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89節
然而下一刻,祂又蔫了神氣,道:“可惜你們這伙壞家伙,捉我起來,割我皮rou,日日放血。本仙早虛弱成這模樣啦,連一個小孩兒也吃不下了?!?/br> 小椒這才想起那水似的聲音入駐后,她曾聽過幾回尖利的慘叫聲。那像是鋼刀在土墻上急促劃拉的聲響,教人心神俱顫。原來那是割下血rou后大仙的慘叫聲。她一時心旌搖蕩,喃喃道:“你說咱們是……壞人?” 小九爪魚道:“不錯!你們這伙人打著‘大源道’的旗號,卻殘害許多我的兄弟姊妹,真是壞極了!方才也說過了,本仙能視旁的仙人之所視,聞祂們之所聞,故而祂們所受的苦楚,也皆會落到本仙身上,這才害得我這般虛孱,被你們捉住,日日囚在牢里?!?/br> “說到被囚,我也是一樣的?!毙〗氛f,忽而攥緊了衣角?!拔也粫缘猛忸^的光景如何,因我是兩個‘大源道’教徒的逃生子。我爹娘不要我,將我撇在這地窖里,只韓伯伯給我飽一頓饑一頓地飼著?!?/br> 她說這話時,失了方才那趾高氣揚的神色。小九爪魚方才頭一回打量她,細瘦如葦桿一樣的手腳,臟污的紅布衣,這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 小九爪魚的心中突而生出一種感覺,這女孩兒與祂是一樣的。受人欺凌、厭棄,再拋卻到角落里,任他們孤仃仃地過活。沉默良久,祂叉起兩條觸角,道: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做本仙的信者?” 女孩兒怔怔地抬頭看著祂。小九爪魚一陣臉紅,張牙舞爪道:“如此一來,你便能得本仙護佑!往后你也不必怕看人顏色,怕被人欺侮?!毙〗烦聊季?,撲哧一聲笑了,“我信奉你,有甚好處?” 小九爪魚抓耳撓腮,半晌后道:“每餐能吃上一只細餡大包?!边@是神臺上常供奉的物事。 小椒又笑了,昏黃的燈火印下一個教祂永世難忘的影子。偌大的堀室里,這個孱弱的神明在時隔多年后第一回擁有了信眾。女孩兒輕輕伸出手指,勾住了雍和大仙的觸角。 “好?!彼?,“那便說定了?!?/br> 第106章 朔風吹雪 地窨子里點一支黃燭,漫地星星點點散著書頁。一個女孩兒、一只小九爪魚趴在其間,共讀一本圖冊。 這是一本放在杉木架頂、早已蒙塵的圖冊,小椒先時夠不著,是小九爪魚自告奮勇攀上木架取來的。冊中繪著山水萬重,看得小椒眼里亮燈一般,扭頭對小九爪魚說: “原來外頭皆是好山好水,我這輩子還不曾親見過!” 小九爪魚自滿地挺身:“本仙若有氣力,能帶你爬遍這天下,將四處風光看個飽!”旋即又垂頭道,“只惜本仙被囚許久,血胞又被捕殺大半,而今已是十分虛薄啦?!?/br> 小椒問:“外頭的人真這么壞么?”小九爪魚搖頭,“也有好的,譬若你,還有一個叫姬……姬摯的?!币娦〗吠犷^不解,祂道,“興許你熟識他的別名,許多人也叫他‘白帝’?!?/br> “我認得!冊冊書里都有他名號!” “在古往今來許多大皇里,他算得最寬仁的一位了。他在位時,曾布令不許用咱們的血rou作‘仙饌’,本仙感他恩德,也賜了他些漿液,雖不如咱們的血rou一般起大效,卻也可祛病強身。白帝也不獨享,將此稱作‘仙饌’,賜予各仙山衛?!?/br> “漿液?” 小九爪魚忽而伸出兩只觸角,將嘴巴撐得老大,“嗚嘔”了半天,從口里嘔出一小攤漆黑的水液來,旋即自豪道:“瞧瞧,這便是可延年去病的漿水!” 小椒大叫:“什么‘仙饌’漿水,分明是你的涎水,教人rou酸!”小九爪魚被她嫌誚,也發惱爭辯:“本仙才不似你們凡人,才不會淌發臭涎水,這真是仙漿!” 