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3節
“白帝遺胤方驚愚,真是別來無恙了!鎮海門前、青玉膏宮中都曾教你脫逃,可老夫這回定會盛情以待,教你一步也走不脫!” 話音落畢,老者便似撥弦箭刺一般飛出,身影轉瞬閃至那人面前。天山金甲高高揚起,頃刻間烈風呼嘯,天地變色。浮木狂搖,仿佛行將破裂,連水下的老瞇眼都被巨浪卷走,最后只瞥得那人影抬劍一迎,接下了這天崩地裂似的一擊。 玉雞衛臉上突而現出錯愕之情。 天光叢叢縷縷灑下來,映亮那人的臉。蒼白臉頰,一雙戾氣勃發的眼,一只漆黑,一只是血一般的重瞳。 “真是可惜,來的不是白帝之子方驚愚,是你的老冤家、老對頭?!?/br> 那人開口,笑容獰厲,正是楚狂。 他手上發力,硬是斬上玉雞衛金爪,手里含光劍清光熠熠,暴喝道: “老膫子!正是閻王點卯時候,我要你速來陰府上值!” 第74章 單刀赴會 卯時將至,雷澤營水軍早已登船畢了,人人抹好不龜手藥,個個精神抖擻。船上四面五甲,火銃、砲機齊備,行將出戰。 司晨在爵室中坐立難安,她往時隨言信出戰多次,早已熟知戰法,懂得如何排布陣型:中翼、小翼船作選鋒,突冒用來沖散敵船,她則在此處瞭望發令。但她心里仍然猶豫,這些時日,她雖隨著水師cao練,對他們發過號令,可自己一個人人厭嫌的“殃星”,真能服眾么? 正猶猶疑疑間,有人進爵室里稟報:“司姑娘,時辰將至了?!?/br> 這人是雷澤營里有些聲望的老兵,渾身濃厚長毛,哪怕赤腳也似穿草屩一般,故而人稱“任草鞋”。 司晨點頭,“知道了。殿下呢?” “殿下……”任草鞋似有些難以啟齒,“不久前已動身往青玉膏宮去了?!?/br> “他不和咱們打伙著走?”司晨一顆心似墜到冰窖子里,她還想著若方驚愚在,他能對雷澤營施命發號,再鼓振一番士氣。 “殿下本就未答應過和咱們一齊動身,他那日說自己會獨身去往青玉膏宮,咱們若是有意,可盡隨他去?!?/br> “咱們當然要去了!”司晨拍案而起,怒道,可旋即又變得蔫頭耷腦起來。她相信非但是自己,雷澤營水兵們大多對玉雞衛心懷憭恨,決不會放過這復仇之機,今日之戰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發??煞襟@愚若不在,誰來統攝軍心? 她將求援的目光投向任草鞋。他久經疆場,與雷澤營里的各位兵丁肝膽相照,比起自己,大伙兒更聽信他。任草鞋雖讀懂她目光,卻將頭一擺,恭敬一揖:“還請司姑娘指示?!?/br> 司晨只得直白道:“你來指揮大伙兒罷。你在這里的年月長,比我更得人心?!?/br> 任草鞋道:“司姑娘若能指揮咱們拿下青玉膏宮,便能比小的更得人心了?!彼境渴?,“我不行的,我一個喪門星,若要我來將兵,怕是會讓大伙兒覺得晦氣?!?/br> “小的卻覺得,這指揮的人選是司姑娘更合適?!?/br> “為何?因為我是玉雞衛之女么?” “不,”任草鞋道,“因為您是玉玦衛大人的弟子?!?/br> 司晨啞然無聲,身子卻在輕顫。 她伸出手,慢慢摩挲上耳上的雞骨白玉玦,仿佛回到許久以前的那個雨夜。自與那高大女人相遇的那一夜起,她便仿佛在長夜里尋得了一隙光明。玉玦衛也是血rou長就之人,并非銅筋鐵骨。仙山衛并非遙不可攀,玉玦衛也曾向她伸手,要她把住自己的命運。司晨忽覺時至今日,自己終于向那女人的背影邁近了一步。她想起玉玦衛對自己說的話: “我希望你會是往后點燃瀛洲之火的人?!?/br> 忽然間,勇氣如潮浪,涌滿心房。