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8節
而正當此時,岱輿仙山吏畏怯地后退,他們望見一只渾身披創的惡獸,目若鷹瞵,身上的傷口在rou片之效下急促愈合,一個殺不死的怪物正自陰獄中爬出,向他們索命。一時間,四下里亂作一團,前頭的人大喝:“退……退!我們非他敵手!”另一撥人卻喊:“一群瘦膽兒耗蟲,區區一個重傷小子,有何可懼?都向前!” 然而那厲鬼抽箭控弓,弦如霹靂急發,每一箭皆中敵手眸珠。騎卒逼近他時,他則瞪一對血色的兇戾眼眸,抽出承影劍狂舞速劈。勢沖斗牛。岱輿仙山吏們在他身畔紛紛如斷線風箏般落下。一時間,慘叫聲接連迭起。忽然間,楚狂心中一顫,眼前幻象突然消散,他如夢方醒,回到現實,方覺身上劇痛難當,垂頭一望,只見自己身中數劍,已被扎作一只銅刺獸。原來他雖勢不可擋,但因在岱輿仙山吏中拼殺已久,已是傷重難支了。 “此人頂不住了,殺了他!拿下逃走的白帝之子!” 岱輿仙山吏們聲震如雷,這時鐵騎逼近,手持以火折子點燃的震天雷,向他飛擲而來。楚狂覷穩時機,乘引線未盡,抽羊皮鞘猛然將震天雷擊回。 生鐵殼在鐵騎隊中猝然綻裂,甲胄都頂不住這強大的爆震,一瞬間人叢中慘叫迭起,殘肢亂飛。楚狂乘著焰浪突圍,四周鐵騎、步卒的身軀被震天雷炸碎,漫地黑漿流淌。這些皆是谷璧衛的分身,他殺得愈多,便能愈加削弱谷璧衛的氣力。 “我不許你們……去追殿下?!背駳獯?,神色兇戾,教人瞧了心驚rou跳。凡有欲越過他去追那著桃紋披風的人影的,皆被他瘋也似的斬落馬下。楚狂聲嘶力竭地大吼: “只要我尚在此處,誰也不許近殿下一步!誰也不許!” 他發絲披散,面上盡是血污,重瞳狠盯著敵手,教人不由得心膽皆顫。血花飛濺間,他又手刃數位岱輿騎卒,然而身上亦傷得愈劇,甚而被人一劍自背后刺穿身軀。 正在此時,地上的黑水匯聚,漸漸凝化成人形。谷璧衛自其中浮現而來,風姿特秀,面若施粉,只是眉心緊攢,似對楚狂萬分惱怒。 “天符衛,你果真來了?!惫辱敌l恨聲道,“你總這般自命不凡、不自量力,不將人放在眼里。你以為憑你一人真可沖破岱輿城關?這里可不是你可任性妄為的仙宮,是在下統攝的三仙山!” 谷璧衛將神識探入遠方的岱輿鐵騎身中,只見因在楚狂的牽制下,那身裹桃紋披風的人已然脫出敵圍,一路策馬趕往岱輿城關。谷璧衛暗暗自責,他被楚狂引去了注意力,倒忘了方驚愚。不過不打緊,待他殺了眼前這狂妄的小子后,再攔下方驚愚也不遲。 楚狂喘著氣,與谷璧衛對望。肺被刺穿了,他發不出聲,每一次胸膛起伏都會吐出血霧。便是如此,他還是以口型無聲地道:閑話少說。 谷璧衛似被激怒,五官揉成一團,嫉恨的目光如蟲豸般在楚狂臉上打轉。最后他極力平復神色,冷笑道:“好,好。拔出劍來罷,在下同你一分高下!” 剎那間,那秀雋青年的身形再度潰散,黑泥如花苞吐蕊,劇烈滾沸。這時十里八方皆是涌動流淌的黑漿,浪潮中央,楚狂向前,進如鋒矢,動若雷霆,承影劍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黑虹,直刺谷璧衛心膛。 黑泥迸濺,頃刻間污黑了霄壤,當漿水散去時,只聽當啷一聲脆響,楚狂緩緩跪落在地。鮮血在他身下漫溢,這位孤身一人的選鋒終于折戟于此。 鐵騎們徐徐上前,如一面墻圍堵在他四周。谷璧衛自污泥間現身,神色淡淡的,并無分毫情愫。