兩人爭嚷夠了,小椒泄氣道:“罷了,罷了,左右這玩意兒也不是我吃。方才說到何處了?你講了白帝,講了外頭的形色山水?!彼鰫瀽灥嘏老聛?,盯著圖冊上的潑黛叢山,“這些都離我太遠啦?!?/br> 堀室內忽陷入一陣靜默。 女孩兒又問:“說起來,你知道‘秦椒’是什么嗎?” 小九爪魚故作博學,解釋道:“是辣椒的一種,傳聞產自九州秦川?!迸簡柕?,“辣椒是什么?” “是紅艷艷的一種果子,吃了后嘴巴便似火燒一般!” 小椒聽了,饞涎大動:“我爹媽給我取這名兒,想必是極愛吃此物的了。那也一定是件好咥物事,這里天冷,吃了便像火燒一樣,豈不是更好?” 說到此處,他們不自覺將目光投向嵌在壁上的小窗,外頭風聲大作,片雪像蛾子般漫天飛舞。雖望不清外面景致,但小椒深知這是片苦寒之地,滴水成冰。 女孩兒又趴下來,望著那圖冊出神,喃喃道:“待在這里,有許多教徒覺著我如穢污棄灰,日日踢打我。我想去九州,聽聞那兒有世外桃源。不會有人打我,也不會似此地這般寒凍,還生有好多‘秦椒’,教人吃了后身上暖洋洋的?!?/br> 她身影伶仃,像墻根縫里生的一株稗子草。小九爪魚默默伸出觸角去,摸了摸她腦袋。祂雖可療愈外創,卻治不得心傷。 小椒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祂的觸角,又將臉蛋兒貼上去,一股燠熱涌上來,酥酥癢癢。小九爪魚從未與人昵熱過,七只小眼張大,磕巴道: “說來,你、你不怕我么?” “你同我講了許多外頭的故事,陪我說話,還寬慰我。我為何要怕?” “我與你們生得不同,你們兩手兩腳,我卻七眼九爪……” “聽聞外頭有許多奇人異事,興許有人手腳就生成這模樣呢?!毙〗氛f著,咯咯地笑。小九爪魚也笑了。燭光下,一只手指,一條漆黑的觸角糾纏作一塊,難解難分。 日子過得飛快,堀室里晝夜難辨,笑語卻常聞。不行祭儀的日子里,小九爪魚便通過墻洞,偷偷攀到小椒身畔,同她念書講古。他們在月色里耍指戲,用自小窗里飄進的女貞葉子折成葉笛嗚嗚地吹,互相撲貓耍,只是小九爪魚一日比一日孱弱,爬得也日漸緩慢。 大源道教徒著實待小椒不好,一有不順意之事便來拿她作沙袋踹打。他們取來不同的戒杖,一一在她身上試過,瞧她身上的傷痕大小,嬉笑著道打出最深的傷痕的杖子往后便用在懲戒室里。一個教徒間的逃生子,于他們而言便是可隨意撇棄的一只破甈。小椒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新傷疊著舊創,血跡四濺。 一日,當小九爪魚爬過鼠洞,望見氣若游絲的她時,登時心急如焚地挪到她身畔,叫道:“喂,喂,小椒……小椒!” 女孩兒睜開一隙眼縫,氣息奄奄地道:“救……救我?!?/br> 小九爪魚拼力伸出觸角,拂過她的傷處。然而祂太小,而那創口又太多,此舉無異于杯水車薪。小椒開始嗆咳,出氣里帶著鐵銹味兒,似已傷到臟腑。小九爪魚七只小眼里閃出淚光,最后尖叫道:“我要怎樣才能救你?你傷勢沉重,我又太虛孱……” 說到這里,祂突而醒悟過來,將一只觸角伸進口里,將它狠狠咬斷,塞進小椒嘴里。小椒咳了幾聲,總算緩過氣兒來。 往后的幾日,小椒被撇在這空荒的地窨子里,唯有小九爪魚時常來探望她。小九爪魚費勁地將鼠洞掘大了些,自神臺上拖下幾只供果,塞她口里。因那小九爪魚血rou的干系,女孩兒身上傷勢竟日漸好轉了。待她神志明晰的那一日,張眼一望,卻見眼前一只殘缺小黑影,小九爪魚身子瘦損,九爪里去了三爪,卻高興地朝她笑: “你醒了!” 小椒爬起,心里疼惜,將祂捧進手心里,“可你又怎么了?怎傷得這樣厲害?”小九爪魚赧赧地將余下的六只觸角藏在背后,道:“這是我從鼠洞爬過來時,被耗子咬掉的?!?