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4節
方驚愚的心瞬時提到了嗓子眼。他如搏獅之兔,猛沖而去。劍刃擦破周身肌膚,空中綻開道道血花。敵手太多,他含光劍舞如狂嵐,一剎間將船板劈得支離破碎,一把抱住楚狂,護住他頭臉,一齊墜入水中! 沖天水花之后,苔綠的水面下望不清他們的去處。鄭得利也跌入水里,不見蹤影。岱輿仙山吏的頭領叫道:“搜羅水底!哪怕將最后一滴水抽干也要尋見他倆!”于是仙山吏們再不懼水,紛紛扎入水中。 正當此時,煙水里突而駛來一艘大翼樓船,上飄鼇魚幡幟,千人聚在廬中,金鼓震天,竟是方壺的來船。 那樓船橫在眾仙山吏跟前,灑下一片濃厚陰影,阻其去路。一個輕靈的嗓音如天籟之聲。 “慢著?!?/br> 谷璧衛麾下的仙山吏止了動作,他們望見船廬女墻邊現出一個人影,一身雪白留仙裙,是位清素女子,正是仙山衛里排第四的白環衛。白環衛面無喜慍,道: “前方便是方壺水域,諸位若再踏前一步,視同進犯?!?/br> 岱輿仙山吏們對視一眼,道:“大人,咱們不過是欲搜羅殺害碧寶衛的兇嫌,他們方剛投水,指不定欲借機潛逃,到方壺為禍一方呢?!?/br> “我不管你們欲做何事,只是如此堂哉皇也地在這處捕人,是教方壺面上掛不住,請回罷?!卑篆h衛下了逐客令。 “但……” “走?!卑篆h衛冰冷道,指尖微動,于是眾人驚詫地發覺,湖上竟不知覺遍布銀白的天蠶線,布成一片殺陣。若踏入此線陣中,一不留神便會身首分離。 無形的威壓襲來,仙山吏們仍欲抗辯,可一望她懷霜般懔然的目光,便也只得退卻。然而他們也僅是退到湖沿下營,樹木柵,縫浮囊,仍舊對湖面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白環衛的樓船駛遠了些,在岱輿仙山吏望不見的另一面,船丁悄聲放下浮板,將水里的幾人撈了上來。方驚愚、楚狂和鄭得利幾人已是昏厥不醒,船丁們將他們拖進火房里,用灶灰埋了,又倒掛著拖行一陣,教他們將腹中水吐了個盡。方驚愚和鄭得利終于悠悠醒轉,可楚狂不但不醒,吐出來的還是血水。 醒來的二人被帶至爵室中,白環衛正臨窗而立,輕撫帔帛,指間纏著自其中拉出的絲線,原來湖上密布的殺人銀線源自于此。鄭得利見了她,趕忙下拜: “多謝大人出手相助小的幾位,大恩大德,三世難忘?!?/br> 白環衛依然神色淡冷,“無妨,不過是為救你罷了,其余幾人是順帶的?!编嵉美闹且蚰枪瞧浭鲋什艑λ麄兂隽ο逯?,心里不是滋味。 他向白環衛求借了幾間艙室,先教方驚愚和楚狂去歇憩,自己留在爵室里。待室中空無一人時,白環衛終于靜靜開口道: “我只救你一人,一到明日天明,我便會將你那幾位伴當撇出船去?!?/br> 鄭得利早料到她有話要說,卻不想她竟如此無情,一時間汗透衣衫,叫道,“大、大人,這是為何?” “谷璧衛要的是白帝之子同他那扈從,帶著他倆走,著實太過招搖。谷璧衛好歹是仙山衛里的探花郎,我還未不自量力到要同他正面鏖戰?!?/br> “您是鼎鼎大名的仙山衛!您都愿出手幫援我了,不愁再添兩個人頭的……” 白環衛搖頭,“你看過天書記述,也當明曉的??沙鲠份洺顷P之人唯有你一人,搭救其余兩人,不過是白費功夫?!编嵉美钡溃骸安辉囋囋趺粗獣?!” “那我問你,迄今為止的一切,可曾不在天書上有載?” 鄭得利臉色白了,緩緩搖頭。 白環衛斬釘截鐵道:“那二人定要交出去。便是不交,也只得將他們拋落于此地,任其自生自滅?!彼尺^身,似要拂袖而去。 正在此時,鄭得利忽攥拳道:“既然如此,今日之后,我便隨他們而去。刀山劍樹,海角天涯,我和他們一塊走?!?