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1節
然而一念及麻煩,麻煩便到。只見伶兒匆匆奔上木階,來到他身畔,壓著嗓兒道:“殿下,大事不好!” “怎么了?” “阿楚他不知發了什么怪病,吐血吐得厲害呢!” 方驚愚渾身一震,立時跟著伶兒趕至楚狂所在的艙房。一入艙房,眼前之景果教他怵目驚心。不過短短幾日,楚狂便消弱得厲害,仿佛有只巨手把他身裁捏瘦一圈了似的,布衾上星星點點,盡是鮮紅血痕。 “楚狂……楚狂!”方驚愚心急,慌忙奔過去。出乎他所料的是,楚狂的痛苦不似作偽,臉皮青白一片,吐出的血又極殷紅,教人心驚膽顫。 似感到方驚愚前來,楚狂微微睜眼,細聲說了一句: “驚愚……” 但下一刻,一陣猛烈嗆咳聲自他喉中噴薄而出,鮮血潑墨似的,濺了方驚愚滿身。方驚愚抱著他,對伶兒喝道,“叫大夫來!若是撞見鄭得利,也讓他一塊兒來!” 雷澤營的大夫來了,然而神圣工巧了一番后依然查不出病根。鄭得利倒發現些端倪,他號過楚狂的脈后愁眉不展,與方驚愚道:“仍是上回那病癥,但這回有些古怪,脈氣不及,傷病在內,卻嚴重了許多?!?/br> “他先前還好好兒的,雖說有外傷,卻決不至于此,為何會突然變糟?” 鄭得利說:“這便不曉得了?!钡睦镫[隱有個荒唐猜測,一下病成這樣,除非是楚狂自個又胡吃海塞了一回那rou片。然而楚狂是嘗過那rou片的苦頭的,為何要這樣糟踐自己? 之后便是雞飛狗跳,一通忙碌。方驚愚按方子揀了蜜甘、白姜,熬作一大煲湯藥,給楚狂吃下,其間替他拭汗擦身,忙得如趁墟一般。也不知是何緣故,楚狂胸前的創口竟愈合了,然而方驚愚忙碌,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好不容易歇得口氣兒,方驚愚已是滿頭大汗,只見伶兒也端著一碗湯藥來了:“殿下,這是你的藥?!?/br> “我的藥?” “您先前不是鐵骨破皮,渾身是傷么?這是鄭大夫熬的刀尖藥?!绷鎯耗樕n白,口齒也不利索。 “刀尖藥不是外用的么?” “內、內服!”伶兒忽抬高了聲兒。 方驚愚拿起碗來,先嗅了一嗅,蹙眉道:“好大的味兒?!?/br> “這……這是獨門偏方。這藥勁兒大,殿下吃了后多歇歇才好?!?/br> 眼見著方驚愚將那藥一飲而盡,放回他手中的木托里,伶兒汗流浹背,才松一口氣。 這便是楚狂托他動手腳的藥了。先前他悄沒聲兒地偷摸鄭得利的醫箱,不想里頭的麻藥早給楚狂、方驚愚治外傷用見了底。至于雷澤營的軍醫那處,教他掉一萬個腦袋也絕不敢去偷藥。 后來他想起以前游舫里常藏匿些受傷義軍,鴇兒那里似也有此藥,于是便摸到她房里。艙中有一藥櫥,里頭放著花船中常使的藥,rou蓯蓉、海狗膽、相思鎖,應有盡有,縱使藥包、瓶上并無字樣,伶兒曾嘗風月事,也大抵識得。后來他總算尋得一只青釉小瓶,上頭嵌珠鑲翠,王八爬一樣地寫著倆字“麻藥”,他才放心取走。 方驚愚喝了那藥后,送走伶兒,返身回到艙房里,將門闔上,卻覺有些頭昏,更教人奇怪的是似有一股火在腹里燃起,自曲骨一路燒至神闕。 他忽覺不對,是方才吃的藥有異么?可伶兒也說過這藥勁兒大,興許這也不過是藥效里的一種。他去推艙門,這門卻興許被卡住了,如何也推不開。這時他忽聽得榻上有些窸窣響動,楚狂似轉醒了,正在痛苦喘氣。 