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121節
第146章 劍吼西風 過往的幻影消散了,俄頃,楚狂如夢方醒,發覺自己正坐于漆黑石椅上,白帝城外大雪紛呈,似瓊花玉蝶漫天飛舞。 他似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在夢里,白帝與天符衛相識,出關尋阻遏風雪之法,白帝眼見冰墻而一蹶不振,爾后兩人分道揚鑣。天符衛為尋解局之方在桃源石門間奔走日久,最終救下了他,卻喪命于他眼前。 銀面人的影子仍如煙如霧,立在他面前。他輕聲發問: “師父,您方才說的一切……皆是真的么?” 看來銀面人也并不全是他的幻覺,因為先前所講的一切都非他所知之事。楚狂忽而明白過來,這莫非是自己吃下的那rou片之效?銀面人也在方才敘講過,“雍和大仙”有眼觀六合之功力,他一直服食的那rou片與“仙饌”同效,他方才看到的一切興許真是銀面人所歷經之事。 銀面人含笑點頭,楚狂打量著他,只覺不可思議。師父素來如淡云疏月,溫和清朗,這樣一個完美無疵之人竟是別一個世界來的自己。 “師父在桃源石門間兜兜轉轉許久,也未能尋見破這冰壁之法,故而將一切交托于我,是么?” “是,但我也曾憂心過,這擔子于你而言是否太重?!便y面人喟嘆。 楚狂苦笑,嗆咳間有血順下巴滴落,斷續著道:“我雖有心,卻已無力??v然師父所言不假,我現下遍體瘡痍,很快也將變作死人一個……怕是往后不得為殿下勠力,更別談破這冰壁了?!?/br> 銀面人搖頭,語聲和緩,如檐流滴滴:“不會的,楚狂。我將會把一切獻予你,我的性命、魂神、記憶,往后這世上再無我,僅有你?!?/br> 這聽來十分怪力亂神,然而楚狂倒未有疑。畢竟自蓬萊一路走至歸墟,他已眼見許多邪魔鬼祟之事。師父死后,魂神久久未去,仍長留于仙山。鵝毛似的雪片里,銀面人的身影格外虛渺,楚狂心中突而酸楚,輕聲問道: “師父又要離我而去了么?” “不是離你而去?!?/br> 銀面人的影子在他身前蹲身下來,握住了他的手。楚狂感到手背冰涼,仿若一朵霜花在其上輕輕棲落。透過銀面,他與另一個自己四目相望,重瞳赤紅,像一枚火種,正燒出熾烈的光彩。銀面人微笑道。 “而是你成為了我,一個來日正長,前途萬里的我?!?/br> 剎那間,楚狂感到周身一輕,如有千萬只蝴蝶自他身中破繭而出,帶著他的痛楚飛向遠方。記憶似涓涓細流,溫和地涌入腦海。銀面人的影子漸漸洇染散淡,但他卻明曉那身影未曾遠去,師父將一如既往守望著他。 這時他又望見了端坐于他對面的蒼老的白帝,師父與他講述過去之事時,仿佛時光已然凝滯,前后不過一瞬。 白帝見他恍神,緩聲問道: “怎么了?” 楚狂孱弱地一笑:“沒怎么,不過是跑了一會神?!?/br> 白帝輕吁一口氣,望著他的目光軟和下來,如在看一位后生,又似在見一位故人,道:“方才想必你也已聽了朕這一番叨絮,知曉這歸墟的過往了。既然如此,你更當明白現今的景況。仙山在不斷下陷,較之朕那時更難逾越,爾等注定是勞而無功?!?/br> 楚狂沉默不語。白帝繼而道,“與你隨行的那小子,想必便是你那時代的白帝罷?他初闖此城時,朕已出手斬他一刀,那小子全無抵敵之力。這樣弱如塵芥之人,恐怕早心虛膽怯,不敢再踏足此城一步,更別談來救你了?!?/br> “不,他會來的?!