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5節
他走到船尾,那兒船板上糊一層厚泥,上墊一塊鐵板,鋪一層棗枝,能生火煮藥銚子。他煮了一碗藥,端給楚狂喝。楚狂燒得頭昏腦漲,小孩兒似的撒潑,叫道: “我不喝藥!” 方驚愚無法,只得噙了一口藥,捧住他腦袋,細細渡進他口里。楚狂避之不及,嗚嗚咽咽,吃了一大口苦水,臉都苦了。方驚愚問:“你要自個吃,還是我喂你吃?” 楚狂臉上紅彤彤一片,不知是燒紅的,還是羞紅的。然而他猛將腦袋往衾被里一縮,叫道:“我偏不吃,有本事你便喂我吃!” 于是方驚愚將他從衾子里拎出來,果真一口口灌他下去。他倆像兩條水里發狠的斗魚,一次次笨拙地撞在一塊。楚狂咬他唇瓣,然而因發熱病而軟弱無力,他嚙楚狂軟舌,也因赧然而未下重口。最后兩人津涎交流,楚狂瑟瑟發戰,嗆咳著吃下大半藥,眼皮昏昏打架,揪著他衣衫道,“死人臉……你又乘機占我便宜?!狈襟@愚說:“這是你說的,有本事便將藥喂給你?!?/br> 楚狂望著他臉頰,欲言又止,最后乏倦地闔上雙目。吃了那藥,他格外發困。他道,“我先歇一會兒,殿下也早些睡下罷。待我精神足了,再起身伏侍殿下?!?/br> “我不用你伏侍,倒反是你還需我伺候呢?!狈襟@愚哂笑。楚狂也笑,道,“只望殿下在我瞌睡時莫伺候得太周到,將我睡了,弄個飄然欲仙?!狈襟@愚道:“你想受如此厚待,也未嘗不可?!?/br> 楚狂太乏,一閉眼便幾乎墜到夢鄉底。在夢里,他仿佛在眼前又描繪出一幅圖畫:方驚愚坐在席邊,燭火澄黃,勾勒出一張清減而憂悒的面龐。方驚愚幾次口唇嚅嚅,是想與自己說何話?他深知自己這弟弟的品性,所有悶愁都會閉鎖在其心底。 最后他忽而如有神悟,解出那張翕動的口唇欲說的話: “再見,楚狂?!?/br> 楚狂兀然睜眼,渾身汗淋淋,仿佛自惡魘中驚醒。他忽發覺自己忽略了一點,縱使保下了方驚愚的安危,卻不能其心神在見到種種慘酷圖景后也安然不動。方驚愚會自責、會歉疚,因其心也是rou長的,不過是徒披一層冰冷的外殼。與其眼見旁人死去,不如自己赴死。 天光泄進船篷,似已過了一夜,楚狂一摸身畔,卻不見人影。他不安地叫道: “殿下?” 船篷中空無一人,褡褳仍在,含光劍、毗婆尸佛刀卻已然不見。楚狂奪步沖出船篷,只見艄公在船頭瞌睡,他茫然佇立。 四處不見方驚愚的身影,唯有一輪紅日在天際浮出,朝霞四處潑濺,像大股噴涌的鮮血。 第114章 死生相期 岱輿城關外,人聲嚷雜,仙山吏們煞氣騰郁,喝令過路人一一將過所交出查驗。出關處則無一人放行,守備森嚴,因谷璧衛下令要捉拿自員嶠而來的??头襟@愚、楚狂二人。谷璧衛聲稱,此二人在謀害碧寶衛性命后逃之夭夭,是岱輿的大敵。 人列曳著沉重的步子,緩緩前挪,當輪到一位著披風的人時,閽人叫道:“拿路引出來?!?/br> 那人取出路引,閽人核驗過,尋不出瑕疵,然而尚覺此人古怪,遂冷聲喝問道:“叫什么名字?” “路引上不是有我名姓么?”那人冷淡地一擺手,“陳小二?!?/br> “入城去做甚?”閽人問了這話,卻自知失言。眼前此人的披風上繡桃紋,顯是“大源道”教中的顯要人物。一位資歷老的仙山吏走來,低喝道:“放他入城罷!” 閽人們慌忙讓開,讓那人行過。那人一聲不吭,進了岱輿門關。待人影遠去后,老仙山吏壓著嗓對那閽人道:“沒眼力見的!咱們只防人外逃,不攔人入內。你不曾聽聞否?‘大源道’里有位cao蟲使陳小二,深受姬殿下器重……” 城中密屋填巷,一片肅殺。青石板泛著冷光,像凝固的冰。零星幾點炧燈凄涼地在屋中搖曳,偶有犬吠哰哰。方驚愚審慎地裹緊頭臉,在暗巷中前行。 他最終還是離開了楚狂,獨個歸返岱輿?!膀呑印苯o他們備下了“大源道”的衣裝和文牒。好巧不巧,文牒用的便是陳小二的名頭。