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90節
那俊秀少年卻蹙眉,“為何要分頭走?此地不是出了個割人性命的大犯么,分開走豈不更兇險?” 其余幾位仙山吏笑道:“這事兒已過了十天半月了,在咱們前頭也不知有多少趟仙山吏刮過這地皮了。咱們這次來,不過是再尋尋有無前人漏下的蛛絲馬跡,那兇犯也當早逃之夭夭了!” 于是一眾人分頭行動。覓鹿村斷瓦殘垣,雪霧濛濛,枝影駁雜,偶聽見幾聲老鴰的嘹唳。那冷臉少年將劍抽在手里,在雪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少年名喚方驚愚,年交十八,在蓬萊府中玉印衛手下辦事,做一名缺衣少食的仙山吏。少有人知,他曾是瑯玕衛之子。 方驚愚審慎地在村徑上行進,四下里并無人聲,寂如墓園。偶能望見地縫里殘存的骨殖,泛著磷磷幽光。斷墻上仍有潑濺開的血跡,已然發黑。 一陣寒風突起,簌簌風聲里,他突而辨出細細的喘息聲。一剎間,他拔劍出鞘,清喝一聲: “誰?” 話音未落,他已機變神速,劍光如冷月白虹,驟然而出,削破一面土壁。雪塵揚濺,一個身影狼狽地自道旁破屋里滾出。那是一個蓬頭顑頷的男子,身著破麻衣,其上隱隱可見桃紋繡線,原來是個大源道教徒。 那教徒身上血跡斑斑,兩眼亂顫,口涎直流,似已神智不清,見了方驚愚后驚恐地叫: “大仙……大仙!” “什么?” “大仙降世,大顯神通……”那男子眼珠子滴溜溜轉,突而大叫一聲,“饒命哇,大仙,饒命!”說著便狠狠往地上磕起腦瓢兒來,甚而磕破了皮rou,鮮血飛濺。 方驚愚見了他這瘋勁兒,心里也發寒,伸一柄劍鞘向前,生生止住其動作:“別磕了,我也不是大仙!你是誰?” 那男人兀自嘿嘿傻笑:“是,你不是大仙?!狈襟@愚又問:“你說的‘大仙’又是何人?” “大仙……是一個女孩兒的模樣,半只腦殼沒了,里頭紅黃白綠,稀里糊涂!但大仙并不死,兔起鶻落一般,轉瞬便橫奪咱們數人性命……”男人說,“咱們打破她腦殼,不知破了幾多回,她仍活著……那是大仙顯靈了哇……” “你說的那大仙……還在這處么?” “在,在!大仙無處不在,颙望仙山……嘿嘿,祂便在你身后……” 男子突而急促如發連珠炮一般吐出這番話,說罷這話后,卻又如渾身干竭了一般倒落在地,口里喃喃有辭:“大仙……大仙也要來奪我小命……將我送至桃源!” 突然間,他仰天大笑,用力將頭顱往地上磕下。一陣裂響,猶如寒瓜破裂之聲,頃刻間,雪地里出現一具尸首。 方驚愚心膽俱寒,驀然往身后望去,卻見白雪茫茫,空無一人。他心知此地不可久留,然而畢竟公事在身,不可退卻。他向前走去,跨過教徒尸首,不知兜兜轉轉許久,忽在一面斷墻邊尋到一破洞,洞口用碎石草草塞著。 他將碎石清去,鉆入洞中。洞的另一頭接的是一間堀室,里頭天女散花似的落著書頁。堀室另一邊卻擺著神臺,其間腥臭濃如酦醅,橫七豎八地倒著尸首。方驚愚凝眸望向神臺之上,一面桃紋旗垂落,是“大源道”的旗招,這里便是教徒們的老巢。 滿地皆是教徒的尸首,卻不見兇人的行跡。方驚愚巡行了片刻,又回到室中。此地尚未被前人搜羅過,他謹慎地四察。 忽然間,他聽聞一陣細細的響動。 方驚愚走過去,在尸叢里發現一個女孩兒,學歲之齡,蓋一條破舊紅衾。女孩兒遍體鱗傷,不省人事,鼻翼輕輕翕動,發出貓兒似的嚶嚀聲。 扭過頭去,方驚愚見到神臺上散落著果核、面屑,原來這女孩靠著供品,在此地僥幸得生。他彎下身,解下披風,將那女孩裹起。 回到村口,其余仙山吏三三兩兩地回來了,身上也背著些瘦骨嶙峋的人兒。 