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2節
只見那影子著竹繡紋錦衣,龐兒稚嫩,目光卻灼灼,眼耳口鼻與自己一模一樣,像幼時的自己。 楚狂心里一顫,這時又見黑影慢慢騰騰自四方游弋而來。這些影子的臉孔皆與自己別無二致,他們往時?,F于自己的夢魘,對他橫加叱責,甚而煽鼓他尋死。 此時見了這影子,楚狂心里驚懼。然而這回影子卻未傷害他,只是接二連三地在他身畔棲落歇腳,如倦怠的旅人。 于是一時間,火旁寧靜無聲。這是一個古怪夢境,數十個影子齊聚火前,不講話,不動彈,卻有種適然和恬謐。楚狂抬眼,頭頂星光熠熠,月暉清泚無邊,遠離塵世苦痛,他忽想在此安坐,長長久久。 忽有一個影子走來,含笑問他: “你已下定決心了么?” 楚狂納罕:“下什么決心?” “去與玉雞衛決戰的決心?!?/br> 楚狂不答,只是抱著膝頭,似一塊伶俜小石般坐著。在rou身在席榻上流連時,他的魂神卻久駐于此?;鸸饷鳒?,映得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卻皆如出一轍的脆弱。他咮嚅半晌,最后道: “不,我不想死?!?/br> “可你卻對方驚愚放了大話?!?/br> 楚狂手腳劇顫,聲音也抖:“那不過是氣話。我曉得玉雞衛有多可怖。迄今為止,我一次也未勝過他,無數次落敗于其手下……殿下那是有膽氣,竟敢同玉雞衛對壘,可我不然?!?/br> 過往可怖的回憶忽而活過來,攀在他身上,如無數只手要將他拖進泥沼。楚狂顯出有別于旁人跟前的虛薄,突而聲嘶力竭地大吼: “我做不到像殿下那般坦然赴死!” 那影子靜靜聽著,也不插口。 回音在姑射山中層層迭迭,楚狂涕泗交流,觳觫不已: “我已受夠了,每一回都要流好多血,每一回都很痛、很冷……我也是人,‘閻摩羅王’也是人,也會怕死……我不想死……” 楚狂忽覺自己似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也于此刻卸下心防,頭一回直視心里怯弱。 那影子卻屈膝,在他身畔跪落,道:“你真不想死么?” “是,我還想一路走下去,方壺、員嶠、岱輿……還有許多景色我不曾見過……我雖已將殿下帶出天關,使命也已了結,但我不想喪命于那老雞公手下……我想繼而護衛殿下!” 楚狂捶地痛喝,不知覺間已淚流滿面。 近十年來,他盡在黑暗里度過,并無愿景。而今他終于生出一個心愿,眼前卻是死路,玉雞衛如峨峨高山,阻在身前。 “既然作為人的你想活,那便讓作為野獸的我去向玉雞衛索戰罷?!?/br> 楚狂怔愣,只見那影子伸手,自自己手里接過弓。這時他才發覺自己拿的并非繁弱,是一柄劍,蟒皮裹黑檀木鞘,劍刃皚皚如素雪。 影子微笑道:“我雖是余燼,可也曾燃起過光火。接下來要去對付玉雞衛的不是你,而是我?!?/br> 忽然間,沉默的影子們一個個自火堆邊離開,便似他們來時一般,轉瞬即逝,輕忽飄遠。唯有那說話的影子尚與他面照面。天上群星粲粲,依然幽遠恬謐,仿佛天地里的一切皆在側耳傾聽他們的話聲。 楚狂愣怔在原處,心里忽生出一個極大的疑惑,他問影子: “你究竟是誰?” 