/br> “扯謊,分明是給我吃了。你說過的,你的血rou能愈傷,故常遭人貪饞。你都這樣小個兒了,還分自個的rou給我?!毙〗费劾餃I光閃動,“還這樣講,好似我是一只大耗子?!?/br> 小九爪魚小聲道,“與其給那群貪狼吃,不如予你吃?!毙〗繁Ьo了祂,淚珠子啪嗒嗒下落,將祂浸得濕透。 他們倚在墻邊,聽著風雪聲,仿佛凄苦的琴絲聲長鳴。莫大的孤苦里,他們是彼此的偎依。小椒忽對小九爪魚道:“我要逃出去?!毙【抛︳~吃了一驚。小椒問:“怎么,你不愿逃么?” “自然是愿的,只是……”小九爪魚望著遍體鱗傷的她,欲言又止。祂雖余一絲氣力奔逃,卻著實不能放任小椒拖著這樣的病體出行。小椒笑了,臉上帶著病態的暈紅,“不打緊,我不會做你累贅的?!?/br> 她望向空中,目光好似在描摹一張望不見的輿圖。 “與其在此不明不白地終老,我更想丈度一下外頭四垂。我想看天和地,想看仙山和溟海?!迸汉龆跗鹦【抛︳~,仔細地凝望祂?!拔蚁肟茨阍娺^的草木山川,大仙,您能遂我這信者的心愿么?” 得了這年弱信者的求禱,小九爪魚反倒前所未有地欣悅。祂興高采烈,卻又很快喪氣垂頭。 “要本仙帶你逃,也并非全然不可。但你以為本仙為何迄今都未動身?是因本仙如今法力喪了大半,要自此地脫逃,”小九爪魚想了想,張牙舞爪道,“非得吃一只活人不可!” 祂本以為這便能嚇退身纏沉疴的小椒,畢竟外頭冰天雪窖,指不定會教她立時斃命。誰知女孩兒立時挽起衫袖,立時將腕子遞到祂口邊,“那你便吃我,想吃幾口都成!”小九爪魚瞪大了七只小眼,小椒笑道,“只許我吃你,不許你也吃吃我么?我皮rou比你細嫩多啦?!?/br> 最后小九爪魚還是依順地咬破她皮rou,啜了幾口血。血乃人之元精,祂飲了血后,身上也漸得了些氣力。祂素來被人凌割血rou,這是頭一回得人反哺。小椒又問祂: “大仙,你呢?你的心愿又是什么?” 小九爪魚瞪大了眼,世人常向祂求索,可卻少有人問祂心愿。祂思量半晌,忸怩道: “我想……我想從此不被人割取血rou。我想有爿小屋,靜靜地過日子……” 一人一九爪魚開始籌謀脫逃一事。于是待教徒們來送飯食時,小椒偷藏起一只鐵匙,靠著杉木架遮掩,悄悄挖起鼠洞。小九爪魚有了氣力,也替她啃起洞沿。斗轉參橫,不知覺間,他們已掘得一只小洞出來。 這一日,小椒終于能將身子塞進洞去,勉強擠出了半截兒。 她爬出來一望,只見天高廓廖,幾只白鳥綴在穹頂,是翅健的飛奴。小雪漫散,如碎瓊亂玉。小椒瞪大了眼,天地皆為素裝,白得無盡。 這是她頭一回望見穹窿。在堀室里,一切都是小的,世界是四壁一般小的,穹野是檻窗一般的大小。真正置身于郊野,便深覺小的不是四合,而是自己。小椒爬出來,怔怔立了半晌,裹緊身上用蘆花絮子縫就的襖子,用碎石填好身后洞口,懷揣一只貫耳小瓶,里頭盛著小九爪魚。 “出來了!”她向著小瓶驚呼,“咱們看到天地啦!” 然而瓶中并無動靜。這些時日來小九爪魚為掘洞口,已用上了十足的氣力??v吃了些小椒的血,祂也不敢吃得太多,故而眼見的消損下去。小椒心疼,且怕祂在雪地里會凍成冰,便用一只小瓶裝著,焐在懷里,向無人處拔腿而去。 這世上有太多物事小椒不曾見過,故而她四下張望,看個不迭。不一時,雪停了,瓦藍的天,刺牙一般的樹,風干且冷,梟鷹咕咕叫喚,莫不教她驚喜。然而初見新天地的喜悅漸而被寒凍湮滅。小椒一面逃,一面用雪仔細覆去自己行蹤,不知走了幾日夜,身上攜的粱糗吃完了,手腳也漸動彈不得,她倒落在雪中。 她催動自己四體,手足卻已無了知覺。正拼力間,她卻聽聞遠方腳步聲雜沓而來,惡犬狂吠,有人叫道: “尋到了,在這兒!” 一剎間,小椒如墜深淵。她感到自己胳臂被拉起,整個人如同偶人,兀然自雪中脫出。