玉玦衛曾向她伸手,讓身處絕境的她得以站起?,F今雖無人向她伸手,司晨卻也兀然起立,大步流星地走出爵室。 她扶闌干而立,望著船棧上整飭森嚴的行伍,闔上雙目。 那一刻,她忽似有神明附體,那高大女人仿佛自細雨一頭走來,走至她身畔,將掌搭在她肩上。司晨猛然張眼,猶如玉玦衛一般豪氣生發,振臂高呼: “弟兄們,向青玉膏宮進發!今日不惜一切代價,誓要取得玉雞衛項上人頭!” “殺!”“殺!” 一時間,船棧上喝聲雷動。樓船士們高舉長矛,寒光森森,仿佛矛尖上都爍動著一輪明日,炙干這不歇的雨幕。 船櫓飛動,破水而進。司晨依然張著雙臂,只是覺得肩頭一輕,那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似是消散了,然而她曉得玉玦衛并未遠去,女人在數年前種下的火種現今已在她心中點燃,熊熊燎原。 ———— 青玉膏宮外已化為戰場。 溟海洪瀾洶涌,兩方的中翼船相接,掀起腥風血雨。水兵們在戰格后端弩投矛,接連不斷地向砲機運送壘石,兩船間水幕沖天。若有劃獨木舟欲自后偷襲,順肋爬上船的,便有兵丁兜頭澆一盆燒紅的鐵汁。箭如飛蝗密雨,頃刻間扎滿包船的厚氈,一時間,溟海水被血染得鮮紅。 殿外烽火連天,浮橋上也不遑多讓,一場有如山崩海嘯的廝殺正在此展開。 兩個影子分分合合,劍光眩矅,氣吞長鯨,勢動風云。無人敢摻一腳他們的爭斗,因若是近前,便會被勁飔扯破手腳。楚狂獰暴冷笑,含光劍斬風破空,如龍似虎。玉雞衛金爪飛出,氣焰騰天。老人不禁心驚,他曾與這小子交手數合,皆覺其不過一只可輕易捏斃的小蟲兒,而今卻能障繄于自己面前。 “你這小子,怎么回事?”老者嗬嗬直笑,臉上卻淌冷汗,青筋綻起,猙獰可怖?!安贿^寥寥數月,你便能及老夫之踵了么?” “數月?”楚狂冷笑,聲嘶力竭地大吼,“我等這一日,已等了九年!我腦海里早已與你接鋒過成千上億回,我此生此世,只為了殺你而活!” 這樣銘心刻骨的恨意,玉雞衛又怎會得曉?九年來他幾乎日日拲桎加身,遭人以鐵鞭、烙鐵凌虐,被視作畜生般踢打呼喝。他曉得自己生來便是注定的犧牲品,卻不曉得自己的前路竟如此晦暗,無一絲生機。 近百個日夜,他被人強按于席榻時緊咬齒關,在心中將這老兒千刀萬剮?,槴\衛雖有在他身畔安插眼線,但在白帝遺孤能獨挑大梁前絕不會對自己施以援手。他是假充的白帝之子,是棄子,是注定要受盡折辱的標靶。 仇恨如烈火,頃刻間燒遍千里。他恨將自己身心徹底踐踏的玉雞衛,恨將自己推入泥淖的瑯玕衛,恨在自己受盡挫辱時、尚能安然無恙的弟弟,恨這世間萬事!因此自九年前墮進泥沼的那一刻起,“閻摩羅王”便已破殼而出。 此時此日,他確只為報讎雪恨而活! 身軀忽而變得輕盈、滾熱,楚狂身與心一,心動劍至,含光劍舞得咄咄逼人,猛烈難當,劍尖直指玉雞衛。 他本是不敢持劍的,一碰劍便覺胸悶欲嘔。在雷澤營中與方驚愚投壺耍戲的那一夜,他曾棄劍作了逃兵。然而劍才是他使得最稱手的兵器,他自幼師從瑯玕衛,天下劍法皆淹會貫通,再綜百家之長,在瑯玕衛的七式劍法上去蕪存菁,獨成一家路數。 方憫圣是百年難遇的劍術天才,往時如此,而今亦然。此時玉雞衛望著他,只覺心膽皆寒,只見他面掛慘笑,眼中絡滿紅絲網?,槴\衛創的七式劍招:“一寸金”“滿庭霜”“上江虹”“玉壺水”“黃金縷”“水調歌”“小庭花”,在他使來狠心狠手,毫不容情。 玉雞衛見他手法,心里不由得一駭:“瑯玕衛果在韜光養晦!” 當年瑯玕衛隨白帝出征至方壺,身負重傷,只得用冰櫬鎖住,送回蓬萊。后來玉雞衛聽聞他養傷多年,生疏戈馬,在去方府同其交手時也確覺其動作滯澀,可在鎮海門前的那一戰卻是截然不同的捷敏。