陳小二是曾藏身在銅井村中的大源道教徒,而就是在銅井村,他與楚狂第一次會面,爾后之事跌宕起伏,如夢似幻??梢哉f銅井村、陳小二等人便是一切的伊始。忽然間,他感到這仿佛是一種冥冥中的輪回。 方驚愚想過許多種景況,和楚狂遠走高飛,逃至員嶠、瀛洲??扇绱艘粊?,在他們奔逃的時日里,便會有數以千計之人為他而死,而他無法對此坐視不理。 “小椒?!狈襟@愚輕聲叫道,“你醒著么?” 耳中傳來輕輕的爬動聲,小椒打呵欠道:“自半路起便醒著了?!?/br> “谷璧衛能靠刺傷人將神識注入其體中,你能做到這事么?” 小九爪魚驕傲道:“本仙可比他能耐許多!這等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要不是我現時神力同以往不相侔,早將他死死壓在身下!”方驚愚問:“那如何才能教你神力復原?” “讓本仙多歇息些時候。若以人之血rou為祭,興許能恢復得快些,可我也不愿這樣做?!毙〗返?,“要是能回到本源那兒便好了……”方驚愚又問:“‘本源’是什么?” 小椒說不上話來,片時后道,“我記不清了,大抵是我神力的根源罷??晌椰F時受了谷璧衛的五方衛靈陣的侵擾,頭腦一片昏盹,想不起在何處了?!狈襟@愚默然無言。 一陣陰風忽起,他仰頭望去,卻見城門上竟掛著一列血淋淋的頭顱,“rou旗招”樹得格外繁密,星星點點,蚊蠅飛舞。方驚愚怔了神,他看出許多張教他熟識的面龐。這些面龐的主人曾在瀛洲同他熱切地招呼,與他在和玉雞衛的血戰中同進退。 突然間,一股尖銳的悲愴感襲上心頭。僅是外逃數日——他的戰友便已喪命多人。岱輿已不復往日繁景,更似寂寥的陵園。方驚愚不忍再覘,垂首在巷中匆匆走過,一個念頭忽如電閃過: “騾子”呢? 先前他們只顧奔逃,不曾想過“騾子”的境地。鄭得利說過“騾子”老道,想必早狡獪地逃過圍兵。方驚愚心中也有一絲企盼,望他隨后能自地道中趕來,與他們再度覿面。 若能得“騾子”助力,想必在岱輿的艱險也少些。方驚愚依著記憶,踅摸去了海草房。一路上有些古怪氣味,他蹙眉走到窗邊,往內輕聲喚道: “‘騾子’?” 他掀開遮窗的篾席,卻覺一股惡臭沖鼻而來,與他一路走來時嗅到的古怪氣味如出一轍,卻更加濃郁。一團蚊蠅在室內嗡嗡飛舞,他望見懸在半空的兩雙腳尖。 方驚愚怔住了,渾身似被凍僵一般。目光順著那腳尖往上爬,又是他諳熟的兩張臉龐,只是都泛著死人的烏青。眼球暴突,長舌吐露,脖脰被抻長,像兩條鵝頸。 陰慘慘的屋中,“騾子”和他家的老嫗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忽然間,方驚愚耳旁嗡嗡響,其余的一切聲都聽不見了。他跌撞著扶墻,在原處僵木了小半個時辰。小椒在他耳里惶急地叫道:“扎嘴葫蘆,扎嘴葫蘆!”他卻忽而捂住口,哇一聲吐了出來。 世界倏然像刷上一層薄墨,他眼前的一切灰暗無光。他走在巷中,頭一次覺得自己真被抽去了鐵骨,渾身軟綿綿。岱輿往日的人語歡聲已不復,取而代之的是遠方凄悲的哀哭。他擦了擦嘴角,口氣平靜地對小椒道: “不必叫我,我聽見了?!?/br> 小椒怯怯道:“你沒事罷?” “沒事。這大抵是谷璧衛的部屬做的罷。就在咱們當日自地道逃走后,他們殺了‘騾子’同他家慈,為了殺雞儆猴?!?/br> 小椒支支吾吾,道:“扎嘴葫蘆,別太傷悲,人各有命,‘騾子’的命也不會白費的?!?/br> “什么叫‘白費’?”方驚愚冷聲道,垂下了頭。他攥緊了拳,掌心的皮rou被手甲刺破,滴滴答答地淌血?!八麄儽静辉撍赖??!?/br> 小椒無言。風長長地掠過巷口、窗洞,在他們身畔交織,像挽郎嗚咽的啼哭。祂忽生出一種感覺,仿佛岱輿這片土地便是一碩大紋枰,己方的棋子正被無情地一個個吃去,他們漸而變得孤立無援。 “大仙,你能教人起死回生么?”方驚愚忽而問。 若小椒此時爬出他耳朵,便能望見他一雙眸子暗沉沉,其中好似結了霜花。小椒道:“我、我救不了死人?!狈襟@愚又道:“大仙既救不了死人,那能把人變作死人么?” 聽他這話,小椒忽而打了個寒噤。祂察覺到短短幾日,方驚愚的心便似有了病象,變得與以往迥乎不同。 方驚愚不再說話,拔步往城中走。市廛里不知何時已搭起木臺,也樹幾根鐵桿,上懸被斫下的頭顱,皆是他熟識的瀛洲船丁。 臺上置一鐵籠,尚有些活人被關押在那處??梢娊浟艘欢螘r日,他的黨羽被殺了半數了。仙山吏們正拿他們凌虐作耍,有的是用桑皮紙蒙住其口鼻,往上澆水;有的是將其剖腹,自其中放燈葦子點燃,火遇人膏而更烈,這刑罰俗稱“點天燈”。 瀛洲船丁們在酷刑下痛苦掙扎著,岱輿仙山吏則在獰笑,如嗜血的狼。圍觀的氓民靜默著,睜著矇昧的眼,仿佛方剛睡醒,懵無所知。仙山吏們一面鞭笞囚犯,一面嘻嘻笑道: “愿意供出殺害碧寶衛大人的嫌犯的蹤跡了么?若你們愿入谷璧衛大人麾下,咱們便放了你們,好衣好食供著!” 一口血唾啐到他身上,有瀛洲義軍怒罵道:“咱們早同那二人分開了,哪曉得他們蹤跡?何況谷璧衛那直娘賊有甚好的?連殿下的小手指頭兒都抵不上一根!” 話音落畢,又是一道凄厲的慘叫聲迸發,仿佛在臺上摔碎了什么一般。囚犯們被迫自籠中攆出,高高吊起,底下墊一塊冰石,要使勁踮腳才可踩到。然而熱皮rou貼上冷冰石,很快被凍住,教人犯們腳上如縛大石,上頭的脖頸被繩索勒得更緊。這時囚犯們或是拼命抻長身子,如被搟長的面條,或是被一度度撕破皮rou,血流如注。一時間,邢臺上光景慘凄,宛若地獄。 然而船丁們仍舊口硬,一面受著苦刑,一面大嚷: “那姬姓胖子一個勺鐸,同谷璧衛狼狽為jian!什么白帝之子,都是假話!咱們自生至死,只效忠方驚愚殿下。他才是仙山天子,是咱們之明日!” 又有人直脖高叫道:“此生雖無望,但咱們來世仍愿做殿下馬前卒!” 呼吼聲蓋過了垂死的低吟,像一把把尖刀,劈破冷肅的風。這時刑臺北面忽傳來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 “這話本王卻不愛聽了。來人,將他們的rou片下來,骨架子吊上城樓!” 人海忽而畏怯地分開,一架金銅擔子步與闖了進來。皂衣豹飾的侍衛手執掉刀,寒光如星。步與里坐著的正是姬胖子,一身紫公服,圍嵌珠玉帶,神氣活現。 人犯們見了他,大吐津涎,因痛楚而扭曲的面龐上現出嘲弄之色:“咱們當誰來了,原是一只禿儂豬!” 姬胖子暴怒,自步與中一躍而下,向侍衛們叫道:“本王改主意了,刀割rou太利索,牽蒼猊犬來,讓畜牲咬死畜牲!”不多時,一群蒼猊犬被牽來,身披長毛,眼露兇光,大口里吐出厚重腥氣,教人見了直打寒戰。姬胖子見了,笑逐顏開,不住撫掌,指揮侍衛們道:“快快將狗放去,將那伙兒役夫的口舌嚼個稀巴爛?!?/br> 話音剛落,栓繩一松,一群惡犬當即猛撲而上!然而當那寒光锃亮的爪牙即將落到人犯們身上時,人叢里忽傳來一個聲音: “殿下——報——” 姬胖子回頭望去,侍從們此時也將栓繩把住,蒼猊犬被勒住脖頸,喉里醞釀著驚雷似的吼聲。人列中有一位皂衣仙山吏上前,將一位身著桃紋衣的青年按倒在地,恭敬稟報道:“殿下,下官在人叢外見得有一人探頭探腦,可疑之極,又見他同海捕文書上的圖樣所差無幾,便將他捉了來?!?/br> 姬胖子大喜,道:“是那兇犯方驚愚么?” 他正要近前,心里卻生疑竇。方驚愚身手捷敏,他在王府時也曾識見過,怎會輕易被一卒子逮???忽然間,他住了腳,打了聲唿哨。侍衛們當即會意,紛紛抄掉刀而上,刀尖四面八方而來,寒芒密匝匝攢射到那捕人的仙山吏身上,連著他與他按倒的那人一齊貫穿!