背駛榷?,朔風刮過耳側,他聽見了隱約的跫音,嘴角上揚。 “陛下請聽,他現時已到閶闔之前了?!?/br> 雪塵彌散,如縹緲蜃樓。白帝城闕之外,白霧后漸而現出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位白發青年,一襲樸陋卻潔整的緇衣,朔風潑肆,刮得披風獵獵發聲。方驚愚手執含光劍,眼中吐火,齒關被咬得格格作響,踏破風雪而來。 先前他發覺楚狂夜半失蹤后,瘋也似的尋遍了帳幔左右,皆不見其影。于是他尋到白環衛,油煎火燎地將這事敘講了一遍。 白環衛也不知楚狂去了何處,然而卻有些頭緒,她道:“殿下莫急,楚公子重疾未瘳,想必是不會靠自個的兩條腿走出去的。這歸墟里除卻咱們外,便只有那守城人在。楚公子既不在這處,便當在他那處了?!?/br> 方驚愚失了平日方寸不亂的模樣,急道:“他掠我哥去作甚?” 白環衛沉思少頃,自帳中杉木架上翻得一塊骨片,并一本書冊遞與他:“殿下稍安,若我所想不錯,那人應不會傷及你兄長。這骨片上載的是此地曾所發生之事,雖用的是古時的契文,但已有譯解的書冊。你將它讀罷后再去尋那守城人罷?!?/br> 方驚愚冷下臉來:“都什么時候了,我還有閑情逸致念書考進士?” 白環衛道:“那骨片上記述著過往的一切,講的是白帝與天符衛如何在此地作困獸之斗的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彼郎\淡一笑,望著目瞪口張的方驚愚: “畢竟你要去見的守城人不是旁人,而是近百年前便已親至此處的白帝?!?/br> 方驚愚回到帳中,心如火燎地將骨片閱了一遍。 他愈讀下去,心中之火便愈發平息。那骨片上記述的離奇之事仿佛攫住他雙目,教他一刻不停地閱覽下去。于是他知曉了數十年前,白帝與天符衛如何面臨凍害、大舉出征,又是如何在此地陷于絕境,心焰成灰的。最后方驚愚放下骨片,神思忽忽。 他回想起那居于白帝城中的老者,鶴發蒼顏,飽經風霜,已與傳聞中的模樣大為迥異。傳說中浩氣如虹的白帝,便是他們最后面臨的勁敵。 他拿起含光劍,手指雖在顫抖,卻還是毅然走出了帳子,邁向那被冰封已久的城闕。 此時的白帝城前,方驚愚立于雪霧中,怒視著宮闕,喝道: “白帝姬摯,出來!” 不必他呼喝第二遍,但見狂風大作,陰氛被凈蕩一空,一個身影現于鳳墀之上。那是他先前入城時見到的老者,身裁削挺,目如鷹隼。而方驚愚現今知曉了,那便是白帝。 白帝垂目望向他,目色中如有哀憫。他手執一冰刀,問道:“小子,你已是朕手下敗將,而今仍不知死活地來覓戰,真是有勇而無謀?!?/br> 方驚愚仰視他,眼露不甘,卻分毫不懼,道:“好端端的,你斬人一刀作甚?我同我兄長與你無冤無仇,你卻擅自攫走我兄長。我是無謀,可你卻是無禮?!?/br> 白帝哂笑:“原來此世你二人便如棠棣,你叫什么名字?是如何知曉朕便是白帝的?” “草民方驚愚,是一???。我讀了白環衛所予的‘天書’,知曉了蓬萊的往昔之事?!狈襟@愚環顧四周,堅冰墁地,雪光明澈,“此處便是蓬萊罷?是遭逢雪害之后的蓬萊?!?/br> 因那骨片上略略提及了桃源石門,因而他大抵明曉了穿過石門可去往不同時代之事。這雖十分荒誕,但在親見過“雍和大仙”之后,他對諸多奇事已然見怪不怪。 “不錯,朕便是白帝,這里也確是遭冰封之后的蓬萊,白帝城便是殘荒后的蓬萊仙宮?!卑椎劾湫Φ?,一雙眼如箭矢,狠釘在方驚愚身上。 “而你也正是——朕本人?!?/br> 方驚愚一怔,這是他頭一回聽聞此事,一時間如五雷轟頂,頭腦一片空白。 半晌,他喃喃道:“我只聽人說,我是白帝之子……” 在他面前,老人瘋狂卻凄涼地長聲大笑: “方驚愚,你就是朕!你不是白帝之子,你就是白帝姬摯,是正當盛年、不曾歷過歸墟之艱險的朕!” 老人猛然將手一張,如環抱天地?!芭e頭望望這冰壁罷,高不見頂,深不見底,朕曾窮極仙山之力,也未能攻下。你二人人單勢微,要如何翻越這冰墻?” 見方驚愚口唇發白,白帝冷笑道:“既知力弱,還請便回罷。你兄長此刻在宮中,借桃源石療傷,尚且無恙。今日朕攔阻于你身前,不過是好心勸誡。與其最后萬念俱灰,不若現時打道回府,往后安生度日的好?!?/br> 方驚愚咬緊唇,倔犟地搖頭。于是白帝長嘆一聲,“看來,不教你再長些教訓,你倒不會退卻的了?!?/br> 老人拔出那柄冰刀,刃身琉璃般剔透,銅鑒般明凈。那一瞬,狂飆亂走,方驚愚不及反應,卻見他的身影飄忽而下,頃刻間自鳳墀上閃至自己身前! 白帝劈出一刀,那刀勢極雄渾,如能當百萬之師。方驚愚抽出含光劍,勉強相抵,只覺渾身如薄冰,幾要被這一刀自頭至尾震得破碎支離。白帝刀法妙到毫巔,一招一式皆凝顯天家威儀,與其相比,自己便如鄉野之夫。 二人過手幾招,刀光劍影交馳。突然間,白帝抬足,猛踹在方驚愚胸腹,將他擊飛。 “柔筋脆骨!畏首畏尾!粗濫不堪!”白帝喝道,“方驚愚,這便是你的渾身本領?憑你這本事,如何護好子民,如何就朕之夙業?” 刀如風卷怒濤,破空聲震響空谷。方驚愚虎口被震得開裂,血流滿臂。白帝所使的是千錘百煉的天家刀術,他在歸墟年久閉關,又更為進益,恐怕而今全天下無人可與之比肩。且方驚愚所思所想,仿佛也全然為他所知一般。方驚愚狼狽爬起,抹去唇邊血沫,心想,他打不贏另一個自己! 大風乍起,白帝綽刀而來,雪若瓊脂碎玉,漫天紛飛。老人立于其間,竟如取命的白無常。 方驚愚突而靈機一動,想起曾在瀛洲與司晨對壘的時刻。那時他們立在雷澤船上,隨海浪起伏搏殺。于是他閉上眼,感受著風的流向。 此時正逢日出,白帝城闕地勢教其余地處較高,大抵上坡風多些。方驚愚虛晃一招,白帝果然對他緊咬不放。奔飚驟起,恰是他順風而行,白帝逆風,不由得被雪片迷了眼。就在那一剎,方驚愚提膝平斬,使出劍招“黃金縷”。 白帝輕哼一聲:“雕蟲小技!”旋即若虹趨電閃,避過了這一劍。 然而方驚愚看似揮出一劍,實則有數十、數百劍相疊。頃刻間,劍意排奡縱橫,冰面如蛛網一般爆裂!雪塵大起,遮天蔽日。數道羽矢刺破塵幕飛至,狠刺向白帝。白帝心中一駭:原來這廝乘亂牽動弩機,暗刺自己! 白帝猛踏一步,欲以刀風掃凈塵氛,卻覺足下松動。原來方驚愚已乘隙劈裂腳下冰層,害他一足踏空。塵霾飛濺,方驚愚陡然而出,一劍殺向白帝,白帝怒斥: “真是下九流的路數!” 方驚愚冷聲道:“你沒同我兄長交過手罷?咱們兄弟可是同屬一宗的下九流!” 這時他一腳掃出,撞向白帝膝頭。白帝卻以手支冰面,躍身而起,如一個抽狠的陀螺,刀吼如雷,削向方驚愚手臂。方驚愚臂上弩機被削落,冰刀一閃,徑直貫入他胸口。 這二人本為一人,心意暗合,招招式式皆如應答。一股劇痛貫穿胸膛,方驚愚卻似有所備,飛快將手里握著的rou片扔入口中。 rou片入喉,那斷臂竟在飛快痊愈,只是脖頸上如圖騰一般的漆黑痕印增長了幾分,有幾絲已然爬上方驚愚臉頰,他再度受到“仙饌”之力的侵蝕,視界扭曲,頭痛欲裂。