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7節
“那便是方驚愚無疑了?!惫辱敌l閉目,唇角泛出一絲殘忍的笑,“活捉他?!?/br> ———— 黑暗里,有人輕輕搡方驚愚的肩,喚道: “殿下,殿下?!?/br> 方驚愚渾身如遭棒捶,酸痛難當,眼皮如鉛般沉重,他張開雙目,恰見楚狂正在眼前。 他們此刻正置身于一間朽屋中,塵霾飛揚,荒廢久修。楚狂用巾子沾了水,覆在他唇上,正憂心地望著他。 方驚愚口唇干裂,聲音喑?。?/br> “這是……哪兒?” “咱們還未出岱輿,先尋了一個藏身處。秦姑娘探知這處并無谷璧衛的耳目,咱們且在這處歇歇腳?!?/br> “小椒呢?” “出去望風了,同瀛洲的義軍一起?!?/br> “瀛洲來的義軍,還剩多少人?” 楚狂沉默片時,道:“一人?!?/br> 一陣難抑的悲愴撕裂了方驚愚的心房,他囁嚅道:“一……一人?” “其余人都遭害了。殿下莫要傷悲,咱們遭逾萬人的敵手趨逼,能在那移山倒海的攻勢中活下來,哪怕僅一人,也是十分之大幸了?!?/br> 方驚愚揚頭望向嵌在墻上的破甕口,隱約望見一張年輕的黝黑龐兒,那是個歪髻青年,不扎巾幘,小九爪魚趴在他肩上,同他說話,而他則局促地回應。楚狂道:“那人名叫阿缺,我在瀛洲時便識得他了,殿下放心,便是我不在了,他也定然忠心耿耿,會送殿下出岱輿?!?/br> 方驚愚心頭突一跳,問:“什么叫——‘你不在了’?” 楚狂不答,卻低聲問:“殿下的手……還痛么?”方驚愚說:“你方才說的話是何意?” 然而楚狂目光寧靜,只盯著他的腕節看。方驚愚垂頭,只見自己斷臂處以絹帶緊縛,敷了燒灰,于是方驚愚答:“還有些許痛,但已不打緊了?!?/br> “秦姑娘替你止了血,可因有谷璧衛炎毒之緣故,甚難愈合?!背襁有?,“本來若服了那rou片,殿下的臂膀便能輕易生回的,但想必殿下也見過我昔日的慘凄模樣了,服了rou片會頭痛難當,傷也難愈,還是不吃的好?!?/br> 方驚愚的心思卻不在此,而仍掛記著方才他說的話,咄咄逼問道:“你方才說‘你不在了’,這話究竟是何意?” 楚狂沉默不語,只微笑著望著他。 方驚愚忽生出一種無由的顫栗,仿佛十年前他便已沐浴在這目光下。那時方府尚草木扶疏,花氣芳郁,方憫圣倚在冬青木旁,望著他跌跌絆絆地提炁行步,楚狂的目光便是兄長那時的目光,沉靜卻悲憐。 楚狂說:“我會在此地和殿下別過?!?/br> 忽然間,方驚愚心中似遭到了天雷地動。像有熔漿在他心中噴薄,熱灰落滿心房。他顫聲道:“為、為何?” 他記得先前楚狂執意要帶自己逃往員嶠,也曾不厭其煩地說過會與自己形影相隨,如今卻出爾反爾。楚狂輕笑一聲:“而今外頭皆是搜捕殿下的谷璧衛的爪牙,勢極兇險,我與殿下同行,未免太過招搖?!?/br> “只多你一個,算什么招搖!” 楚狂搖頭:“我會去做誘餌,引開谷璧衛,爾后殿下便能安然無恙地趕往員嶠?!?/br> “你在說甚胡話!”方驚愚目眥欲裂,以右手抓住他箭袖。楚狂捉住他因抽去鐵骨而軟弱的手指,輕輕解開,“殿下往時總欲孤軍深入,而我是如何心焦如火,想必這滋味殿下現時也體味到了?!?/br> “你沒必要作這犧牲——” 楚狂粲然一笑,“我同殿下不同,明曉凡欲成事,勢必要付些代價的?!?/br> 這時心膛里的每一下跳動都教方驚愚煩亂,仿佛他的心是一匹囚獸,欲在猛撞之下破體而出。