步卒們將楚狂拉起時,鮮血爭先恐后地從那具千瘡百孔的身軀中涌出,那鮮紅的重瞳猶然兇惡地盯著谷璧衛。 “將他帶走罷?!惫辱敌l無情地轉身,“所有人現下去追白帝之子,莫要讓他逃出在下的掌心?!?/br> 誰料乍一聽聞“白帝之子”四個字,楚狂竟又掙扎起來。仙山吏們只覺自己按著的好似是一條翻身地龍,轉瞬間便被一股奇大無比的勁道沖跌開來。楚狂發指眥裂,口中鮮血橫溢,足尖一踩,踢起地上掉落的殘劍,旋即抄在手里,復向谷璧衛殺去!剎那間,漆黑的觸手八方而來,將他刺透。谷璧衛身軀中爆裂開來的泥漿織成一片大網,將他纏結在中央,楚狂如一只落入網心的蛾子,被凌空吊起。 谷璧衛面無表情。楚狂鱗傷遍體,與自己相抗本就是如飛蛾撲火。 于是他彎身拾起承影劍,毫不猶豫,一劍刺穿了楚狂的胸膛。 ———— 巷深徑回,背后的人影急追不迭,如塞空黑云。鄭得利頭戴箬笠,身披桃紋披風,心跳急促,仿佛能震碎胸膛。 他往后疾瞥一眼,只見追來的盡是著半臂短衣的岱輿百姓,只是眼瞳漆黑,神色僵木,鄭得利心下駭然:好一群被谷璧衛cao縱神智的行尸走rou! 方才啟程前,他穿上楚狂遞與他的衣物,假扮作方驚愚前往岱輿城關。楚狂說過會拼死護住他,讓谷璧衛對他的身份不起疑。乘這間隙,那唯一被救下的瀛洲義軍阿缺會將昏迷不醒的方驚愚帶往員嶠。他們二人是誘餌,是棄子。 眼前忽而閃出一隊人馬,是揮舞長刀的岱輿鐵騎,一槍三劍箭如飛蝗般奔來,鄭得利舞起披風,仔細裹住左手,假裝已斷了臂,身上卻仍中了幾箭。他一面忍著裂骨破rou的劇痛,一面抽出自懷里藏著的火銃。這是當初他從楚狂的行裝里揀出、本欲以護身的,里頭早裝有黑火末、鑄鐵塊。他點燃火繩,對準追來的岱輿鐵騎便是一槍。 一聲爆響響起,一道火舌短促地在空中亮起,雖未打中騎卒,但緊追他的馬兒受驚,嘶鳴著偏了步子。鄭得利汗流接踵,乘機向前,周遭的一切響動如地覆天翻一般向他碾來。 一剎間,他心頭思緒萬千。生死當頭,他卻突而想起了尚在蓬萊的那些時日。他逃學游逛,偷念醫書,時常懷揣一包細餡大包去同小椒耍玩,與方驚愚一塊兒在小院里吃茶,往昔的日子寧靜安閑,如今看來卻彌足珍貴。 他想起臨行那日,小鳳倚在槐樹下,秋波瀲滟。他與她道:“我走了?!毙▲P點頭,含笑道,“我等您?!?/br> 他想起白環衛示予自己骨片,神色凝肅道:“你便是唯一一個能出岱輿城關、走過桃源石門的——那位天命之子?!?/br> 他又想起爹枯瘦的手掌拍上自己的肩頭時的情形。爹對他道:“抽身則泯然眾人,茍延殘生;投身則慷慨就義,轟轟烈烈而亡?!?/br> 種種念頭交織,最后匯作一幅圖景,那是在金山寺搭著的戲臺子上,四面雷動的呼聲里,紅衣少女小椒神采飛揚,手舉寶劍,高喝道:“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 驍騎如恣橫鱷浪而來,鄭得利顫著手再上了一枚鐵彈,回身放了一銃,這一回打中了逼近的一位騎兵的兜鍪,令其翻身跌下馬,然而鄭得利卻因不察一旁追來的另一人,被環首刀在背上劈了一記,登時血如泉涌。 因這一擊,鄭得利手上一抖,鐵彈滑落在地,這時他手里只有一小袋碎鐵屑,他不曾習過武,拼盡全力也只得帶走一人性命。這時他眼花手顫,耳鳴不已,費盡氣力將鐵屑入了銃筒,卻只見騎卒已入快風驅雨而來,幾乎將自己圍死。滿目盡是甲片映出的耀耀白光,他入地無門。岱輿仙山吏們喝道: “圍住他,捉下‘白帝之子’!” 鄭得利咬牙切齒,竭力舉起銃筒。他汗洽股栗。