他如野獸一般,再無章法,低吼著撲向白帝。 白帝割下披風,出手如電,甩了他滿頭滿臉。方驚愚眼前被遮蔽,舉動一僵,只聽得披風后一道聲音傳來,白帝切齒恨聲: “方驚愚,你還在負隅頑抗。你莫非不知曉么?在這歸墟,是沒有分毫希望同出路的。你們注定會凍斃于此,便如朕這些敗北了千百萬次的前人一般!” 一道寒光兀然穿過披風,直刺方驚愚心口。方驚愚瞠目,他瞧出這一刀毫不容情,確為取自己性命而來。 然而正當此時,半空里突而劃過一道流星般的銀光。 那銀光將冰刀陡然撞斷,半截斷片墜落在地。這光景方驚愚已見過多回,他猛然扭頭,卻見漢白玉石座上,有一人正持弓而立。 那人因掙脫了桃源石椅,本就未愈的傷口被撕裂,血流滿身。然而比之先前所見的不省人事的模樣已好上太多,是氣喘不已的楚狂。 他方才從殿中的蘭锜上拿了弓,勉力支撐著身子來到殿外。方驚愚目瞪口哆,望著他,倒如青天見鬼一般,仿佛忘了講話。楚狂開了一弓,已是耗盡了全部力氣,面白如紙,笑道: “陛下,此言差矣。你敗便敗了,是你自個孬種……又干咱們何事?” 楚狂身子一歪,翻過闌干,如一枚紙片般從高臺上飄落,口里卻叫道:“殿下!”方驚愚也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飛撲上前,勉強接住了他,兩人滾作一團,倒也沒受傷。接住楚狂的那一瞬,方驚愚忽覺得吊著的心終于落下來了,自己也如從懸空之處踩實到地面。 白帝為楚狂的陡然現身震愕不已,呆立在原處。卻見楚狂攬著方驚愚的肩,向他展顏一笑,那笑容教白帝想起近百年前隨于自己身畔的天符衛,卻又獨一無二,惟楚狂所有。 “咱們才不會重蹈覆轍,會做成前人未就之偉業——” 楚狂揮著手,遙遙向他露齒而笑。他們二人緊擁在一起,雖羸弱且傷痕累累,但天光一照,那一對身影便似霞明玉映,絢爛耀人。 “畢竟我倆并非白帝和天符衛,而是楚狂和方驚愚!” 第147章 承恩多忌 堅冰峨峨,雪晴云淡,白皚皚的雪原上,兩人依偎而行。 方驚愚攙著楚狂,一顆心已被浪潮般的狂喜與憂懼淹沒。喜的是幾個時辰不見,先前因重傷而生死未卜的楚狂竟已能張眼站立,還能開弓。憂的是楚狂現時景況著實不算得太好,一張臉慘白若雪,嗆咳不斷,口中血如泉涌。 離開白帝城闕后,方驚愚趕忙尋了個背風處,將楚狂放下,解下隨身所攜的蒲蘆,給他喂了幾口先前在白環衛帳中煎好的復元湯。楚狂低喘片刻,似略略緩了過來,然而仍有氣無力地倚著他。 “好些了么?”方驚愚蹙著眉問。 楚狂點頭。 “你是被那老兒灌了什么神丹妙藥,竟醒轉得這樣快?” “白帝城中……有桃源石椅?!背翊鴼獾?,“聽說坐在……那椅上……創傷也能變回原樣。我現下好了些?!?/br> 方驚愚當即望向他們來時的桃源石門的方向,若石椅有效,那石門是否也有同樣的療傷之效?然而他很快否定了心中所想。一是因他與楚狂當日穿過石門時,身上傷勢并未見愈;二是若如骨片所述,石門可通往不同時代的仙山,便也可迎來對他們居心叵測的不速之客。石門邊的變數太多,并非他們可安居之處。 這念頭在他腦海中轉瞬即逝。這時楚狂扯住了他的衫袖,一面輕咳著打量他,一面苦笑道: “殿下……還真是改頭換面了一番。您的頭發……怎么變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