這時見楚狂劍勢豪快,玉雞衛確覺瑯玕衛在仙山衛中僅居第八是一件可笑事,這樣無出其右的劍術,想必瑯玕衛是在作尺蠖之屈。 于是玉雞衛也不再留手,后撤一步,自算袋中取出另一只金甲套上。往日他同旁人廝殺,赤手空拳一揮彈,已足教人化作rou糜。遇上頂厲害的武人,也只套一只金甲。而今這樣兩手皆套金甲的,便只有在碰上仙山衛的同儕時如此應對。 “來,小子!除卻仙山衛外,你還是第一個能教老夫頂真的人!” 老人一套金甲,便教楚狂頓感壓迫。每一爪皆能掀起萬里長風,如雷霆震怒。楚狂以劍去抵,便覺手腳劇震,骨節欲裂。他并無方驚愚的鐵骨,幾次下來竟骨斷筋折。玉雞衛笑道:“你雖劍法好,可比起白帝之子來,身子卻不耐扛,且若是今兒在此被打壞了,老夫便再嘗不到你枕席上的妙處了,可惜,可惜?!?/br> 楚狂雖被打折手骨,悶哼一聲,臉上沁汗,卻似渾然無覺,獰笑道:“嘗什么嘗?不一時老子便剁你那二兩rou拌豬食!” 然而玉雞衛畢竟勇猛無倫,勢若巍峙山岳,楚狂身上受傷,動作漸不靈光。玉雞衛心想:“后生畢竟是后生?!北阋幻嫱?,一面耍弄他。但楚狂此時忽換左手使劍,一轉劍風,使出一套截然不同的法門。 這劍法十足驚艷,玉雞衛見了,便如有一枚巨石投進心湖,狂濤駭浪翻卷不止?,槴\衛的劍法蘊劍、擦、點、刺的招式多,蜻蛉點水,折葉拈花,有一種天成的明秀,而楚狂新使的劍法大開大合,剛猛非常,最教玉雞衛驚詫的是——這是銀面人的劍法! 瑯玕衛劍法守勢居多,而銀面人的劍術則咄咄進逼,一攻一守,兩相結合,天衣無縫。玉雞衛不禁怔神,仿佛置身于數年前的傾盆暴雨里,銀面人執承影劍而來,逡巡多年的孤魂野鬼獠牙大張,等著咬上他的喉口。 楚狂與銀面人,在那一刻,他們身影交疊,彼此不分。玉雞衛第一回感到驚懼,顫聲道: “你究竟是何人?” 青年如虎豹一般躍起,含光劍舞出繚亂白光,如漫空飛雪。一剎間,他猛然而進,劍橫于玉雞衛頸側,瞳子灼灼發亮。 “我是地獄里來的惡鬼,你殺了多少人,我便背負著多少人的怨魂。我是‘閻摩羅王’,人人在我面前生死平等,善惡可辨?!?/br> 他恫心切齒,目光猶如長釘,仿佛能將老人身軀刺穿。 老人發現他齒間咬著漆黑的rou片,且不止一枚。今日他視死如歸,誓要與自己同歸于盡。青年惡狠狠道: “你要下十八泥犁,而我也會和你隨行——玉雞衛!” 第75章 合刃之急 長鋏狂舞,爪吼如雷。鏗然金鐵聲里,玉雞衛注視著眼前那青年的蒼白頰兒,恍然間如見故人。 老人想起了銀面人,數十年前,他們尚年輕體健,意氣勃勃,而銀面人功夫圓熟,總勝他一籌,他每每與其小比,總被打個四腳朝天。 每一回他被打跌在地,銀面人總會莞爾一笑,伸手將他扶起,道:“再來?!?/br> 他也會不甘心地伸臂,緊握住銀面人的手,道:“再來!” 然而往后的數十年間,他都沒能勝過那銀面人一次。直到五年前的那個雨夜,垂垂老矣的他殺向被“仙饌”侵蝕的那人,將其重創,這才第一回在他們的較量里占了上風。此時望著楚狂,老人忽如逢故識,嗬嗬冷笑,大喝道: “再來!” 頃刻間,玉雞衛催動天山金爪,機栝一動,爪尖竟探長一寸,楚狂左支右絀,不及閃避,身上被猛劃一記。玉雞衛再略一動彈,便有貓鬼毒流至爪尖,這毒若入肌膚,能使創傷難愈,且教傷處火燒火燎地發痛,讓人甚是難捱。 楚狂足足吃了幾爪,身上劇痛難當,唾罵道:“卑鄙無恥!”玉雞衛笑道:“能教老夫使出下作手段,你應覺是一件莫大榮幸。若非對上難纏敵手,老夫也不會動用此機關?!?