/br> “你不能走?!卑篆h衛駐足,神色起了一絲漣漪。 “為何?” “因你是天命之子,你是唯一可出城關、我當輔佐之人?!?/br> “我不信?!编嵉美H惶?,雙目猶如火燒,“我才不是什么命定之人,我只信咱們會一個不少地突圍,去往岱輿之外!” “癡人說夢。世事不能兩全,既要出城關,勢必要付出代價。他們便是你當舍的代價,天明之后我會向谷璧衛交出他們,此事不容置喙?!?/br> 白環衛如不化堅冰,口氣同神態都極冷。 這時她眼角里忽閃進一隙寒光,扭頭一望,卻見鄭得利不知何時已從褡褳里取出一柄天山金小刀,拔開鯊皮鞘,將匕尖抵住了自己咽喉。 鄭得利兩手抖顫。他平生只動過兩次殺意,一次是向玷污了女使小鳳的陶少爺,一次是對現時的自己。他的嗓音因恐懼而滯澀,卻拼力道: “如若您不留他們二人,我便當即在此地血濺三尺!” 白環衛的動作滯住了,微微偏頭,仿佛十分不解,然而眼中已染上驚詫與些微恐懼。良久,她開口:“他們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回護?”鄭得利道:“咱們是有過命交情的好友?!?/br> “便是如此,他們也值得教你以命相換?你可是繼白帝之后唯一可至歸墟之人,萬萬千千人里獨你一個?!卑篆h衛的口氣忽放重了,薄唇緊抿,柳眉蹙起,這興許是她頭一回有了些似人的生氣。 鄭得利的胳膊不再抖。他點頭,依然刀橫于頸。他輕輕吟誦了一句戲文,那自離開蓬萊的那一日起,便時時盤縈心頭的詩句:“有言道:‘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我既被大人看重,便決不會是位忘恩負義之人。我不愿看他們死,龍潭虎xue,我愿陪他們一塊去闖!” 這一句話便似平地驚雷般,在爵室內炸響。清風拂掠,二人衣角如水鳥飛揚,白環衛久久無言,最終還是邁步,自他身畔匆匆掠過,似是一種妥協。 “放下刀罷?!彼暤?,“我讓他們留在船上?!?/br> 白環衛走后,鄭得利放下刀,手心里盡是冷汗。他是頭一回以死威逼一位仙山衛,此前,他從未覺得自己的性命稀貴。 他顫巍巍走到甲板上,此時樓船已離岸甚遠,湖上煙水朦朧,倒不愁谷璧衛追兵放冷箭。鄭得利輕輕吁氣,方驚愚、楚狂和小椒,他哪個都不愿放手。方驚愚、小椒是他兒時玩伴,不知幫他打跑了多少個地棍喇唬,楚狂不是惡人,曾替他出頭教訓陶少爺。瀛洲一戰時,他使不上力,他們三人皆沖鋒在前,替自己擋下了腥風血雨。 他曾不止一次地自問:自己能做何事?能為他們帶來多大助力? 自小他便像一個丑角,徒遭人戲耍,引人發笑,現時要教他唱主角兒,演一號人物,倒教他茫然無措了。鄭得利將額抵在船板上,闔上眼,眼前忽似浮出一片光景,一個著鵝黃衫子的影子在槐樹下靜候著自己,他忽心里怦怦跳,輕輕呢喃道: “小鳳……” 同小鳳是喜相逢還是生離別,在那骨片的記述里早有分曉。去往歸墟后獨個歸返蓬萊,這便是他的已寫好的戲本??啥竦乃麉s不死心,欲尋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他回到艙室里睡下,興許是多日緊繃著一根弦,此夜里睡得格外安適,打了許多睡夢。然而后半夜他抖個寒噤驚醒,只覺渾身酸疼,張眼一望,卻見自己不知何時已被閉鎖房中,兩手被鐵鏈子鎖住,口里塞了麻實。 正當他猛烈掙動之時,卻聽艙室們吱呀一響,白環衛站在門口,神色澹凈: “對不住,因怕你又要自戕,我便只得出此下策?!?/br> 她口唇一張一合:“我會將你的伴當皆交給谷璧衛,你便安心于此安歇罷?!?