭術、帶你去瀛洲也罷,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你要回蓬萊去帶一人出關,也是天定的?!?/br> 火光燒得愈發熾烈,一切都如夢似幻。楚狂咀嚼這些話,只覺難解,搖頭道,“我聽不懂,師父。您是說我是生是死,往后是榮是賤,都已經定好了么?您是要我隨波逐流,安于現今么?” “不?!彼⑿Φ?,伸手撫上了楚狂的腦袋。漆黑的穹窿之下,楚狂的眼中躍動著火光,那是行將燎原的星火。 “我希望你知曉這一切之后,仍能不屈從于天命?!?/br> 歲月如流,不知覺間,天符衛已陪伴楚狂數年??粗@個截然不同的、小小的自己漸而長大,那滋味確而十分奇妙。 他帶楚狂去瀛洲,托如意衛授其箭術。他帶楚狂結識瀛洲義軍,事事都似在給楚狂鋪后路。最后他與玉雞衛廝殺,受傷甚重,勉力帶楚狂上了蓬船。他看到一抹厚重的殷紅自自己身下淌出,他明白,已到訣別之時了。 天符衛人事不省,待朦朧醒轉時,卻見蒙塵的天光里,楚狂跪坐于自己身邊,抓著自己的手,哭叫不已,所有堅殼剝落,猶然一個脆弱的小孩兒。 楚狂流著淚與他道:“師父,咱們一起回蓬萊,好不好?” 天符衛苦笑著看他:“蓬萊……已不是曾為我故鄉的那個蓬萊了。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這話不錯,他不論奔走多少次,皆回不到當初與白帝年少相識、打馬游街,春意盎然的那個蓬萊了。 這時他失血甚多,渾身發冷,視界里也已一片漆黑。楚狂輕輕地道:“師父,外面的雨停了。從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見很遠很遠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萊呢?!彼溃骸艾F時透過那戶牅,真能看到蓬萊么?” 楚狂說:“師父既看不見,我便拿嘴巴作畫筆使了。我瞧見很多漁船在鎮海門邊進進出出,上頭的鋪頭里有人燒飯哩?!?/br> 他神色恍惚,想起往時白帝曾帶他微服私訪,給船丁塞了些銀錢,買了條烏榜船,他二人躺在船板上,眼眺拱月星河,隨潮聲入夢。天符衛輕聲問:“再遠一點,又是怎樣的景色?” “遠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風吹麥浪,鷹翔天野?!?/br> 他想起白帝曾興沖沖地鋪展輿圖給他看,有聲有色地講外頭的光景如何美不勝收,許諾終有一日要帶他覽遍天下。兩位小少年的手緊緊交握,掌心里暖若春日。 于是他又問:“再遠一些呢?” “再遠一些,便是蓬萊閭肆了,笙歌紛沓,水凼里魚兒撲騰,月亮碎而復圓?!?/br> 這里他與白帝是曾涉足過的,他們扮作尋常人家的模樣,悄然到訪。那日街里正耍龍燈,繁光縟彩,花焰燈樹琳瑯滿目。他偷覷白帝,正恰與白帝的目光撞個滿懷,兩人旋即開懷大笑,在祠中與民眾同歌共舞。 他蒼白的臉上現出懷戀之色,問道:“再望遠一些,還有什么?” “還有蓬萊仙宮,堂皇富麗的模樣,殿前的雍和寺閽大敞,燈火繚亂,香煙絡地?!?/br> 是了,他與白帝的頭一回碰面便是在蓬萊仙宮。那個夜晚蟲聲瑟瑟,秋涼如水。他在廊上現于白帝眼前,自此他起誓要做這位少年天子的影子,相伴其一生。 最后,楚狂淚流滿面地與他道:“師父,和我回蓬萊罷?!?/br> 天符衛笑而不語,楚狂不會明曉的,從許久以前,他便永無依歸,蓬萊再非當初的蓬萊,故人也非那故人了。他張開眼,漆黑的視界里仿佛透出一點明光,身體輕浮,好似魂神將歸天際。他最后與楚狂道:“拿我的骨和筋造弓,帶我走罷?!?/br> 濛濛視界里,楚狂驚惶地連連搖頭。他緩聲道:“如此一來,我便能留于你身畔。往后終有一日,當你到達風停雪歇的蓬萊時,我便也能看見了?!?/br> 楚狂涕泗滂沱,哽咽道:“這也是……師父的心愿么?” 天符衛微笑頷首。身先赤膽死,竭忠事帝躬,他咀嚼著祖訓,心中平寧。天符衛方憫圣生是為白帝,死是為仙山,這輩子求而不得,卻又別無他求。 一剎間,他仿佛掛記起許多事,萬千景色碎金一般劃過腦海,種種斑駁陸離里,他好似望見自己一次次穿過石門,奔向白帝,便如箭矢射向鵠的。與白帝生離的滋味他已嘗遍,爾后終于要迎來死別。 無人會知曉他曾為仙山奔走過千百萬回,曾痛苦、迷惘過千萬個日夜。他便如史簡埃塵,拂之即去。 船外白日西落,天際燒出如血的光。天符衛含笑著闔眼,如陷入沉眠。 “是,這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