/br> “你這話可真教我歡喜,可我可比你想的還要難纏,老豬狗!”楚狂冷笑,冷汗與血淌個不停。 在與這老兒的幾次對戰里,這已是他傷得最輕的一次。大抵是吃了好些rou片,他的膂力漸長,神思更為捷敏,能漸漸看清玉雞衛的動作了。而不知為何,玉雞衛今日動作略顯滯澀,身子僵板,楚狂自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時機,向他大舉進攻。 突然間,玉雞衛金爪一伸,砸向浮橋。楚狂閃避,橋面卻被砸出一只大洞,連著躲避幾回,腳下可踏的浮木愈來愈少。因無立錐之地,楚狂步屧不穩,身上創口愈來愈多,不一時便變作一個血人兒。 “倒也并非如此,俗話講,‘大王好見,小鬼難當’。你不是什么‘閻摩羅王’,不過是糾纏不休的小鬼,自哪兒來,便當滾回哪兒去?!?/br> 玉雞衛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厲厲的牙,雙爪襲向楚狂。 “現今便回陰府去罷,唧嗾小蟲兒!” ———— 天上陰風晦雨,地上積潦如沼。一個人影正在雨中疾奔,氣喘吁吁,正是方驚愚。 從游舫里出來,上至浮橋,他已跑了幾里路??缮硤錾闲蝿菟蚕⑷f變,他這樣徒步而行,怎趕得及?方驚愚胸膛拉風箱似的,用力起伏。他抹一把汗,正恰望見橋旁有一艘蓬船,于是掂一掂毗婆尸佛刀,便猛踴上跳板,踢開門簾,叫道: “劫船!” 喝聲歇后,船里的人驚呆了。方驚愚一眼掃去,卻覺不對,只見船中人粗麻衣衫,腰上皆挎屈刀,于是心里暗叫不好:“這是一窩強人?!蹦谴械娜苏襁^后,哈哈大笑:“好一個喥頭小子!劫誰不好,竟劫到水匪頭上來了!” 方驚愚本想省省腳力,不想而今倒費勁。但他略一思忖,便抽出毗婆尸佛刀,放聲大喝:“我連玉雞衛都敢殺,還怕你們幾個蟊賊么?讓開!” 他一番大喝,話里提到“玉雞衛”仨字,教水匪們足足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方驚愚見這話有效,又道:“我即刻趕到青玉膏宮。我今日誓殺玉雞衛,若不乘船,根本趕不及!” 水匪們大眼瞪小眼,他們不曾見過竟敢劫到匪賊頭上的人,且這人還頤指氣使,理直氣壯。有人叫道:“那你劫咱們的船作甚?尋別家的不成么?” 方驚愚冰冷地道:“你們聽錯了,我說的不是‘劫’,是‘借’,我在軟求你們。求求你們,開船罷?!?/br> 這青年簡直教人摸不著頭腦,可此時最驚掉水匪下巴的是他先前說的話——“要殺玉雞衛”?于是水賊們又是一通捧腹大笑,可漸漸的,笑聲成團結塊,堵在喉口。那青年目光毅然,不似在扯大話,不免得教他們將信將疑。有人認得青年手里執的刀,悄聲說與同伴聽: “這人帶的是白帝佩刀!” “真的么?沒看錯罷,別是你打誑罷?” “釋龍紋是天子印記,我若看錯,往后摸古董便要件件走寶了!” 水匪大多是流民,因玉雞衛而家毀人亡,此時聽方驚愚口氣甚大,他們倒覺佩服,又見他帶一柄白帝佩刀,便斷定他是位有來頭之人,有了結納之意。有人當即拍腿道:“不如便送他一程,若是趟蝕本生意,便把那柄佩刀留下作船費罷了?!?/br> 于是有水匪對方驚愚道:“要咱們賣好于你,也不是不行。你這牛皮蟲,真是要去殺玉雞衛?” 方驚愚點頭。于是水匪們果真擺櫓打槳,將船駛開。方驚愚抱刀在角落坐下,旁若無人的模樣,眉心緊蹙,時不時嘀咕一二句。原來他一早起來不見楚狂,心急如焚,憂心其安危,不禁呢喃其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