他明白此時正是自己當作出抉擇之時。他明白自己素來是個配角兒,若有唱主角的時候,便就是在這時。只是這臺戲注定無人觀賞,臨行時楚狂也曾與他道,他今日若喪命于此處,也不會有人知曉。 鄭得利反復地問自己:“在此地喪命,值得么?” 他雖放過大話,卻也是個凡人,此時正因恐懼、怯懦而渾身抖顫不已。然而他并無退路,只能前行。他又問自己:“我若死在此地,也沒能救下驚愚,竹籃打水一場空,又當如何是好?” 他忽而狠狠咬了自己舌尖。都是胡思亂想!他只消凝神定意便好。方驚愚、楚狂、小椒、瑯玕衛舊部、瀛洲義軍,誰不是數度豁出性命,只為出關?只不過如今正恰輪到他歷險罷了。鄭得利深吸一口氣,將銃筒舉起,然而這一回他未舉向敵手,而是對準了自己的臉頰。 蟬蟲在地下活十載有余,也僅能鳴叫一夏。他忽有一種預感,仿佛自己生來便是等著這一日的,哪怕今日自己注定要趕赴黃泉。只為了今日這一刻,便足勝長活萬代千秋。 一片沸反盈天里,突而響起了一道凄烈的爆響?;鸸庖婚W,騎卒們忽見那身裹桃紋披風的人影墜落馬下。 “怎地回事?” “似是銃管走火了!真是個戇頭小子,沒傷到咱們,倒反害了自己!” 當騎卒們圍上前時,岱輿仙山吏們發覺那人已倒在地上,箬笠滾在一旁,披風上沾著鮮血,一張臉和左手已被銃管里噴薄而出的鐵屑轟爛,顯已不能活命。仙山吏們爆發出一陣歡聲,谷璧衛的心頭大患終在此日鏟除,人人圍著那血rou模糊的尸首賀慶哄鬧、吹聲長嘯。 有步卒抬來一座載輿,將尸體搬了上去,所有人對這具尸軀是“白帝之子”一事深信不移,對他是因銃管走火這一愚蠢行徑而喪命之事不曾有疑。無人知曉那人辭世之前曾有過怎樣掙扎的念想,又下過如何痛苦的決斷。也無人能想到,一只蛾子撲入火中,僅為了不以自己的本真面貌死去。 步輿很快被抬走,送往王府,騎卒撤退,人聲遠去,街衢里復歸凄冷。 唯有大片鮮血在青磚縫間流淌,暖熱鮮紅,仿佛結就了一幅窗花。 第118章 心焦如燒 云如白絮,風滾似流,一道笮橋橫亙于劍铓般的群峰間,橋上正有兩個人影,其中一位負著另一人,正攀著索上竹筒,渡往另一方。 那人正是瀛洲義軍中唯一生還的人,是位名叫阿缺的青年,粗眉大眼,肌膚黝黑。此時他正肩負著昏厥不醒的方驚愚,艱難前行。 方驚愚斷了一臂,滿身瘡痍,身中炎毒未凈,與楚狂別過后很快陷入昏迷。阿缺聽了楚狂吩咐,一路趨避敵鋒,逃出了岱輿城關,去往員嶠。大抵是有楚狂作牽制的緣由,一路上他們并未遭到太多阻攔。然而此時阿缺回頭一望,只見岸邊黑影重重,盡是被谷璧衛污濁心神的追兵,正拿黑脧脧的眼睛死盯著自己,頓時汗流到踵。 小九爪魚趴在阿缺頭上,叫道:“阿缺,努勁兒!對岸是員嶠,咱們快到了!” “大仙,小的已用上十二分氣力了?!卑⑷币а?,“只是谷璧衛那伙爪牙正以刀劍割繩,若溜索斷了,咱們當變作幾塊rou餅了!” 話音方落,但聽一聲脆響,索橋斷裂。阿缺只覺手上忽而一輕,身子旋即似被漩渦吸進去般急速下墜。竹索變作一道長鞭,迅捷抽向谷底。阿缺一聲驚叫:“大仙!”小椒則叫:“看我的!” 話音落畢,祂將九只小爪撐開,觸角在空里亂擺,好似在勾畫無形的咒文,口里則念誦道:“太微丹書,名曰開明,致日上魂,來化某形……” 忽然間,小九爪魚的身子急促脹大,如一只渾圓的球,擋在阿缺身前。阿缺目瞪口哆,小椒自得道:“如何?被本仙的威勢嚇到了罷?”阿缺道:“大仙,你好似一只豬尿脬?!?/br> 小椒大怒,張牙舞爪,卻如一只馬毬亂顛忽顫。