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4節
有水匪耳尖,聽見他的話,扭身問道:“楚狂?你認得一個叫楚狂的人么?” 方驚愚抬頭,目光卻戒備,一言不發。 那水匪欣喜道:“你竟是阿楚的熟人!他是咱們大恩人了,以前在瀛洲時,他曾照拂咱們。咱們在奴營里快被工頭打死,是他救了咱們一命?!?/br> 楚狂在此地頗得人愛戴,方驚愚并不覺奇怪,只道:“他救下你們,你們卻做水匪,這算是恩將仇報了?!?/br> 水賊們赧笑著撓頭,有人道:“咱們是生手,沒劫過人,只劫過魚。日日撒網收網,過的是漁家生活?!?/br> “那你們今日見過這位楚狂么?” “今日不曾見過,以前卻是見過的,前些時日他挨船挨戶地叩過門,交托過咱們一些事?!?/br> “什么事?” 水賊道:“說來也奇,他說這些日子天候不好,便是白晝,也當同黑夜一樣的。他還說,若他有事耽擱在瀛洲,等哪一日他到了浮橋上,一發號施令,便要咱們將風燈統統滅掉?!?/br> 方驚愚也困惑不解。這聽來是他們未動身去青玉膏宮前、楚狂尚未受傷時發生的事了,楚狂是未卜先知,曉得他們會被困在瀛洲么?可滅燈這一舉動又有何意? 楚狂素來癡狂,腦子里在想何事,世上無人能弄得懂,就連在榻上也是迷蒙昏亂的,瘋一樣地向他索求,仿佛有了今日便沒了明日。想起昨夜里的瘋狂,方驚愚不由得面紅耳赤。同一個蓬萊要犯行事,看來自己倒才是瘋子。 正胡思亂想之際,水賊們卻一陣sao動,有人跑過來與方驚愚道:“楚兄弟的兄弟,前頭走不通了,到處都是戰船!” 方驚愚奔出船篷一看,只見篷外油船、艨艟連片,幾乎水泄不通。于是他當機立斷,扭頭對水匪們道:“去鳳麟船!” 一路駛到鳳麟船,方驚愚向水匪們道了謝,納了些拏舟費,水匪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曉得這強兇霸道的青年是何來頭。 匆匆入了鳳麟船,方驚愚便見一個戴虎頭帽的女僮從木椅上猛地跳起,向他怒沖沖擺手道:“好小子,你又來作甚?老身早已說過,決不會插手你們同玉雞衛的戰事!” 方驚愚道:“大人誤會了,我此次前來,確是有事欲求您,卻不是要求您出山殺玉雞衛?!?/br> 女僮插著手看他,疑信參半。方驚愚道:“我求大人將鳳麟船駛到青玉膏宮邊?!比缫庑l果然大惱:“你這廝果懷異心,好端端的,要老身去青玉膏宮作甚?” “又不是要您去同玉雞衛交兵,幫著捎帶一程,又有何妨?” “不要,老身不想去?!比缫庑l一口回絕,嘴巴噘起,其上簡直能掛油壺。方驚愚放緩口氣,作揖打躬,好聲好氣道:“求您了?!?/br> 如意衛臉上不愉:“那邊炮火連天的,若將船駛過去,豈不是會傷及此船?老身這回助你,又有何益處?”方驚愚說:“既然求您不成,那便只得對您下令了?!?/br> “小王八,你是什么人,講的話還能作圣旨龍綍么?老身先前待你客氣,是因瞧你是白帝之子!拋開這名頭,你什么也不是!”如意衛氣得跳腳,方驚愚卻道:“我現今仍不是什么人,可待我去到歸墟,豈不是要比白帝更厲害了?到時我要你致仕,也不是件難腸事?!?/br> 如意衛大怒:“小鱉崽子!”然而過了片晌,臉色緩和而恭敬了些,對那老婦道:“吩咐船丁,將船駛去青玉膏宮罷?!?/br> 原來鳳麟船常年不動,雖有船丁,卻也大多居于左近的蓬船上,平日里并不在鳳麟船。此時老婦出外招呼,不一時槳手就位,使帆搖櫓,鳳麟船緩緩開動,船身簌簌掉下大片水藻。如意衛走去掌舵,對方驚愚沒好氣道:“你小子真會勞民費財,果真是與白帝毫發不爽!” 方驚愚道:“畢竟有其父必有其子?!?