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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縱驕狂 第119節

    天符衛見了,趕忙將白帝擋在身后,歉疚地道:“蓬萊民眾不知陛下苦楚,遭jian徒攛掇,做下大逆不道之事。陛下也莫要灰心,下臣知曉您全心向民,絕不像他們抹黑的那般?!?/br>
    白帝卻慘然一笑:“太過憂心的反倒是你。先前朕在歸墟之時,當看的也都看了,倒不會輕易便要哀哀欲絕?!?/br>
    天符衛想起那翔螭舟上的慘景,眼皮不由得一跳,遂問:“陛下能同下臣講講您身邊發生的事么?”白帝抬起眼皮,瞅他一眼,神色依然是淡泊的,不過并不推拒。

    于是白帝向他娓娓而談,他方知原來這位白帝到歸墟后,鑿冰壁日久,隨扈也漸而分作兩派,一派道要留在歸墟鑿穿冰壁,一派要歸返蓬萊,內訌日益厲害,甚而有人急紅了眼,拔刀要殺白帝。白帝遭數人圍困,不得不抽刀抵敵之,竟也殺傷許多人。

    講罷這些話后,白帝凄涼笑道:“朕殺了許多人。那些人是朕親近的扈從、侍衛,其中不少還是曾同朕盡誠力戰的弟兄!”

    天符衛不知應如何應答,只是低低地道:“陛下請節哀?!?/br>
    他輕輕擁住白帝,白帝遲疑片刻,伸出手回抱住他,只是神色仍澹冷。

    天符衛也漸而發覺了,這是他見過的頗為古怪的一位白帝,對一切既不驚惶,也無企盼,便如一點燃灰,已不散發光熱。他同這位白帝也穿過了許多回桃源石門,眼見著仙山一度度湮落于冰海之中。

    終于有一日,白帝對他道:

    “憫圣,別走下去了?!?/br>
    “為何?陛下是覺得灰心喪氣了么?”天符衛駐足,一顆心怦怦直跳。他又要重蹈覆轍了么?眼看著白帝萬念俱灰,又要獨自閉守于歸墟?

    白帝神色凝肅:“朕以為,先前與你啟行的幾位白帝簡直是大謬不然?!碧旆l連忙問:“何以見得?”

    “這樣無休止地奔走下去,便似坐以待斃,怎能挽仙山之頹波?以朕所見,咱們身陷迷陣,不是要尋出路,而是要打破堅壁,讓咱們得見天日?!卑椎鄣暤?,“沒有風停雪歇的蓬萊,咱們便造一個出來?!?/br>
    此時他們已穿過桃源石門,來到一個新的地處。這應是處于風塵之變時的蓬萊,兵主、連山攘奪仙山權柄,烽火侵天,蒼生殄滅。他們立在山崖上,望著下方兵勇喊殺震地,虎紋馬拔足陷陣,一個個人影倒下,轉瞬間死傷千百。

    白帝抓住天符衛的腕子,兩人借著戰塵,打昏兩位蓬萊兵丁,換上他們的鎖子甲,待夜闌人靜之時,悄悄潛入帳中。

    幄帳之中,一位身著烏錘甲的男人正在燈下凝觀輿圖。那人身長八尺,劍眉鳳目,眼射炯炯清光,髯襞烏黑,峨然不群。

    白帝悄聲走過去,那男人似有所感,抬頭喝道:

    “來者何人?”

    帳外的侍衛聞聲,身子緊繃,紛紛抽刀出鞘。白帝卻徑直向男人跪下,喚道:“晚輩叩見陛下?!?/br>
    天符衛先前雖隨他一同下拜,此時方才憬悟這便是白帝的王父,名喚少典的先人,他們來到了先人尚且在世的年代!白帝生于亂世,祖輩早因兵災喪亡,自己與年少的姬摯相識時,姬摯早平定仙山,做了天子。

    男人見他們跪拜,驚愕非常,先向帳外喝了一聲:“慢著!”于是帳外兵丁們收劍入鞘,重又無言肅立著。

    男人轉向他們,目光落在姬摯臉上,猶疑著問:“你是……何人?朕應無你這樣的子嗣,但若說你們是連山、兵主的刺客,你二人身上又無殺氣?!?/br>
    白帝面無表情,再度叩首:“在下名喚姬摯,是陛下血胤不假。真要說來,您應是在下的皇爺爺。陛下可曾聽聞桃源石否?那是一種可助人前往不同時代的奇石,晚輩便是穿過此石所鑄之門而來?!?/br>
    他將關于桃源石門的奇效、蓬萊往后被冰墻圍困之事簡扼敘來,男人聽得眉頭緊蹙,驚詫之色未曾減過。末了,白帝面色漠然,再度叩首:

    “晚輩所言句句屬實,請陛下明鑒?!?/br>
    男人打量著他,目光銳利,忽而厲聲喝問道:“空口無憑,你所言甚是荒謬,要朕如何信你?”