言語間,風如洪流,灌了他們滿頭滿臉,面皮幾被刮掉。阿缺再無同小椒貧嘴的興致,拼死護住方驚愚頭臉,只覺身子被高高拋起,旋即甩向對岸。一陣天旋地轉,又是翻江倒海的沖顛后,他被甩至密林間,枝葉擦磨,落在地上,渾身散架般地疼。 阿缺哎唷叫喚,好不容易爬起身來一瞧,卻見周圍綠蔭冉冉,林煙橫積,他們已落入員嶠地界。 往下一望,卻見小九爪魚已長長鋪展開來,如一張氈子。多虧祂于方才千鈞一發時墊在阿缺身下,這才教他沒被砸成rou糜。 “多謝大仙,多謝大仙?!卑⑷奔泵ο蛐〗房念^。小椒收回神通,又變成巴掌似的大小,道:“這下懂得豬尿脬的好了罷?!?/br> 他們回望對岸,只見云靄蒼蒼,峰險谷深,頓時一陣后怕,若有分毫閃失,他們真要喪命于此。谷璧衛畢竟狠心,不在乎他們死活。 阿缺將方驚愚自身上放下,又解下水囊,喂了他幾口水。方驚愚仍神志昏沉,斷臂處裹著的細布早被血染紅。小椒爬過來,伸出漆黑的觸角,覆在方驚愚傷處,創口竟也不流血了。阿缺看得怔了。小椒七只小眼乜斜著望他,忽問道: “你不怕我么?” “怕您?” “我……我是一只會講話的九爪魚,和你們大不一樣……” 阿缺赧然地摸摸臉頰,道:“咱們一伙人被海浪沖到岱輿后,雖很快被押至谷璧衛的地牢里,卻也從守卒口里聽聞了許多岱輿的事。您不便是岱輿人崇奉的‘雍和大仙’么?仙本就是與人有異的,阿楚也說過讓我信您?!毙〗仿犃?,心里一熱,想道:“死楚長工,當初口口聲聲同扎嘴葫蘆說不要救我,到底還是信得過本仙的?!?/br> 阿缺又垂下眉眼,道:“小的本無甚本事,不過是一舵工,娘生我時家徒四壁,瓢碗皆缺,便將我取名作‘阿缺’。自小我便什么都缺,個頭、衣衫、吃食,連門牙也被石子磕缺一塊兒。我樣樣事皆做不好,在義軍里算得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大仙不嫌棄我,已是小的之幸,小的又怎敢對大仙形貌置喙?” 他的手指用力絞著破爛的麻衫:“義軍里的大伙都太能干,個個沖在前頭護衛殿下,也因而紛紛送命,從而余下我這嚇爪兒耗子、一個慫包?!?/br> 小九爪魚爬過去,輕輕拍他膝頭,“說什么話呢,你能帶扎嘴葫蘆闖到這里,已不是個慫包了?!?/br> 說話間,他們卻聽聞一陣窸窣響動,扭頭一望,卻見幾個黑影自紅花檵木叢里鉆出,是椎髻褐衣的農人們,手扛鐵耨,瞳子皆漆黑,猶如行尸走骨。小九爪魚驚叫道: “這……這里也有谷璧衛的爪牙!” 阿缺大駭,方才知曉為何當初遭谷璧衛cao控心智的追兵不來追他們,只將索橋割斷,原來是在員嶠這一邊也布有伏兵,哪怕他們能險死還生逃到員嶠也能拿下他們。 他笨手拙腳,欲去拔方驚愚的毗婆尸佛刀,然而此刀重如巨岳。眼看著那群農人滿口流涎,鐵斧亂舞,阿缺提心在口,叫道:“大仙、大仙,你再顯一回身手呀!” 小椒也慌忙。祂能cao使人心智,能教人創口愈合,可本身卻孱如塵埃。祂道:“等等?!庇谑潜泔w快鉆進方驚愚耳里。 當農人們手cao鐵具,趨逼近前時,先前仍昏厥的方驚愚突而歪歪斜斜地站起,雙目微睜,其間亦流露出一線漆黑墨色。他的目光凌厲如霜,殺氣直沖穹蒼。然而當小椒cao控著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搭上毗婆尸佛刀柄時,他渾身卻一下癱軟下來。小椒在他耳里叫道:“糟啦,我忘了這廝被抽了蝦線了,周身沒骨,使不上勁兒!”