/br> 船開至青玉膏宮附近,因戰船合圍的緣故,確再難前進。然而鳳麟船高大,有可遠眺的雀室。方驚愚向如意衛討來大屈弓,走到雀室里。如意衛不放心,跟著他上木梯,見他推開舷窗,向著浮橋處架起大屈弓。 如意衛大驚:“你這是要作甚?” 方驚愚面色凝重,眺望遠方。天色雖晦暗,濛濛不清,他卻在紛飛戰火里望見浮橋上有兩個影子,正廝打得難解難分。他說:“我要救人?!?/br> 如意衛猜到他要開弓發箭,射傷玉雞衛,急道:“你瘋了!你射藝如何,準頭行么?這一箭下去,我看傷的該是你老相好!” 方驚愚心想,什么老相好?如意衛分明沒見過楚狂,倒是會亂講話。他說:“準頭不大好,不然我也不會學劍去了。您百發百中,若不是不想開弓,我早將這救人之機讓與您了?!比缫庑l被噎得說不出聲,只在一旁惱恨跺腳。 方驚愚重新望向浮橋,天色鉛沉,密雨如織。他眼力好,能將楚狂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那劍術超群絕倫,教人看著馳魂宕魄。他忽而心里悵惘而困惑: 為何楚狂會使劍,且這劍招里挾雜著方家的劍法? ———— 此時浮橋上,楚狂正陷入劣態之中。 玉雞衛攻勢如驟雨疾風,狂烈地落在他周身。楚狂拼力抵擋,身子骨兒卻似在巨浪面前被拍碎的礁石,漸漸現出裂痕,行將粉碎。 他明曉玉雞衛想教他手腳皆斷裂不能動,且不給他吃rou片恢復的時機。此時天上積陰,暴雨滂沱,轟雷打下來,落在海面漂浮的猛火油上,熊熊燃燒?;鹕嘤痔蛏细?,可立足之處愈來愈少,楚狂血流不止,頭腦昏鈍。 玉雞衛見他動作放緩,也誠心挑撥他,嗬嗬笑道:“囂狂小子,你沒氣力了罷!”楚狂只顧喘氣,顧不上答話,玉雞衛忽又獰笑道: “你同那位白帝之子行過人事了么?” 楚狂心里忽一顫,劍把不穩,身上被利爪擦出一道血痕。那老兒口唇張張合合,一句句話錐子似的刺到他心里?!耙撬獣阅氵@般腌臜,同這樣多人睏過覺,他會怎樣想?” 雖知他話里阱擭,楚狂還是怒火上涌,招架因而出了紕漏,身上又披一創。這時玉雞衛忽湊近他,壓聲兒,險惡地道:“他還一無所知罷,連你怎樣卑賤都不懂,他曉得你初夜是在哪個人的榻上被踐躪的么?” “閉嘴,閉嘴!” 楚狂目眥欲裂,瘋也似的抄起含光劍,劍光飛動,如雪霙漫舞,殺向玉雞衛。這是藏在他心底多年的瘡疤,怎經得起反反復復地揭開? 然而因心神激動,他露出的空當甚多,玉雞衛乘勢而進,一爪飛出,猛刺他雙眼。楚狂倏一偏頭,卻避不及,一只眼被撓得鮮血淋漓,已是瞎了。 楚狂慘叫一聲,捂住流血的眼,向后跌去,這時玉雞衛長驅直入,一只金爪刺向他心窩! 然而正當那爪尖行將觸及楚狂胸膛時,半空里一霎兒劃過一道白虹,發猛撞開玉雞衛。玉雞衛心冱身僵,向旁一閃,這才發覺自己手上流血,一枚鳴髇飛來,刺破金甲,竟深深扎透手心。 這是大屈弓發的箭。唯有那極難開的力弓,才能射出這樣勢大力沉的箭矢。玉雞衛虎吼一聲,望向髇箭來處,果不其然,只見不遠處泊一艘暗赤色大船,漆龍鳳云鳥紋,正是鳳麟船。 此時的鳳麟船上,方驚愚鐵骨破皮,渾身滲血,放下大屈弓,仍自喘息不止。 他望向自己的手,戰巍巍個不停。方才他拼盡渾身氣力,終于開得一回弓。情急之下,這一箭發出,竟比十年間射出的任一支箭都要準。 如意衛目瞪口哆,半晌才驚叫道:“藥,藥!”方驚愚身上傷勢可怖,血淋淋的一片,他抓起毗婆尸佛刀,轉頭對女僮道:“來不及了,我現在便從這里跳下去?!?/br> “等等!”如意衛卻喚住他,方驚愚說:“真不用上藥了,多謝,就此別過?!?/br> 這時一道黑影忽飛過來,方驚愚伸手一抓,卻將一柄劍捉在手里。那是一柄漆黑的竹山鐵劍,脫鞘一看,刃也黯黑無光,像凝著夜色,然而自鞘上的釋龍紋可看得出來,是天子賜劍。 