影子說:“我是你的過去?!?/br> 這時棗枝在火里吱吱作響,火星四濺。分明是將熄的火,卻忽綻出極大的光熱。薪柴紛紛掙扎著死去,而其尸首里迸發出新的光。這光映亮了影子的臉,如白璧美玉,帶倜儻英風,是和自己一樣的腮頰,神色卻迥然相異。 楚狂恍然,他識得這影子。 那是個師承瑯玕衛,劍術躋峰造極、驚才絕艷的少年郎。 那是過去的他,是他一直拒認的往昔。 而今這影子持劍起身,向濃霧里行去,帶著捐生糜軀的決意。天光在他身前大亮,仿佛火自天際燃起,從此千秋萬代,永不會絕。 “可我……尚不知曉你的名字?!背胥冻恋?。 “你早就明白的。我不是旁人,我就是你?!?/br> 影子向他回眸一笑,最后道: “我是——方憫圣。是為了你的將來,甘愿犧牲的過去的你?!?/br> ———— 游舫里闃靜無聲。 更聲自浮橋邊傳來,一下下,梆梆響,像要打到人心上,方到寅時。天幕漆黑,烏云團團塊塊,然而隙里有光。舫里艙室中,有人在榻上動了一下,自縐亂衾被里醒來。 那人凝望著身畔的方驚愚許久。高挺的鼻、緊抿的唇,眼睫烏黑,隨呼吸輕顫,每一處線條都流利英毅,這是他的弟弟,生得已與記憶里迥異,性子卻一如既往般執拗的弟弟。 許是因那酥蔴丹的緣故,經一通大鬧,方驚愚已疲怠闔目,睡在他身畔。因那rou片緣故,他記憶素來顛三倒四,就在方才堪堪想起一切。而一想起,便曉得雖無血緣牽系,但兄弟間人事乃是天下最悖倫常一件事。他望著身上一塌糊涂,微微蹙眉,銀牙緊咬,心里暗斥: “荒唐!” 他輕手輕腳下了榻,似無聲息的貓兒,只是所經之處水液交流,滴滴答答。他撿起地上衣衫,拿巾子草草拭身后穿上。戴玉扳指、穿射鞴,走到榻前,用鐵鏈鎖住方驚愚腕子,不一時便準備畢了。 最后他走到月牙桌前,那里放著已斷作兩截的繁弱、一柄山胡桃木弓和金仆姑。他闔目沉思片晌,還是回到榻前,從墻邊拿起含光劍。 他最后彎下身去,額頭與方驚愚相抵。方驚愚仍沉沉睡著,一呼一吸,似在悲楚的夢里徜徉,眼角晶瑩有淚。 于是他長出一口氣,仿佛將所有迷惘一掃而空,最后狡黠一笑,似十年前一般替方驚愚拭去淚珠,掖好被角,旋身離開,臨行前低聲道: “再見,驚愚。哥現今要去大殺四方了?!?/br> 第73章 神鬼來勾 舷窗外炮火連天,方驚愚猛然睜眼。 他轉頭一望,身畔空空蕩蕩,一摸褥子,已然涼透。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發覺腕上縛著鐵鏈。墻邊含光劍已不見,地上皂衣也被拾走,誰執料的這好事,答案呼之欲出,已不必提。他一捶床榻,惡罵一聲: “這油炸猢猻!” 想起昨夜做下的荒唐案子,方驚愚臉上發燒,滿腔纏緒無處發作,堵作一團。但仔細想來,昨夜自己太過古怪,身燙心熱,像被下藥。一覺醒來又被鐵鏈鎖住,幾可斷定這是預謀。至于是誰的預謀,這答案也呼之欲出。 所幸毗婆尸佛刀仍在,此刀沉重無匹,非常人可使。方驚愚急忙擎來,一刀劈斷鐵鏈。然而無衣可穿,便只得揀起楚狂的竹紋絲衣穿了,確也覺得滑溜溜似鼻涕一般,又不禁暗罵一聲:“狗殺才!”這些話還是這段時日里和楚狂學的。 他狂奔出艙室,迎面正撞中鴇兒。