    白帝抬起臉,“陛下見到在下這張臉,莫非不覺得與自個十分相似么?”

    男人的目光細細描摹過他的臉龐,這青年的模樣果真生得與自己極似,便似血胞一般。然而他仍眉關緊鎖:“光是眉眼像了些,哪能當作實據?若你真是敵方jian細,削骨覆皮,改易容顏也不是不可能之事?!?/br>
    白帝解下佩劍,遞與男人,道:“陛下如若不信,還請細觀此劍,劍上篆有鹿角駝頭,乃孫兒所有的天子紋記。晚輩在仙山戰火弭平之后,承繼祖業,暫攬了統轄仙山之職?!?/br>
    男人望了一眼,這劍以上好的鯊皮鞘所裹,劍格飾以鐵鋄金,顯是出自天家丁匠之手,然而他卻神色不變,道:“這劍固然是好劍,但哪兒是實據?若你是連山、兵主座下的jian宄之徒,他巨費打造了一柄劍,交予你以蒙混朕,也未嘗不可?!?/br>
    白帝默然不語,似是已無話可說。男人又喝道:“還有什么物證?統統納來!若拿不出,那朕便只得將你二人暫且押下,當作連山、兵主的生間嚴刑伺候,從你們口里套得實話出來!”

    天符衛趕忙伏拜叩首:“無上皇,陛下所言不假,我二人因穿過桃源石門,來得倉促,身邊未攜物證。下臣愿殞身碎首,證實陛下字字非虛!”

    他一番話說得聲嘶力竭,爾后齒關緊咬,顯已動了以死明志之心。白帝跪伏在地,也默然地瞥了他一眼,卻不講話。男人也緘口不語,沉思良久,道:

    “桃源石……是何物?”

    白帝道:“是自溟海中打撈出的一種奇石。將其鑄成門頁后,可去往不同時代的仙山。陛下所在的這年代,大抵此石尚未被發掘出?!?/br>
    男人在帳中背手踱步,目光如霜,天符衛自其中望見了猜忌,脊背不由得一涼。男人默想許久,在帳隙前立定,背影漆黑,像一塊碑石,緩緩道:

    “果然——朕還是信不過你們?!?/br>
    天符衛打了個寒噤,男人的威迫感比之白帝有過之而無不及。男人口氣如冰,繼而道:“也別怪朕疑心病重,只是連山之狡獪遠超常人,朕麾下不少軍士也因此被害。朕寧可錯殺三千,也不可放過一個?!?/br>
    他張口,眼見著就要喚帳外軍士入內將兩人格殺。這時天符衛猛然頓首,額上皮rou被蹭破,淌下一道血痕,切齒道:“請無上皇明鑒,莫要錯失平定仙山之良機!”

    然而正當此時,他忽見面前的地上灑濺了幾點鮮血。

    天符衛緩緩抬起頭來,卻見一道血溪自男人胸口奔涌而出。男人神色錯愕,垂頭望著插在自己胸膛間的一柄長劍。鐵鋄金里浸滿了血,像一只紅艷艷的石榴。劍柄握在白帝的手里,他神色冷峻,如執掌生殺的神佛。

    白帝抽出劍,男人頹然倒下,目光中猶然存有不可置信之情。天符衛瞠目結舌,半晌道:

    “陛、陛下?”

    含光劍一振,血跡在帳中潑濺出半弧。白帝闔目,方才的一剎間,他抽劍如電,一下貫穿了男人的胸膛。白帝說:“不必與他多費口舌了。朕知曉朕這皇爺爺的性子,爹生前也曾與朕提及過他,雖聰以知遠,明以察微,卻事事狐疑,尋常辯詞講不動他。再拖捱下去,咱們真會被他捉拿起來,天天被喂飽酷刑?!?/br>
    “可他……他畢竟是您先人,而您……殺了他!”天符衛壓著嗓音道,冷汗涔涔,“下臣以為,若是平心靜氣地再勸解片時,定能教他回心轉意……”

    “憫圣,你就是太過心軟,這才時至今日未能成事?!卑椎劾淇岬卮驍嗵旆l,收劍入鞘。他走到天符衛跟前,眼里如放著嗜血的光?!耙粋€人若做了天子,那便是與常人有別了。尋常人只需顧慮自己同親故的性命,可在皇帝看來,天下如楸枰,萬民如棋子,莫有不能犧牲的?!?/br>
    “那陛下犧牲先人,又是想做成何事呢?”