他口舌纏結,不知應說何話,只是頭昏得厲害。這時楚狂忽握緊了他的手,也似攥住了他的脈搏與心跳。 “但是,”他的目光里盈滿哀涼,“我不覺得殿下之言有錯。只是我今時今日做出了有別于殿下的抉擇?!?/br> 斷梁殘墻間,日光細密地透進來,將半空里的飛塵映得一清二白。二人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那一刻,變作一幅萬年不改的蒙塵壁畫。方驚愚仰面望著楚狂,那只血紅的重瞳好似將沉夕日,眼波帶著無限滄涼。 楚狂說:“我來同殿下說個故事罷,從前有一善人,行至橋邊,見一老嫗腿腳不便,且身擔重物,便將她攙扶了過去,自己再折返回來。然而不一刻突發山洪,將對岸吞沒,老嫗因而被大水淹死。那善人自責,總算曉得有些人雖懷抱善心,卻不一定能做成善事的道理,現下的殿下便像那善人?!?/br> “我知曉殿下的心意,知你想救下所有人。雖說并非一時能成事,我對殿下能懷抱此心也深感恩重,多謝你長年以來不改本心,哪怕是歷經重重險阻的現今也始終不移。正因這份心意,縱然百萬將士頂踵捐糜,損失尤重,白帝還是啟程前往歸墟,天符衛也身為白帝之刃,在途中大顯強武。殿下不是白帝與天符衛,并非前人,正因如此,才能就前人未竟之偉業?!背褚粴庹f了許多話,微微氣喘,“三仙山已被谷璧衛污濁,現下殿下最好的出路便是歸返瀛洲,求得支援,以退為進?!?/br> 他眸子里似藏著焰苗一般,能教同他對視的人心里也被點燃。方驚愚心中酸楚,眼里也漸漸潤濕,泛出水光。他哽咽著問:“我是不是犯了許多過?是不是當初……我讓瀛洲義軍隨行,咱們今日便不必孤立無援?是不是我若直截去往員嶠,便也不必教這樣多人豁出性命?” “這話不對。若殿下一開始便將瀛洲義軍全數帶來,咱們也注定會在溟海上遭遇風浪、被打散,所致的犧牲更重。咱們這一伙兒人人員雖稀,卻似探路的斥候、選鋒,唯有勘清此地形貌,方能作下一次打算?,F今失敗了不打緊,只要殿下下回重振旗鼓便成?!?/br> 忽然間,方驚愚感到兩道熱流爬過臉龐。他愕然地察覺,自己竟已涕泗浞浞。他已有許久不曾流淚,自棄方府而去,向玉印衛誓以此身成刃之后,他一直將一切情愫藏在心底。 可楚狂總會將他的外殼層層剝開,讓他變回十年前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孩兒。 他哽咽難言,最終道:“我還能……有重振旗鼓之機么?” 楚狂的目光柔和了,仿佛粼粼的漣漪?!坝械?,而我現下便是要去替殿下爭取這勝機?!?/br> 于是楚狂站起身,方驚愚手上乏力,沒能揪住他衣角。楚狂自角落里拿起褡褳,打開望了一眼,“出關的血瓶還缺碧寶衛和谷璧衛的,我去會會谷璧衛?!?/br> “別……去?!?/br> 方驚愚掙扎道。他伸手欲挽留楚狂,然而卻望見了自己斷去的腕子前端,旋即絕望地想,現時他連留住楚狂的手也沒了,楚狂性子犟,無論如何勸解,也定然是徒勞。他頂著高熱爬起,卻又丑態百出地跌落,現時的他失血過多,太過虛孱。 這時楚狂拿起含光劍,走到門前,回眸一笑。那笑容被日光浸透,仿佛鑲著金絲,又幽遠寧靜,宛若古剎里蒙垢卻森然的神佛。 “白帝出關時有千軍萬馬相隨,現在殿下只我一人,我會做殿下的千軍萬馬?!?/br> “我不要你逞能,我要你回來!”方驚愚終于失態,放聲怒吼道。 楚狂卻道:“我曾與殿下說過的,哪怕棋盤上其余的棋子皆被吃凈,我也會做殿下最后的‘士’。