拋出這劍的正是如意衛。她抱著手,不快地道:“這是楚狂師父用過的兵刃,是柄好劍,你帶上罷?!?/br> 方驚愚收下,此劍被摩拭得凈無一塵,看得出常上茶油防銹。他看向如意衛,只見對方也偷偷覷他,目光黏在那柄劍上,難解難分。突然間,方驚愚道: “大人,我不知你對玉雞衛作何想法,可僅因曾落敗于他便對其視而不見,我認為這做法不對?!?/br> 如意衛身子抖了一下,別過頭去:“小毛孩子懂什么?凈會亂講話?!?/br> “大人與咱們說了許多九州的故事,我也曾聽過一個,叫‘精衛填?!?。炎帝神農氏之女溺于東海,精魂化作神鳥,從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銜石填海?!?/br> 如意衛懂得他想說什么,接口道?!袄仙硪苍犨^這故事,好蠢的鳥兒。小小嗉囊,能裝得幾粒沙石?要填到猴年馬月,才能將汪洋大海填平?與海結仇,卻不自量力?!?/br> 方驚愚道:“玉雞衛便似這無邊溟海,而我甘作這蠢笨的精衛,便是要耗費生生世世填這海,我也無有不甘?!?/br> 如意衛微微愣神,此時又聽他道:“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人人想著自保,所以才要有我這樣的蠢人,死也不怕,連撲火飛蛾也敢做?!?/br> 青年拿起毗婆尸佛刀和承影劍,披一身傷創,身影卻果決毅然。他跨出舷窗,最后深深望了如意衛一眼,一言不發地躍下了鳳麟船。 這一眼給如意衛帶來了莫大的震撼。 她曾見過這眼神的,五年前,當銀面人只身前往玉雞衛的熕船上時,他也曾露出過這樣的目光。這是撲火飛蛾的目光,是精衛的目光,是深陷死地而仍神采奕奕的目光。如意衛咬牙,真是太蠢笨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分明就是竹籃打水,能有什么好結果? 然而有些人死了,魂神卻不會亡故,她透過方驚愚、楚狂的身影,仿佛再度見到了銀面人。他的神魂仍在,光火猶存。 如意衛又望向案上的大屈弓。 鬼使神差的,她走過去,凝視其良久,還是慢慢拾起了它。 ———— 劇痛如狼似虎,兇惡地撕扯著玉雞衛心頭。他望向刺破手心的那箭鏃,瞋目切齒。 那并非尋常箭鏃,而是金仆姑!鏃頭花紋繁復,倒刺如細密利齒,能輕易貫入皮rou,卻極難拔出,箭桿也折不斷,無時不刻不引發著劇烈痛楚。 玉雞衛忽而仰天大笑,猛一使勁,將金仆姑拽出,然而只聽得一陣牙酸聲響,掌上留一只碩大血洞。老者痛極,長嗥不已。楚狂看得心驚,方知此箭為何教師父眼饞,這確是能殺玉雞衛的好箭。 然而現下并非可喘息的時候,玉雞衛負傷,心頭更是雷嗔電怒。只見他兀然邁向橋邊,兩臂一伸,竟將一只大過其身軀十數倍的蓬船輕易擎起,向楚狂砸來! 楚狂腿骨斷裂,并跑不快,加之身上流血,正當頭昏,只得眼睜睜看著那蓬船飛來,無處避讓。 本來正絕望等死,卻見頭頂那蓬船忽被一分為二,蓬草簌簌而落,在半空里濺上火星,化作一場盛大火雨。原來是有人刀劍出鞘,猛力一劈,將蓬船斷作兩截!蓬草落下,水簾沖天,有些木條落進烈火里,教火勢愈演愈烈。 熾焰將楚狂和玉雞衛隔開,楚狂忽覺自己被扶起,落入一個溫暖懷抱,抬眼一看,焰光星星點點,扶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方驚愚。 楚狂虛弱地問:“殿下?” 方驚愚看起來也狼狽,皮破血流,錦衣染作紅衣,身上隱隱能見刺出肌膚的鐵骨尖端。他見了楚狂,冷冷哼一聲,說:“什么殿下?眾所周知,白帝之子今晨會來向玉雞衛索戰。