數個大源道教徒獰笑著,有人扇她頭臉: “好一個娃碎貨,獨個兒跑出來,害咱們尋了這般久!” 繼而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小椒身上初愈的創傷迸裂,鮮血染紅蘆花襖子。小椒心里懊喪,這襖子是她和小九爪魚在黃燭光下一針一線縫來的,為此熬了許多日紅眼圈。這時她又感到身上一涼,原是大源道教徒扯裂襖子,將里頭的粱糗渣子、幾枚火石抖落,盛著小九爪魚的貫耳瓶也掉落在地。 “這是何物?” 一位大源道教徒見了那瓶,兩眼瞇起。小椒怕小九爪魚被發覺,慌忙撲上前去,攬住小瓶?!安辉S動!” “納來給爺瞧瞧!你愈說不給動,爺便偏要動!” 雨點似的拳腳瘋狂地落下,小椒悶哼著,卻死命不愿松開。小九爪魚聽聞響動,然而全身乏力。瓶蓋悄然松開,祂感到自己落入一個溫熱的所在。小椒悄悄將祂含入口中,藏在舌下。 血腥味愈來愈厚重,小九爪魚聽見女孩兒痛苦的喘息。祂想爬出來大嚷,制止這場暴行,然而祂虛弱得便似一朵霜花,一捏便化。祂聽見踢打聲漸息,有大源道教徒自地上撿起貫耳瓶,不滿道: “空的!” “這小女娃,到死還護著一個空瓶兒,好生奇怪?!?/br> 說話聲漸而遠去,小九爪魚的心卻吊起。祂艱難地撐起女孩的上頦,自她口里爬出。大源道教徒已然行遠,茫茫風雪中不見其蹤。煞白的雪地里,血淋淋的小椒蜷著身,像一只已安眠的小貍奴。 “小椒——小椒!” 小九爪魚驚恐地大叫。女孩兒的臉龐已顯出死人的青白。祂狠命咬下自己的觸角,塞進女孩嘴里,然而任祂如何搖晃,小椒皆無動靜,于是祂始知自己對已入黃泉之人無可奈何。這女孩兒年方學歲,卻為庇佑祂而死。 祂從來都被信奉自己的教徒傷害,僅有待祂好的一位卻被殺死。 “小椒……小椒……”小九爪魚哭喊著,觸角在其身上拂過,卻愈不得其傷勢。對待一個死人,祂的神力無可奈何。 一股怒火陡然升騰,若不是那群狼心狗肺的教徒,小椒怎會喪命?小九爪魚最后撬開女孩兒的齒關,縮進她身中。這時最后一個法子,興許可讓其起死回生。神識在漸而破滅,祂四體消融,貫遍小椒全身。 雪原上,一個女孩歪歪斜斜地站了起來。 她渾身血污,赤色的衣衫在風中獵獵。她艱難地伸出手,仿佛尚不能左右自己的肢軀。 手指張張合合,她混沌的頭腦里漸而想起自己是誰。她自溟海里生,曾在仙山見證過千秋萬代。她曾受萬人拱服,有一尊號為“雍和大仙”。她看向自己皙白的手指,在那不久前仍如漆黑污泥。她沒能救下她欲救的人,不過是支撐起了一具尸軀。 她的神識不屬于小椒,而屬于雍和大仙。 突然間,一股凄厲的哀鳴自女孩兒口中迸發而出,那是屬于神祗的哀慟之聲。風攪起斗大的雪花,將阡陌夷滅。少女此生唯見得一次的新天地,最終淹沒在一片空無一物的雪白里。 第107章 蝶夢莊周 五年前的覓鹿村里,流傳著這樣一件傳說。 一夜之間,村中上下皆被血洗。腥氣飄揚十里,血流漂杵。村民挈家帶口地喪命,殘肢碎rou遍地,仿若人間煉獄。 熟稔那村的仙山吏皆知,覓鹿村在宛丘山畔,是“大源道”教徒的窩藏地。那是一伙窮兇極惡的暴徒,素來令仙山衛們感到棘手。然而這伙兇徒卻輕易斃命于那地,不免不教人生疑。一個傳聞如疫病般悄然傳揚:是“閻摩羅王”在那地大開殺戒,取人性命。 冬日穹野慘白,遠遠可見幾匹快馬在雪原上馳騖,蹄聲嘚嘚,濺起大片雪塵。 快馬到覓鹿村口止步,自馬上跳下幾位著棉服的捕班快手,腰系鐵尺。其中一位是個皂衣少年,一張臉冷得似能掉冰碴子,披一件補綴滿補丁的披風。其余人叫他: “驚愚,咱們兵分三路,一寸寸地捋碼過去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