    白帝輕笑一聲:“方才你也聽見了,這時代的桃源石尚未被掘出。那便是說,咱們在石門造成之前皆去不往別處!咱們需在此地長做打算?!彼骋谎勰_邊尸首,目光冰冷,“而他便是朕在此地盤桓最大的阻礙?!?/br>
    天符衛栗栗危懼。

    白帝繼而望向他,面上突而如沐春風:“方才朕雖說了那樣一番話,但對你終究是不同的。憫圣,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隨侍朕左右的‘士’?!?/br>
    天符衛垂下頭,他心中澄明如鑒,知曉白帝口上雖如此說,卻也僅是將他當作一枚棋子罷了,當棄之時即棄。他口唇顫動,半晌問道:

    “陛下欲在這時代……做什么事呢?”

    因白帝殺人僅在瞬息之間,爾后他們商談又是放低了聲音,故而帳外軍士竟然無察。白帝走到幾案邊,拿起上頭染血的輿圖,略掃一眼便了然道:

    “仙磕山、東仙源未收復,看來此時當是甲子年,即咱們原本所處年代之前的七十六年。朕殺了自己的皇爺爺,往后便代行其責,先平定仙山罷?!?/br>
    天符衛已怔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講不出了。白帝神采奕奕,繼而描繪他想象里的那張宏圖:“如何弭平兵災,史書中皆有所載,朕幼時已然熟記。因而再踐行一遍,也已不是難事。然后等戰禍稍定后,咱們便去打撈桃源石,鑄成石門??赡鞘T只能由咱們來用,切不可讓黎庶任意穿行?!?/br>
    天符衛欲言又止。他望著白帝,滿心疑惑,一個方才殺死自己血親的人,竟能如此若無其事地笑出來么?白帝察覺他神色里的異樣,問道:“憫圣,你在憂心什么?”

    “下臣只是擔憂陛下會背負罵名,畢竟您對血親下了手?!?/br>
    白帝只是溫和地笑著:“那便毀去史書罷,讓一切從頭來過。咱們來重新拔擢仙山衛,重新建起石門,再不出海去尋破冰壁的法子,而是居于蓬萊,萬眾一心,共同抵御雪害。朕再不會棄自己的子民而去,蓬萊也不會再有人揭竿而起?!?/br>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帳幔,投往遠方。

    “從今往后,朕將做下一件大業,那勢必要有許多犧牲,朕興許也會被稱作暴君。但為蓬萊國祚延綿,朕大抵須得于中道改易名號。憫圣,不知你有讀過那些傳聞來自九州的書冊否?”

    天符衛沉重地搖了搖頭,他感到脖頸有若鉛沉。白帝繼而道:“不知是否是巧合,朕與祖輩的名姓竟與九州神話里的人物相合。朕讀過一本書,上載:‘少昊帝名摯,字青陽,姬姓也?!忠粫性疲骸凶嫔?,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朕雖不如少昊帝一般有圣德,萬不敢與其相提并論,但既巧同名姓,便是有了因緣。朕便暫借用其胞弟的名姓,閉守于仙山,以應將來的雪害?!?/br>
    白帝說著,一展披風,向帳門走去。帳外黃沙莽莽,是一片有如蠻野的土地。他們將在此處從頭開始,等待著七十六年后的暴雪來臨。

    “待戰禍平息后,朕將改號為‘昌意’?!?/br>
    【作者有話要說】

    *《帝王世紀》《史記》

    第145章 愿我為星

    數十年后。

    仙山更闌人靜,暗風吹雨。

    蓬萊仙宮中,白釉缽燈里火光如豆,映亮了嵌玉床上裹在雪青色襁褓里的一個嬰孩。

    床邊立著一個人影,一身寬袖狐皮衫,龐眉皓發,年逾古稀,卻目如寶炬。老人久久凝視著嬰孩,終于緩緩俯身,卻將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按在嬰兒胸腹處,徐徐使力。嬰孩面龐漸而紫脹,發出難過的哭聲。

    正當此時,天際劈過一道白電,將殿內照得敞亮。老者突而停下舉動,因他望見暗處現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臉覆銀面,裹一身漆黑披風,如一只天蝠棲在夜色里。

    “昌意帝?!?/br>
    那人突而開口,邁步向他走來,橐橐的足音回蕩在空寂的殿里。

    “你原本的帝號是白帝,名叫姬摯。但你可曾聽過——另一個與你同名同姓的白帝的傳說?”