鴇兒見了他,吃驚道: “殿下怎么還在此處?奴家以為您早動身哩!” “現在是什么時辰?” “已過卯時?!?/br> 方驚愚聽了,煎心急肺,雷澤營軍士早應動身了!他奔到船棧上一望,卻發覺這游舫在往外層駛,離青玉膏宮是愈來愈遠,忙返身回來,問鴇兒道:“怎么往反方向駕船了?” 鴇兒道:“雷澤營里的小兄弟們講過的,咱們既不參戰,便當離青玉膏宮愈遠愈好。奴家以為艙里睡著的是楚小哥呢,不想卻是殿下?!?/br> 話音方落,她便見方驚愚臉色煞白。饒是素來冷肅的白帝之子,此時也禁不住一跺船板,一時口不擇言,低聲惡罵: “那賊潑皮,看我不捉他回來入死他!” ———— 青玉膏宮外舡軍森嚴,百艘樓船團團圍拒,旌旗蔽空。 而前殿外的浮橋上卻顯得空廓,一頂紅羅傘蓋下,玉雞衛坐于柏木交椅中,闔目養神。 他身為戰將,并不愿怯縮殿中,正恰相反,他胸中血氣翻涌,渴望著撕破敵手的腔膛,因此他甚至對青玉膏宮的軍士們下令:務不可傷白帝之子,要令方驚愚分毫不傷地來到自己跟前,讓兩人交搏一場,讓全瀛洲人都曉得自己萬夫不當的勇武。 想到此處,老者虬髯微動,嗬嗬低笑,一張縐樹皮樣的臉顫動著,每一條皺紋里皆藏著無限險惡。 而就在二里開外的蓬船上,正有一伙兒人擎著千里鏡,鬼頭鬼腦地覷著浮橋。 “乘還未開戰,咱們趕緊去討玉雞衛老兒的性命!”有人低聲道。 說話的人是個老漢子,一雙眼瞇縫,像狐貍,故而旁人給他起了個諢名,叫“老瞇眼”。 蓬船里的其余人聽了他的話,皆凝重地點頭。這些人四體不全,缺手少腳,是雷澤營里的傷兵,其中也有流民。遠眺浮橋,他們的眼里皆如出一轍地盈滿刻骨仇恨。 老瞇眼曾在玉玦衛麾下多年,隨她征戰四方。玉玦衛在時,日子尚過得去,可她亡故后,瀛洲人的日子便漸漸豬狗不如了。 玉雞衛是老瞇眼最大的夢魘,有一回在鏖戰時他不及逃走,眼睜睜看著那鐵雞爪一伸,一抓,妻兒便被抓得泥一樣的稀巴爛,頭腳不分。從此老瞇眼的心也似被抓了個稀巴爛,僅靠著怨仇勉強支持著。 蓬船里這些缺手腳的人也如他一般,多與玉雞衛有血海深仇。雖在雷澤營中,可他們平素被勒令不許上戰場,便是上了,也僅是撐駕船只,做舵工繚手。這世上再無何事教他們留戀,若非要有一件,那便是手刃玉雞衛。 雖曉得玉雞衛兇勝蛟虎,他們此行便是送死,不如隨雷澤營眾人出擊勝算來得大,然而不能親手報仇,他們注定會抱憾余生。老瞇眼動作麻利,將弩機端在手上。這是他親手造的弩,梢、楗、臂用的皆是上好木料,鏃頭上抹箭毒,見血封喉。他篤定主意,哪怕要粉身灰骨,也要親手弒殺那老兒。 蓬船悄悄游近青玉膏宮。眾人接二連三,將蕸葉、水草罩在頭上,口里叼中空葦桿,跳下水去。他們熟水性,打算潛到浮橋旁,撬松船板,暗中向玉雞衛發暗器。 這法子進展得竟出乎眾人意料的順利,大抵是因為與白帝之子索戰的時辰將至,青玉膏宮軍士們緊盯外圍將要駛來的大翼船,竟忘了瞧水下動靜。且這群軍士在青玉膏山過慣了腳踩黃土的日子,不似他們一般熟水性,居然不察他們渡水而來。 眾人潛劃至浮橋邊,老瞇眼在水下握拳,將臂伸直,又向后擺,這是示意其余人作包夾玉雞衛之勢。于是他們悄悄分散開來,將葦管刺進浮木間隙里,用隨身攜的鐵鑿子鑿出孔洞,在水下以弩口對準玉雞衛。 