而想必殿下也曾聽過一句話……” 他向外邁開步子,耀眼的日光吞湮了其身影。 “‘士為知己者死’?!?/br> 第117章 一刻千秋 楚狂走出朽屋。這時午日當空,天寰、街衢亮如一片白紙,影子在腳底挨挨拶拶,寒風卻颯颯,帶著經年不變的冷意。 鄭得利正坐在狹巷里,見了他后站起身來,叫道: “楚兄弟?!?/br> “下定決心了么?” 鄭得利點頭,楚狂將含光劍遞與他,鯊皮鞘下墊著一件皂衣、一頂箬笠,是方驚愚先前穿著的衣物。鄭得利將其雙手捧過,心里也一沉,仿佛這些物事重若千鈞。他的目光不自覺飄向屋中:“驚愚……會追來么?” 楚狂嘆氣:“他現時太過虛弱,難以起身。我吩咐過阿缺,他會將殿下帶至員嶠?!?/br> “想必驚愚此時心中十分不甘罷。咱們初出瀛洲時,本有數十位瀛洲義軍相隨,現在經一番兜兜轉轉,最后卻僅救得一位?!?/br> “一人的性命也是命。哪怕僅有一人,殿下此行也確然并非徒勞無功?!?/br> 鄭得利沉下目光,微微一笑,“楚兄弟,你知曉出蓬萊時,我常攜于身畔的那些骨片么?”楚狂道,“我聽聞那是家嚴贈你的別禮,是古時的史書?!?/br> “不錯,那上頭的契文詰屈聱牙,記載著將來之事。白環衛手中也有些骨片,她告予我:若將骨片連綴以閱,便能讀出一件將欲發生的事體:唯我一人可出關,其余人皆要埋骨于此?!?/br> 楚狂聽了,神色凝重,卻終嗤笑一聲,“這話聽來不好笑?!?/br> 鄭得利繼而道:“但楚兄弟,你和驚愚卻讓我得見一線生機,興許將來之事不會同骨片上的記述如出一轍,興許咱們余下的人真能一個不落,去往岱輿之外。我愿信后者,我愿為此賭一把?!?/br> 楚狂誚笑道:“一個不落是不行的了,至少今日我打定主意要在此捐生?!?/br> 鄭得利也笑了:“我大抵也不行了。但如若我不行,倒反驗明了這只有我一人可出關的將來是個歪理邪說,除卻我外的其余人能活下來,去往關外?!?/br> 兩人諦視彼此,仿佛要將對方的身影深深烙進眼底。他們心知此去一行,恐怕便是永別。楚狂伸出拳,鄭得利也伸手,兩人的拳輕輕交碰。楚狂肅色道:“鄭少爺,我倒希望你別急性著去往陰府。你若今日捐軀于此,連史書上也不會有一條記載。今天死了,你不過是馬前卒、炮下灰,休說百世流芳,史冊也不會留跡,世人會將你忘卻,唯有抵達歸墟,方能名揚青史?!?/br> “既能舍生取義,何在乎功名?” “鄭少爺好骨氣,我卻不同,是個貪名愛利的小人?!?/br> 兩人又相視一笑。鄭得利望著楚狂,眼前這青年瘦削而高挑,身裁眉眼都似刀刻一般峻冷。自打第一回碰面起,楚狂便教他琢磨不透,看似癡癲喪心,實則思謀縝密,時而鐵石心腸,時而卻有情有義。 鄭得利突而正色道:“楚兄弟,你聽驚愚說過否?我本有一名姓,名喚‘鄭承義’。我本就是捐身求義之人,這時要為驚愚兩肋插刀,也是義不容辭。哪怕你今日要攔我,也是萬萬攔不住的?!?/br> “鄭少爺都說到這份上了,我怎會攔你?不過聽你一說,我也記念起一事了?!?/br> 楚狂莞爾一笑,認真地望向他。 “我本也有一名姓——叫方憫圣?!?/br> 兩匹快馬沖出街巷,奔向身著裲襠鎧、手執金戈的岱輿鐵騎,如勁風霹靂。其中一人跨于馬上,裋衣箭袖,意氣橫驕。 鐵騎們尚未回神,便已見那人端弓架矢,七箭連發。箭影有若狼牙,輕易嚙破眾人眼目。一剎間,岱輿仙山吏們心膽俱寒,有人低吼: “那是——‘閻摩羅王’!” 