    老者并不言語,慢慢直起身子,望向那銀面人。他松開手掌,嬰兒的啜泣聲弱了,然而胸腹處卻留下青紫的掌痕,看得出老者方才欲對其下死手。

    那銀面人繼而道,嗓音柔緩明澈,如清漣流水:“在你之前,曾有一任仙山之主,號為白帝。他為止遏蓬萊風雪出征,卻眼見仙山被冰壁圍困,最終無功而返。白帝自覺無顏面對黎民,于是便穿過了桃源石門,前往七十六年前的過去?!?/br>
    老人不置一詞。銀面人繼而向前邁出一步,電光在殿外迸濺,仿佛將世界割裂成千百個明暗的瞬間。

    “回到過去后,白帝以自己的名號寧定烽煙。他自溟海中打撈出桃源石,鑄成門頁。他雖決意固守仙山,卻需要留下桃源石門。因為如此一來,他便能在仙山糧棉匱缺時穿過石門,前往別的時代掠取。但他又不愿將石門藏于宮中,因他害怕也有人會穿過石門而來,伏于他身側,取他性命?!?/br>
    “他已眼見過仙山之外的冰墻,知曉若黎民得知此事會恐慌萬狀,對平定仙山大大不利。于是他封鎖蓬萊天關,以重兵把守桃源石門。若有人欲出關,輕則會被捉拿下獄,打上‘走rou’的烙印,重則被判死罪?!?/br>
    一道落雷炸響在殿頂,電光如萬條絲絳,遍布天穹。銀面人走到老者跟前,與其僅有幾步之隔,道。

    “為鑄造這桃源石門,白帝帑藏罄盡,征賦日重,仙山黎民因此而怨聲盈路,將其稱作‘暴君’,不少人嘯聚山林,斬木揭竿。而在仙山行將大亂之時,白帝巡行于溟海之畔,突有一人自桃源石門而出,將其刺殺。蓬萊百姓擁戴那刺客經綸世業,因他誅殺了無道庸君?!?/br>
    銀面人直視著老者,藏在風帽下的目光猶如利矢,深深貫穿了他。

    “而那人就是你,昌意帝。你是——自別的時代而來,穿過了桃源石門后,殺害了白帝的另一位白帝!”

    “你改易文字,修篡了仙山的歷史,讓白帝的傳說尚流傳于世。一是為緬懷過往,二是為了教天下生民知曉,蓬萊之外并無出路,如白帝一般的天之驕子最終也會鎩羽而歸,出關只是癡心妄想?!?/br>
    “你接管了白帝拔擢的九位仙山衛,鳩占鵲巢。而你如今要做的便是殺掉本屬于這時代的白帝——就是你面前的這個嬰孩?!?/br>
    閃爍電光里,嬰孩哭叫不歇,老者渾身顫抖,然而仔細一瞧,那并非恐懼的戰栗,而是他在低沉發笑,他道:

    “你講得皆不錯??烧f到底,上一任白帝不也是鳩占鵲巢的那一位?他來到了七十六年前的這個時代,殺害了自己的皇爺爺。然而在王父出征之前,宮中女眷已有身孕,因白帝后來做了仙山主翁,故而這支血脈雖得以延續,卻流落凡塵,這嬰孩也是幾個時辰前方才降世,被朕尋回的。他雖尚在襁褓之中,卻確然是這時代本應成為白帝的朕?!?/br>
    老邁的昌意帝講完這一番話,目光在銀面人周身流連,這才發問道:

    “你是何人?”

    銀面人靜靜佇立了許久,仿佛這疑問出乎他的意料。最后他微笑道:“陛下已不認得下臣了么?”

    “至少朕不曾記得見過你?!?/br>
    “那陛下可曾聽過天符衛的名號?陛下的天符衛又在何處?”

    老者喟嘆:“朕的天符衛早在多年前已成耆舊,在朕穿過石門前便已喪命于兵主之手?!?/br>
    銀面人沉吟半晌,闔目笑道:“是么?看來石門后的世界果真千差萬別,陛下這一位白帝并未拔擢第二任天符衛,故而不知曉下臣是誰?!?/br>
    昌意帝哈哈大笑:“聽你口氣,想必你就是第二任天符衛了罷!”

    他審視著銀面人,能從其身量同露在風帽下的一角肌膚判斷出此人的年紀,方才二十掛邊的模樣,還很是年輕。昌意帝感嘆道:“朕時至今日才親見你,不過在此之前早已聽聞過你的傳說。被朕鵲巢鳩居的這一位白帝十分掛念你,還為身死溟海的你編撰了歌謠,傳唱于街頭巷尾。而服食‘仙饌’后的仙山衛們不知怎的也都以為見過你,硬同朕說曾與一位年輕些的天符衛做過同儕,且說這位同儕平日藏頭露尾,難見蹤跡,然而以天資靈慧擅名,朕還覺得古怪。今日得見,方知他們提及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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