有仙山吏道:“凡是身上穿著桃紋衣的教徒都遭害了,有些被關在地窨子里的人先前尚未被發現,咱們便將他們救了出來?!?/br> 又有人說玩笑話道,“這伙人不會是‘大源道’的殘孽罷?咱們若將他們救下,是引狼入室了!” “這些人大抵是民婦、孩童,靠一些殘余食水勉強過活,身上皆是遭虐打后的傷,應不會是教徒?!狈襟@愚淡淡地開口,“教徒皆死絕了,也不知是誰做下的事——莫非真是‘閻摩羅王’?” 眾人面面相覷,想起那尚未露面的兇嫌,心里有種難以言狀的恐懼。 日薄山間時,他們驅馬離開覓路村,趕了幾里路,在左近的客舍宿下。仙山吏們吩咐人備下食水、熱湯,忙著給這群瘦骨嶙峋的民婦孩童填肚。 方驚愚忙了半個時辰,扭身回房里一望,那裹紅衾的女孩兒卻不見了。他尋了半晌,終在客舍后尋到了她。 冰天雪地里,那女孩兒趴在地上,嘴里叼著一串掛人家檐下的辣椒。咬一口,她便呸呸吐舌,咯吱咯吱地咬起地里的雪,如一只小獸。 當方驚愚走過去時,她警覺地扭頭,齜牙咧嘴。方驚愚看到她頭上的豁口,似被鈍物擊打過,血糊糊的。 “你傷著了,快過來,我給你包扎?!狈襟@愚蹙眉道,向她招手。 然而女孩并不領情,在方驚愚近前時露出一口鋸子樣的白齒,狠狠啃上他手背。方驚愚吃痛,將手抽出時已留下半圈帶血的齒痕。這樣一個重傷的孩童竟如此有精神頭,一剎間,他想起那大源道教徒曾瘋言瘋語地道:“大仙……是一個女孩兒的模樣!” 方驚愚捂著流血的手,看向那女孩兒。女童的眼桂圓核兒似的大而漆亮,像警覺的幼貓。 那是無稽之談罷,方驚愚想起那瘋狂的大源道教徒的言語。一個如此年弱的女孩,怎會是取人性命的兇徒? “我不傷你,你過來罷?!狈襟@愚道,思度她已有幼學年歲,應早啞啞學語過了?!澳憬惺裁疵??家中可有親長?” 女孩兒不答,只是戒備地嚼著辣椒串。方驚愚想,這樣野性的孩子,孤獨園也未必收。 他轉過身,往屋舍里走去,既帶不轉這孩子,他便將刀尖藥、食水拿來此地??蛇€未走開幾步,他卻聽得一陣細細的噎泣聲。 “椒……椒?!?/br> 方驚愚扭過頭去,卻見素雪皚皚,那女孩兒嚼著半截辣茄,已然淚流滿面。她不斷喃喃道,“椒……” 皂衣少年返過身來,在她身前蹲下,嗓音柔和了些: “這是你的名姓?” 女孩搖頭又點頭,眼里充滿迷惘和惶惑,顯是連自個也記不清了。不知為何,她對“椒”這個字眼有著執念,每念上一回,眼眶里便墜下一顆淚珠子。 層云邈遠,飛雪迷離。方驚愚難得地哂笑,向她伸出手。這一回女孩并未避開,她感到那只帶著劍繭的手摩挲著自己發頂,溫和而暖熱,如一抹晨光: “那好,往后我便叫你小椒了?!?/br> ———— 記憶陸離駁雜,漸而拼作一片?!坝汉痛笙伞睗u漸想起了一切,起先是和女孩兒在宛丘山的堀室里度過的那些日子,繼而是那女孩喪命于教徒之手時自己腔膛中迸發的怒火。 祂看到五年前的自己鉆入女孩兒尸軀中,將她支撐起。祂搖搖晃晃,煢獨穿過雪原,直奔覓鹿村。教徒們起先見了她,不以為意,可不過轉瞬間,女孩兒的手爪、口齒忽而變得鋒利如匕,身形鬼魅,頃刻間撕裂教徒們的喉口。 仇恨齌怒像一把烈火,將祂心智燃燒殆盡。在用盡氣力將最后一位教徒斃命后,祂只覺自己神識支離破碎,爾后陷入黑暗。于是十余年間,祂沉睡在小椒軀體之中,忘卻自己曾為“雍和大仙”之事,直至今日方才蘇生。 小椒猛然自睡夢里驚醒。 四周漆黑,她恍神許久,方才想起自己先前被谷璧衛捉進了一只大陶壇里。壇外道士們的念誦聲早已停歇,死一樣的寂靜。 大抵是因五方衛靈咒之效,如今她已記起自己的往昔。她是“雍和大仙”,不過是借寓了一個早已殀亡的女孩兒的軀殼。十余年后方才蘇醒,她的神力已漸而復蘇。 