那仙山吏慘呼一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姬胖子放聲大笑:“好險,好險,險些著了這方小人的道兒!胡亂捉了一人披上自個的衣裝,自己再假扮成捉人的仙山吏,好伺機對本王下手!若不是本王聰慧,真要被蒙在鼓里了?!?/br> 他嗬嗬笑著,命侍衛們將地上倒著的那青年按住,掀開桃紋披風一看,確非方驚愚臉孔,不過是個抖瑟瑟的扛夫,這更印證了姬胖子的猜想。侍衛們再揪住那仙山吏的身軀,將他翻轉過來。 這一翻,卻大出姬胖子的預料,這仙山吏高顴粗鼻,全然不是方驚愚的模樣,這兩人中竟沒一人是方驚愚。莫非是這仙山吏真捕錯了人,而自己疑心過重,將他們兩人錯殺? 但正在此時,他卻見那已然魂歸西去的仙山吏耳朵一動,從耳孔中淌出一道黑水來。仔細一瞧,那卻不是黑水,而是一只小九爪魚,正努力挪著小爪,嘴里咕咕噥噥道:“死葫蘆!叫我鉆進旁人身子里,險些教我被刺斃!” 姬胖子心頭忽一緊,他似隱約聽谷璧衛說過,“雍和大仙”也是七眼九爪狀,神識入體,即可cao弄人心。這巴掌大小的九爪魚莫非同大仙有何干系么? 然而還未待他細想,心頭卻突而一痛。姬胖子抖索著垂頭,卻見一截劍尖刺破自己胸膛,現于眼前。 劇痛如驚雷般在身軀中炸響,他艱難地扭頭,卻見一個人影立在自己身后。那是個俊秀青年,眉如新月,眼似秋霜,手執含光劍,像一個潛匿多時的幽魂,更似毫不容情的殺神。 “你……你!”一剎間,姬胖子想通了前因后果。方驚愚同那九爪魚似的妖異是一伙的,他令其cao控仙山吏引住自己眼目,再乘機繞后襲擊。 “是我,殿下?!?/br> 方驚愚輕聲說,猛然將含光劍抽出,在空中掄出半弧血月。 “因殿下太不成器,故而下官大膽,前來篡位奪權了?!?/br> 第115章 身觸白刃 駭浪奔涌,濤聲如百里雷鳴。鄭得利被綁縛在白環衛樓船的艙室中,昏騰騰地闔著目。 忽然間,他聽聞一陣細小聲響,艙門微啟,一個人影溜了進來,正是換上侍衛皂衣、蒙混入船的楚狂。 鄭得利見了楚狂,當即大喜。楚狂做一個噤聲手勢,抽出天山金小刀,輕手輕腳割斷其拘縛。鄭得利見他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奇道: “楚兄弟,你怎么來了?驚愚呢?” “出去再講!”楚狂道。 他們小心摸出艙室,楚狂用刀撬松一塊草鞋底,水登時涌了進來。楚狂遞來一只蒲蘆,鄭得利抱著它,里頭有氣,能讓人在水里呼吸。兩人對視一眼,一下猛扎到海里。 不知游了多久,兩人游至岸邊,水淋淋地上了岸,在灌木叢里躡著手腳走,避開谷璧衛及白環衛的標下。來到“騾子”當初為他們指引的山驛邊,楚狂早將先前棄下的馬尋回,拴在望柱上。柱旁還搭著一件皂衣,像是方驚愚的。見四下里無人,二人方才寬心,換了一身干衣裳,坐下來敘話。 楚狂將先前發生之事敘了一通,鄭得利聽后訝然:“驚愚竟自個先跑了!”楚狂冷哼一聲,沉默著不說話,有些惱怒的模樣。 但鄭得利仔細想來,卻對方驚愚做出此舉的原因并不見怪。方驚愚平日容色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實則是個心軟人兒,連平日手中的余錢都拿去贖輿隸,又怎忍心教自己的戰友受苦刑? 楚狂方才同他說話時,口氣寧靜,臉色卻青白,有時說得急了,要停下來喘口氣,看得出傷勢未愈的孱弱。鄭得利支吾:“他既不在,那之后,咱、咱們應如何是好?” “去救他?!背竦?。 “僅咱們二人?” “是,僅有二人。咱們不比當年出征的白帝,皆是精兵強將?!背裥α?,神色卻突然冷肅下來,望著他道,“鄭少爺,你是為何而出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