那確然是一位宛若閻王的青年,烏發披散,一只重瞳鮮紅如血,教人心頭杌隉,不禁想起九州傳說中曾自刎烏江的霸王。楚狂策馬而進,每一聲弦響的同時皆有人墜馬。在他的視界中,銀面人的身姿如影隨形,微笑著喚他:“楚狂?!?/br> 楚狂輕輕點頭,自服食rou片后,他便時時可見師父的幻影。師父能為他引路,與他交談,比起幻象,更似活人。此時他見了師父的影子,不覺懼怕,反覺親切,心知他不是孤身陷陣,尚有師父相隨。銀面人道:“我早將所學盡授予你,莫要受羈縛,如猛獸一般動用你的爪牙,教敵手片甲不留罷?!?/br> 楚狂道:“我怎敢與師父比肩?師父是天符衛,我同您還相去甚遠呢?!?/br> 銀面人搖頭:“你若有心,我便不止是天符衛,還會是方憫圣?!?/br> 他那虛渺的手輕輕搭在楚狂肩上?!澳慵词俏?,我便是你?!?/br> 仙山吏們架雙弧盾而進,卻見那重瞳青年突而拔開一柄劍。那劍漆黑無光,揮動時如殘夜靜風,教人無知無覺,是天子所賜的承影劍。他如割命的厲鬼,所向皆靡。而他身畔的那人戴箬笠,一襲皂色桃紋披風,腰系含光劍,是方驚愚無疑。 楚狂對那人低喝道,“殿下,我在此斷后,您乘勢快走!” 那人點頭,一夾馬腹,直奔岱輿城關。鐵騎們見狀,快馬加鞭,欲要攔阻。 然而此時楚狂拔承影劍而起,一劍橫空。頃刻間,一排鐵胄裹著頭顱齊齊落地,如cao刃鐮割麥一般,血rou橫飛,污泥般的黑水橫流。 這時鐵騎陳列成道,欲縱騎倒躡,如萬仞山壓而來。楚狂卻不慌忙,因為此時師父的影子在他耳畔道:“走,我會助你一臂之力?!?/br> 在他的視界之中,銀面人如滿弓勁箭,飛馳而出,手執與他手里如出一轍的承影劍。銀面人所及之處馬嘶人吼,馬甲、明光鎧、護心鏡在其劍下如菽乳般軟而易破。 那便是天符衛的實力,勢如破竹,一往無前。楚狂心神恍然,金鼓大響,鐵戈交錯,他卻如墜夢中。忽然間,他猛然醒轉,發覺師父已然不見,手執承影、奮力廝殺的人不是師父的影子——本就是他自己! 他眼前閃過一幕幕光景,那大抵是師父的記憶:車轔馬蕭,鐵衣遍碎,雜鼓聲中,一個身影出入敵陣,教處處飄灑血雨。那是天符衛曾歷練過的種種沙場。 幻夢和現實相疊,他漸看明了周圍。騎兵cao持馬槊,步卒揮舞凹面锏、雙鉤槍,四面刺來,扎透他的身軀。雙拳本就難敵四掌,更何況他現下獨面萬人。然而楚狂縱使被刀槍扎成了鐵穗子,依舊教敵手惶惶退卻。他們望見一只如血的重瞳,發著惡狠狠剜人的眼刀,凡與其打照面的人皆不禁暗中發顫:那是一只食人惡鬼!刀劍刺透那惡鬼的軀體,將其破肚開膛,卻全然不能拖礙其腳步。 劇痛之中,楚狂粗喘著攤開手,染血的掌心里還藏著一把rou片,泛著不祥的漆黑。 他想,吃下這rou片后,他會變作何種模樣呢? 近日來他雖已不頭痛,但幻象加劇,常使他難辨現實與夢景。創口也愈來愈難痊愈,肢軀慢慢染上溟海般的漆黑,他深知自己在步師父的后塵。然而為了達成夙愿,他不惜化身厲鬼。 高懸白日如一只大眼注視著他的舉動,四野一片刺目的明亮。楚狂闔目,一仰脖,將rou片盡數倒入口中,咽了下去。 剎那間,腦中的幻景更發明晰。那是烽火連巒的疆場,殺聲激蕩,銀漢為之動搖。一人駿馬戎裝,著銀葉片白甲,英姿煥發。 楚狂忽覺驚心駭膽,那是過去的白帝,一種冥冥中的牽系讓自己一直在追尋其遺跡,一路走至岱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