正在此時,壇口忽而被揭開,她被傾了出來。落在地上,借著昏黃燭火望見自己如泥的手腳,此時她卻已不驚不懼。這便是她本來的模樣,十數年的人身不過是蝶夢莊周。 谷璧衛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前:“如何,想起來過去的一切了么?” 小椒警覺地看著他,此時的她已全然一只小九爪魚的模樣,往后爬縮了一下。谷璧衛又道:“在下大費周折,總算得見‘雍和大仙’一面,實是三生之幸?!?/br> “你早就知曉這事?” 面對小椒的詰問,谷璧衛噙笑點頭。小椒又狐疑地問:“莫非我被誣害一事,也是出自你的精心布置?” 谷璧衛道:“不,大仙,您確而殺害了在下麾下的許多教徒,也確奪了碧寶衛性命,誣害一事絕是空xue來風。還請大仙捫心自問,您手上真未沾過旁人鮮血么?” 話到此處,小椒混沌的頭腦里漸如撥云見日一般,理出了些微頭緒。她夢里所見的那黑影不是旁人,正是身為“大仙”時的自己。而不知是何緣故,自至岱輿此地后,她的心便時時燥煩,抑止不住自己的殺戮沖動,故而釀成樁樁慘劇。 小椒冷語謇謇:“花言狡辯什么?這是你設下的局。先前你不是說費了一番工夫才同我相見的么,這便是自認了行了好些陰謀詭計,而今你又抵死不認了?且我有一種知覺……” 那形容俊逸的青年只是背手微笑,這時小椒道: “你莫非是……我的同類么?” 一剎間,燭火狂搖,滿室妖鬼般舞動的影子。谷璧衛笑而不言,但在小椒看來,他那神情像極了一只罩在臉上的儺面,正緩緩產生裂紋。小椒繼而道:“我一近你身,心中便格外煩擾,而想必你也是一樣的,故而你早看穿了我的真身,故意教我在神志不清時害了碧寶衛?!?/br> 此話一出口,仿佛有一片無形的暗影在地窨子中鋪陳開來。那俊秀青年身上散出一股威壓。谷璧衛笑吟吟道:“不錯,一切皆如大仙所想。確是在下一手cao設了這個局?!?/br> “我所害之人,皆是對本仙血胞采生折割、慘痛凌虐之人,抑或是貪食仙饌之輩。谷璧衛,在這岱輿之中,人人有罪?!?/br> 突然間,谷璧衛口里迸發出一陣大笑。 因他先前謙謙有禮,便教人決計想不到此時這儇薄、猶如水泡破裂般的汩汩聲響竟是出自他口。爍爍火光里,他身后漸浮現出一個厚重黑影,亦是七眼九爪,卻威如山岳,連昔日的“雍和大仙”也不禁為之震顫。 “大仙,你的王朝已然遠去了。而今三仙山之中,唯我獨尊!”青年忽似撕破面皮了一般,現出一副邪獰之色?!鞍椎鄢鲫P,萬民拱服,那姬姓的小胖墩兒也不過在下之傀儡。而今唯有你是在下的心頭之患了!” 小椒忽渾身一顫,她看到方士、家丁們忽而一箍腦地涌入堀室之中,眼里發著黯光。忽有一剎間,她幡然憬悟,這些人盡是谷璧衛之手足。不,興許早同谷璧衛融為一體,是其血rou的一部分! 原來她在此地常覺仿佛被人凝望著,是出于這緣由。她早聽聞一個傳言,仙山各處皆有谷璧衛耳目。谷璧衛仿佛老樹深根,早已踵武遍布岱輿這片土地。小椒忽而無端地冒出一個念頭,興許谷璧衛便是岱輿著一整座仙山。 “我瞧這些人兒皆是你黨人,莫非那假冒的碧寶衛也是?”小椒問。方士們立定不動,猶如無生機的偶人,幽森森的眸子望著自己。谷璧衛道,“不錯,她即是我,我即是她?!?/br> “所以你將我那血胞的肢軀稱作‘仙饌’,分予岱輿眾人,不是出于善心,而是欲牽住黎民羈,將他們于不知覺中同化為你的手足?” “大仙真是明察秋毫?!?/br> 小椒再度打了個寒戰。岱輿中萬余人而今皆已是谷璧衛的幫兇!若他有意,便能輕而易舉地cao弄人心智,任人為他所用。