阿缺汗流滿面,“大仙,你還真不如一只豬尿脬有用!” 眼看著農人們將一擁而上,用鐵插砸破他們腦袋,斜刺里卻又閃出一眾黑影,只聽一陣悶響,農人們紛紛倒地。阿缺余悸未消,仰面望去,只見那是一群如黑泥般涌動的身影,大多著僧服三衣,是一群臉上蓋著瓷碗的古怪沙門。有些臉上不蓋碗的僧人則生著六七只眼,與小椒生得頗似。 正是這群僧人突而現形,將谷璧衛的部屬揍了個七葷八素。阿缺張口纏舌,事至如今,已沒什么事教他奇怪。僧人們圍起小椒,七張八嘴地熱切叫道:“榊籹,榊籹!”小椒也欣喜,扭頭對阿缺道,“這是本仙的遺形,雖與本仙斷了許久干系,已自生出一種神識,卻不會害咱們?!?/br> 黑泥一般的僧眾中緩緩行出一位老尼,臉上蓋一只描畫艷麗的寶相花,戴著神帽,為他們引路。小椒道:“跟上她?!卑⑷壁s忙背起方驚愚,一路跟隨。 一路峰壑荒蕪,蛩噪幽林。他們來到一座古剎前,山門覆苔,鐘鼓樓敗棄。小椒同那老尼唧唧咕咕講了幾句話,對阿缺道:“咱們便在這里歇腳罷,這位法師說,谷璧衛雖曾派出許多眼線進駐員嶠,卻也被祂們悄悄除去了,留駐此地,便能保咱們無虞?!?/br> 阿缺依言,在寺中尋了間僧房住下。隨后便是燒水熬藥,用十灰散敷了方驚愚傷處,再用滾水燙過晾干的凈布裹好斷臂。那臉上蓋碗的老尼來過一趟,說寺中有一蓮池,池水得靈泉澆灌,若在其中洗沐,愈傷也快。 過了大半日后,方驚愚方才醒轉。他臉色慘白,發絲被冷汗濕成一綹綹,貼在額上。才一醒來,他便兀然起身,因身上痛楚而倒抽一口涼氣,卻仍掙扎著道: “楚狂呢?” 阿缺正在一旁拾整褡褳,聽聞動靜,知他醒來,又驚又喜,叫道:“殿下,你醒啦?”方驚愚卻赤紅著雙目,幾乎要自榻上一躍而起,失了平日的沉靜神色,低吼道:“楚狂在哪?” 阿缺口唇嚅嚅,半晌道:“他、他留在岱輿……” “那此處是何地?岱輿么?” “此地是員嶠……” 方驚愚眼里簡直要噴火,他環顧四周,望見尚且熟稔的景致,結塵的、曾有許多頭陀趴過的梁木,他曾與楚狂共枕而眠的席榻,破爛的葦扇,處處都教他掛記起昔日的情形。他又道:“我為何在此地?” 阿缺慌張:“阿楚吩咐過,要我帶殿下走。撤至員嶠避避風頭,若實在不成,再退往瀛洲……”“那他呢,他為何沒跟著咱們來?” 正當此時,小椒自窗口翻進來,一臉正色,替阿缺解了圍:“楚長工說過他來牽制敵軍,但因索道被谷璧衛的標下斷絕的干系,他且退不回員嶠來。但你放心罷,長工狡兔三窟,現下仍活著呢?!?/br> “你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因他也服了‘仙饌’,算得本仙的信者。本仙知曉他尚未故世?!?/br> 小九爪魚的眼目突而極凝重地望著他,口氣輕緩,有難察的傷悲。 “睡罷,扎嘴葫蘆,你太倦了,好好休憩一番,再啟途罷。沒人為你而死,人人皆活得好好的。義軍的大伙兒、鄭少爺和楚長工,他們仍會在殿下身畔。所以闔目罷,扎嘴葫蘆——一閉眼,你便又能見著他們了?!?/br> 第119章 苦厄無量 方驚愚浸在蓮池中,仰面向天,沉默不語。 天穹寧靜湛藍,看不出在其下的某處正掀刮著腥風血雨。池中漫漾著漆黑漿水。小椒告訴他,這是古時的溟海水,是祂神力的本源,也與古剎中沙門們那如泥的身軀同源。果不其然,在浸洗之下,他身上雖又麻又痛,創傷卻在漸漸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