透過孔洞,能覷見玉雞衛坐在浮橋上,神閑氣定。老瞇眼的一顆心忽而擂鼓一般,咚咚直跳,縱在夢中已無數次cao演過這一刻,他依然毛發皆豎。 他們面對的是萬人之上的仙山衛,何況此人又是仙山衛里排第二的頭面人物,真能如此輕易便殺死么?老瞇眼忽覺手里的弩機滑溜溜的,不知是因海水還是汗水之故,幾乎教他拿不住。 他打定主意,將手指搭在縣刀上,便要擊發。這時他忽覷見玉雞衛伸手,自身旁的硬木小桌上的碟里慢慢拿起一物。 那是一枚猴楂。只見玉雞衛將其放進口里,緩緩咀嚼,突然間腮幫鼓動,“噗”一聲吐出一枚核兒來。 霎時,一股悶響傳來。老瞇眼渾身一震,卻見不遠處水下的一位伙伴身子突而一僵,一團血水迸濺開來! 玉雞衛又是腮幫鼓起,他每吐一粒猴楂核,便有一朵血花自海中綻開。因在海底,要人斃命也是悄無聲息的,浮橋上更是風平浪靜,仿佛無事發生。不多時,尸首便一具具浮起,脊背頂在浮木上,隨海浪摩來擦去。 老瞇眼驚心駭矚,雖想過他們此行定是有去無回,可玉雞衛著實太深不可測,瞧也不瞧,便能料到他們潛于浮橋下!一時間他抖抖索索,只覺手里弩機像一條蛇,行將在手中扭曲逃走,更是把不穩了。他在水下與其余伙伴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里瞧見了驚恐。有幾人倉皇之極,撇下弩機,拼命泅水,欲要逃開,然而又聽得噗噗幾聲,皆喪命于玉雞衛的楂核之下。 轉瞬間,浮橋下鮮血漫溢。 老瞇眼抖抖索索,此時水下只余他一人。他渾身僵冷,動彈不得??刹恢醯?,玉雞衛卻遲遲未對他下手,只是緩緩動腮,從容地嚼著那只猴楂。 莫非是這老兒并未發覺自己的所在?老瞇眼心里忽生出了個念頭。他所在之處淤泥多,他戴的劍水草也又多又密,指不定玉雞衛真未察他的行蹤。 老瞇眼忽鼓起勇氣,一端弩機,兀地在孔洞里對準玉雞衛。他要殺此賊子,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頃刻間,弩箭破水而出,毒蛇一般咬向玉雞衛! 然而就于那一霎,玉雞衛忽自碟里又拿起一只猴楂,挾于兩指間,穩穩接下了那一箭。 玉雞衛將那箭自猴楂中拔出,玩味一笑,竟隨手一拋,教箭鏃原路而返,鏃頭直指老瞇眼的藏身處。 老瞇眼一陣膽寒,原來玉雞衛將他們視作掌中之物,任意把玩。返身要逃,已是來不及,他索性眼一閉,等閻王勾魂而去。然而他心里終是不甘的,這樣多人的死,最終卻換得一人的生,太劃不來。正兀自懊惱時,耳畔卻聽得“?!币宦曧?,一道亮光映入眼簾。 老瞇眼幾十年不曾張大的眼縫終于撐開了,眼簾里被皎皎白光填滿,似九天月照。 有人自他藏身的浮橋上走過,步履穩健,持一柄劍,就在方才輕輕一抖,斬斷弩箭。那人一身皂衣,戴臂鞲,泡釘靴,輕裝上陣,氣勢卻鋒利難當,如出鞘利刃。 望其手上釋龍紋天子賜劍,青玉膏宮軍士默然退開。無人敢攔阻那人,因那人是要與玉雞衛親自過招的貴客。 玉雞衛見了那人影,也嗬嗬低笑,倏地自椅上站起,如疊嶂重巒猛然傾翻。他接過軍士遞來的天山金甲,向那人朗聲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