你才是殿下,我是現在才到的跟班小廝兒?!?/br> 楚狂知他是因自己不告而別而生氣,氣若游絲地笑:“殿下莫要氣惱,我向你賠罪?!彼蠲撁撘粋€血人兒,又有一只眼被撓瞎,半邊臉猩紅見血,教方驚愚又急又憐,咬牙道:“我要罰你?!?/br> “罰什么?” “罰你之后在雷澤船上靜養三月,不許走動?!?/br> 楚狂笑了:“這未免太悶?!?/br> “罰你同我耍投壺,局局不許贏?!?/br> 楚狂又笑:“這又未免太孩子氣?!?/br> “那還要罰什么?罰我吃你嘴巴么?”方驚愚說完,忽想起他們昨夜做下的案子,休說是上嘴,連下嘴也嘗過了,蝕骨消魂的滋味,不由得臉紅。他本以為要被譏弄幾句的,然而卻見楚狂也張口結舌,臉上發燒,扭過頭去,不由得感到意外。 但現今畢竟不是閑談時,只聽得一陣長嘯自火幕后傳出。兩人趕忙站起,方驚愚拿定刀劍,楚狂從袖里摸出一片rou片,塞進嘴中,不一時眼傷好了,身上創傷也不見,然而臉色不大好,看來是頭痛加劇。方驚愚欲言又止,楚狂道:“殿下不必關切我,我死不了?!?/br> 方驚愚道:“死不了也悠著點,帶一個瘋子上路已是大麻煩一件事,若是又瘋又傻,可就更難辦了?!背裾f:“殿下只要按月發工錢,我便保準不發瘋?!?/br> “可我看你平日就瘋瘋癡癡的?!?/br> 楚狂道:“那是給的月錢不夠?!?/br> 他們貧嘴一二句,又擺出一副凝重神色看向前方。此戰事關生死,此時無暇顧及rou片帶來的暗害,只得之后再清賬。于是兩人如離弦之箭般飛出,直刺火海。玉雞衛正浴火而出,身影高大威迫,須髯著火,咬牙切齒: “好,好!真是來了兩個好小子!” 這時二人同時舞劍,含光劍曜煜天海,承影劍蕭靜無聲,兩柄天子賜劍一明一暗,好似日夜同存。玉雞衛雙目圓睜,舉爪招架。在他眼里,楚狂便似小蠅兒,雖然孱弱,卻十足惱人。如今又來一個方驚愚麻纏,偏生打又打不中,趕也趕不走,更教他火燥。 何況這二人皆是不世出的天才,屢次交手,已漸漸尋到躲避玉雞衛攻勢的法門。玉雞衛狂吼一聲,雙拳疾出,如列風yin雨,卻被兩人以巧勁化解,一一接下。 然而過不多時,楚狂卻覺不對,方驚愚來得不久,還渾然不察,造浮橋的漆棕燃燒會有毒煙,他吸得久了,頭腦昏脹。玉雞衛的金爪也越發滾熱,一爪下去,爪風都能灼傷皮rou。 楚狂向方驚愚打手勢,要讓他們慢慢后撤,這時四面八方忽飛來密匝匝箭矢,方驚愚大喝一聲:“小心!” 他旋身格架,護住楚狂,身中幾箭,不由得悶哼一聲。再舉頭一望,卻見青玉膏宮兵丁大批圍來,除張弓搭矢外,還有鐃鈸、乾坤圈、繩鏢及突火槍和手銃。方驚愚不禁冷視玉雞衛: “堂堂仙山衛,居然還要落到動用部屬來對付兩個小兒的下場么?” 玉雞衛獰髯張目:“白帝家的小子,當初你向老夫討戰,說的是只身前來,現今卻兩人齊上。你不講信用,老夫又何必容情?” 話音剛落,老人便飛馳而進,攢拳打向他們面門。二人更是舉步維艱,一面要應付玉雞衛攻勢,一面要防四面八方來的暗箭。楚狂此時頭痛如割,所幸有方驚愚回護,不至于受重傷。只是在劇痛里,他耳旁忽傳來一陣竊語聲。 這竊語聲似自天外而來,叢叢雜雜,猶如蛩鳴。每度響起,皆會帶來猛烈頭疼。 這是怎樣一回事,楚狂心中卻大抵有數。師父曾對他示警,要他不可多碰“仙饌”。他吃的rou片愈多,便愈逼近瘋癡邊緣。 可那又如何?為殺玉雞衛,他今日誓用盡一切手段,區區瘋狂,他不在乎! 于是楚狂抄起含光劍,再不防守,一昧發狂似的進攻。方驚愚目瞪口呆,望見他神色猙獰,含光劍輝映天斗,劍氣騰天,和玉雞衛搏作一團,血rou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