/br> 鄭得利聞言,心急如焚,拼命用身子撞船板,口里“唔唔”作聲。白環衛道:“你莫怪我出爾反爾,所謂兵不厭詐,空口白舌,怎能教人必定守約?我會送你出城關,以教天書記述之事應驗,你便安心在此處歇著罷?!?/br> 她扭頭,對船丁們吩咐:“將那兩人交給谷璧衛的部屬?!?/br> 然而不過片時,便有船夫神色惶急地來報:“大、大人,大事不好!艙室里無人,舷窗被撞破——他們早溜之大吉了!” ———— 深林翠葉間,兩匹健馬正撒蹄奔行。 方驚愚和楚狂兩人正牽韁踢馬,一路狂奔。楚狂打開褡子,點數了一下血瓶,見都完好無損,便放下心來。方驚愚反掛心他傷勢,問道:“你昨兒還昏著呢,現下怎樣了?” 楚狂冷淡道:“沒添甚新傷,最嚴重的是被殿下抱著一頭扎進水里,感了風寒?!闭f著,他吸了吸鼻子。 “咱們就這樣跑了,得利該如何是好?” “他有美人相護,不打緊的?!?/br> “你是怎樣發覺白環衛那兒不對的?” 楚狂齜牙咧嘴道:“他們那兒的食水好重的一股蒙汗藥味!一看便是動了將咱們當贄禮送給谷璧衛的心思。只是給的藥還成,我吃了后,精神也略振些了?!?/br> 方驚愚問:“咱們現下是去員嶠么?”楚狂點頭,旋即又輕輕晃晃腦袋,“殿下,我現時還頭昏著,怕不一時又要不省人事了。若我一昏,便沒法護住殿下了,你看著些,小心自個安危?!?/br> “又說這樣的話!”方驚愚蹙眉,“關切我作甚?而今最緊要的是你?!?/br> 楚狂笑了:“不可能不關切的。蓬萊、瀛洲里的萬萬千千人,還有我,皆愿為殿下而死。殿下是咱們的白晝、天日,誰人不指望您終有一天大放華彩,光耀仙山呢?”方驚愚心頭不是滋味,問道:“瞎說什么,我不過是一卒子,那你呢,你又是什么?” 楚狂沉默了片晌,風拂過來,送來他輕輕的言語。 “我是殿下的曉星。唯在破曉前可得見的辰星?!?/br> 第113章 幽蠹潛形 煙林蕭疎,風寒而緊。一路策馬疾奔過后,兩人來到左近的山村中。 此時二人都極形勞心苦,楚狂身上燒火似的,低低喘氣,臉色煞白,似要隨時厥倒一般。方驚愚也好不到哪兒去,被抽鐵骨之后,他皆靠著一口炁支持身子,此時也神倦氣短,手腳無力。 然而還未進山村尋一個歇腳處,他們便遙遙望見村口樹幾根旗桿,上樹幾具血淋淋尸軀,正是他們在岱輿里見慣的那種“rou旗招”。兩人趕忙栓好馬,藏在樹叢里摸近前,打量村中景況,遙遙卻見幾個岱輿的皂衣仙山吏手執海捕文書,在村中大嚷: “如有見兇嫌方、楚二人,而藏匿不交的,便受極刑!” 方驚愚見了,心頭如有錐扎,此時又見仙山吏們猶如惡剎,前邁一步,自鄉民叢里狠捉住一個瘦仃仃的小孩兒腕節,拖曳出來。一位民婦驚叫著仆倒在地,叫道:“大人、大人,您要拿我兒作甚?” 仙山吏們獰笑:“串到桿上,做‘rou旗招’!”那民婦驚呼一聲,幾欲昏厥,哭叫道,“咱們不曾見過那人犯,更不敢匿藏他們,何罪之有?” “既是無罪,便更好了?!贬份浵缮嚼衾湫Φ?,“聽聞最要緊的那兇犯心膽小,只消略略威懾一番,便會乖乖自入羅網。要他曉得他晚露面一日,便會有人因他而受苦,被吊上旗桿,他定會嚇破膽兒,乖乖現身?!彼汁h視村民:“聽好了!你們不但不準藏匿兇人,還要自個去尋他們蹤跡,一日尋不見,咱們便吊一個人上桿頭!” 村民們驚恐地退卻,然而無人敢違抗。人群凄慘地四散,樹叢里的兩人見了這一幕,心里皆渾不是滋味。 忽然間,方驚愚只覺自己腕上一緊,是楚狂握住了他。 “殿下,莫要沖動,別露面?!?/br> 方驚愚牙關緊咬,硬邦邦地道:“我曉得?!?/br> 楚狂道:“這便和象戲一個道理,卒子被吃掉多少都不打緊,但將帥一旦喪命便是輸?!