她又問:“你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副模樣的?” “呵呵,白帝棄仙山而去數十年,惟在下可挑大梁。大仙,您莫不見岱輿繁景么?比在前修治下時更似軟紅香土。只是為治仙山,勢必更勞心力。在下不過是多用了些仙饌,便漸而變作這模樣了?!?/br> 小椒沉言不語,七只小眼瞪著谷璧衛。什么“多用些仙饌”?這廝分明是貪食了許多!她有所知覺,而今的谷璧衛強圉于她,甚而可稱得上比她更似“雍和大仙”。 谷璧衛不僅食了許多“仙饌”,還下令捕殺她的族裔,不斷在仙山中充擴勢力。小椒打了寒噤,依然怒目圓睜: “你這般無法無天,天子知曉么?” “白帝早棄此地而去?在下何必得他首肯?” 谷璧衛擺出一副輕蔑模樣。忽然間,他擺出正色,方士們也紛紛上前,將小椒圍在中心。小椒知覺不妙,只覺自己處于天羅地網中。 “閑話也說罷了。大仙,你是在下這些年歲來唯一之所求。有你之仙力在,仙山必能在我股掌之中?!?/br> 谷璧衛莞爾一笑,伸出手。他藏在袖管里的手卻不似往日一般皙白如玉,而是漆黑如泥的觸角。身后的黑影張開血盆大口,仿佛要將她吞吃入腹。他惻惻地一笑,毒蛇一般囈語。 “來罷,大仙,讓我們彼此‘交融’作一體罷?!?/br> 方士們自四方威逼而上,手中挾黃符。小椒這才發覺自己落在咒陣中央,仿佛有一面無形的墻壁攔著,不教她脫逃。她雖自壇中滑出,卻仍在甕中。 員嶠的那群黑泥一般的和尚是她的族人,取回記憶的當下,她的眼耳仿佛能延展于千里之外,深深體察到了祂們的驚懼、疑怖與怒火。谷璧衛為一己私欲,捕害祂們多年,也因而削弱了她身上的神力。如今的她確然無法與其抗衡。 眼見著將被逼入死角,小椒冷汗直流。這時卻聽得一聲轟雷般的巨響,堀室的鐵門突而被一劈為二,天光落了進來。 谷璧衛驚詫,不由得退了一步。滿室的塵霾里走出一人,一身皂衣,未穿王府侍衛的青服,披一件綴滿補丁的破舊披風,身形挺拔若猗猗修竹,手中含光劍璨如星日,正是方驚愚。 方士們也盡皆后退,卻擺出戒備之態,侍從們齊刷刷抽劍,劍光刺向方驚愚。谷璧衛神色扭曲,片晌后道:“這位小兄臺,私闖此地是為何事?在下正訊問神女呢?!?/br> 方驚愚神色不變,提劍道:“不叫我‘陛下’了么?那稱呼我倒愛聽?!?/br> 小椒仰望著他,有一瞬的侘傺,仿佛置身于多年以前。那個皂衣少年用披風裹著她,將她珍重地捧在懷里,穿越風雪。他收留了桀驁猖披的她,兩人起先一貧如洗,在馬房里的干草堆上入眠。方驚愚供她吃穿,教她識字講話,兩個煢煢孑立的人兒從此唇齒相依。剎那間,她淚流滿面。 “我來帶走小椒?!痹硪虑嗄甑?,“她是咱們的伙伴,我不可棄她于不顧?!?/br> 谷璧衛讓開一步,讓他看清地上癱軟如泥的小九爪魚,冷笑道。 “你口里的‘小椒’不過是個吃人取命的妖鬼,這樣的妖鬼,你也要救么?” 小椒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怎會認出自己這副丑陋的模樣?方驚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果真遲疑了一瞬。他望見了刑架下干癟的少女軀殼,還有一只小小的七眼九爪魚,目光可憐怯縮,欲要躲到陰影里。 沉默片晌,方驚愚忽而哂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更不可不帶走她了?!?/br> 他橫劍在身前,霜一般凈白的刃面映出其眉眼,帶著鋒利無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