狈襟@愚的手微微發顫,他道:“若盤面上只留下將帥,其余棋子皆被吃完,這也能贏么?” “不會被吃完的?!背褶D而與他十指交握,極認真地看著他,“還有我在。我是殿下的‘士’?!?/br> 山村既不可留,他們一合計,決定到無達湖另一畔,與“騾子”的接應人會合。湖畔指不定有谷璧衛爪牙,還有白環衛部屬,理應是個險地,然而白環衛此時應大抵以為他倆會遠走高飛,派員前來追逼。最危險之處也是最安全之處,乘此間隙,他們應能回到無達湖邊,與接應人會合。 兩人說定,上馬疾行,兜轉一個大圈子,再去無達湖。途中,方驚愚聽聞耳中的小椒打呵欠道:“扎嘴葫蘆,我神力尚弱,且替你壓了炎毒這樣久,已然乏啦。我先小憩一會兒,你且寬心,在我睡下之時,也會替你壓鎮著炎毒,只是不能同你講話了?!?/br> 方驚愚道:“謝謝你替我做了這么多事?!卑肷魏笥值?,“你不說話反倒好,一開腔便聒噪得厲害?!毙〗反髳?,咬他耳朵,痛得他齜牙咧嘴,爾后便似陷入沉眠,無聲無息。 兩人還未到無達湖邊,便聽見河上傳來輕輕幾道嘯音。方驚愚扭頭一看,卻見方才與他們接頭的那艄公卻將船擺來了,撥開蘆花低聲叫道:“殿下,這邊!” 兩人驚奇,下馬近前。那艄公笑道:“小的料想殿下會順這條徑道出逃,便在水路上先候著了。二位是去員嶠罷?小的熟習近道,不會教人逮住?!?/br> 二人上了船,這船看似僅低篷兩扇,其中卻教人意外地寬敞。船板上放有先備下的食水傷藥,鋪有臥席,這時他們方才放下吊著的一顆心來,身上也頓覺格外疲累。方驚愚將楚狂按倒在篾席上,道:“你害著熱病,多歇息會兒,我替你包扎?!?/br> 楚狂輕輕“嗯”了一聲,也不推托,倒頭便睡下了,看來真是倦乏之極。方驚愚拿起一包金創藥粉,正要解開,卻發覺外頭包著的紙是一張巷傳小報。 他展開來看,卻見那報上寫著好些駭人言語:“世子沖冠而怒,凌遲、梟首數人?!睂懙氖窃谒麄兂鎏雍?,姬胖子怒氣沖霄,拿岱輿黎民出氣,刖足、腰斬、炮烙,無所不用其極。鮮血淋漓的文字下繪著殘凄如叫喚地獄一般的光景。方驚愚看了,身心劇顫。他呆坐許久,放下小報,走出船艙。 這時天已日暮,艄公正擺著渡,與他悄悄擺手,道,“殿下不可出艙門,免得被谷璧衛暗處的眼目覷了去?!?/br> 于是方驚愚便脫下外衫,包住頭臉,坐在篷門往外眺。遠方極大的一輪血紅落日,像一枚燒紅的烙鐵。他望見兩岸連綿不絕,“rou旗招”也遠近稠薄地林立著,在空中留下一個個殘酷的剪影。他心中忽生出一種絕望,仿佛整個世界都被夕暉燃燒殆盡,惟他性命猶存。為他一人,蓬萊、瀛洲、岱輿的土地上不知灑下了多少鮮血。 他真有這樣寶貴,能教人前赴后繼,為他送命么?不過是生于帝王家,一個生來便筋萎無力之人,有何可教人高看一眼之處?方驚愚忽而強烈地希冀著自己的出身并非如此,若他不是白帝之子,只是方府里一個受欺侮的孩童,想必也要比此刻要安適許多。 “我不能再教更多人為我喪命了?!彼蛋档叵?。 方驚愚回到船篷里,望著楚狂蒼白的睡顏,又忽而悵惘。楚狂看似瘋癲,心思卻縝密,遇事的決斷也比自己明晰許多。除此之外,他還掌一手好弓術,劍法甚而較自己更流利,若要出岱輿城關,他才是最好的人選。正當心亂之際,他忽見得楚狂迷瞪瞪睜眼,輕輕叫了一聲: “殿下……” “怎么了?” “不必替我上藥了,我傷好得慢,敷了也無用,那些藥留給殿下罷?!?/br> 方驚愚搖頭:“因傷難好而不上藥,豈不是本末倒置?就像難道因人哪怕今日吃了飯,翌日也總會肚饑之故,就不吃飯了么?”他索性剝開楚狂衣衫,卻倒抽一口涼氣,楚狂遍體鱗傷,比他想得傷勢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