于是他快步走至榻前,只見楚狂狂性大發,翻來覆去,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躥起來撕咬他。 方驚愚眼疾手快,將他按下。楚狂叱罵揮打,兩人在榻上滾作一團。那腹里的火燒得愈來愈甚,方驚愚目眩頭昏,難以自持。楚狂雖作一副狂態,心里卻清明,曉得等麻藥發作后便能放倒方驚愚。 可誰知方驚愚不但不倒,面龐兒紅得似火,吁吁氣喘,按住他時身子緊貼著,底下棒槌燙如烙鐵。 楚狂被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著裝瘋,在心中破口大罵: “不是說好下蒙汗藥的么,臭伶兒!” 第72章 孽海情天 伶兒回到游舫敞棚里,坐立不安,拿針奩做了做纊衣的縫補活兒,心不在焉做了老半日,不知覺間天已近昏,夕光赤紅。 這時只見鴇兒咋咋呼呼來了,見了他后便一把揪住他,道:“偷油鼠子!你將那青釉小瓶藏哪兒了?” 伶兒裝作不知,“什么青釉小瓶?” “再裝憨,老娘便拽掉你耳朵!龜奴們都瞧見只你一個往我艙房里去了,還能有誰動老娘私物?” 伶兒無法,便只得將那小瓶取出,交還給鴇兒。鴇兒掂了掂,眉頭大蹙,問道:“里頭的東西呢?” “下……下給殿下了?!?/br> 鴇兒兩眼瞇細,卻不惱怒了,拿一只秋樹紈扇掩著口吃吃笑?!靶♀┆s,這是想攛掇殿下同誰磨皮擦rou呢?” 伶兒聽不懂她的話,正發懵著,卻聽鴇兒道:“裝傻充楞作甚!你拿這酥蔴藥不就是作這用處么?” 酥蔴藥?伶兒大駭。他取出小瓶一瞧,只見“蔴”字前還有一“酥”字,只是寫得極小極淡,拔開小瓶一嗅,才想起這藥氣是海馬、寸香和黃絲,在風月事里常用,只是當日他尋得急,竟一時不察。他哆哆啊啊道:“這、這真不是麻藥么?” “什么麻藥?早就使完了!那分明是神仙藥,抹在本錢上,便能長大幾寸,入人入得可爽利了?!?/br> 伶兒心知鑄下大錯,一時心急如焚,在棚里踱來踱去,然而一看天色,月鉤當空,心知已晚,要入十數人也早該入完了。先前楚狂還叮囑過他,因之后要與方驚愚大打出手,要他下罷藥后悄悄將艙門閂上,他也照做。想必里頭的人吃了藥后是叫天不應,入地也無門,若能出來,定是要將他狠尅一頓,甚至要生吞活剝。想到此處,伶兒哭喪著臉,叫道: “完啦,完啦!” ———— 話說回許久之前,艙室里的兩人正鬧得雞飛狗叫。 楚狂見方驚愚臉紅如燒,心里忙亂,不由得嘀咕:“麻藥有此藥效么?”他想爬起來,卻被方驚愚猛地一按。 方驚愚臉上燙,聲音卻冷道,“你又耍甚詐,想帶病走動?我不許你走?!?/br> 他雙眼通紅,燒紅的火炭一般,甚是可怖,楚狂惱道:“死瓢攔三阻四的,你曉得爺爺我是什么人么?老子在你沒出娘胎前就同玉雞衛打得有來有回了!” “那也不許走?!?/br> 楚狂還想發氣,卻覺心里悶燥,也火不鄧鄧的。 原來之前他為引出吐血之癥胡吃rou片,欲要勾得方驚愚入套,可那rou片本是大燥之物,往日他吃了便要癲狂,這時又怎會幸免? 于是他繼而與方驚愚廝打,只是這回炎珠入膽一般,內里火燒火燎,漸失了神智。最后他似墩鎖一般扣住方驚愚四體,叫道:“你不許我走,我也不教你挪窩!” 方驚愚身上燙得難受,道:“別抓這般緊,我身上熱著呢,也不知發了甚怪病?!?/br> “什么怪???分明是你色膽生發,見了我的美色,連一步也挪不開?!?/br> 楚狂說著,忽難受地蹙眉,蛇咬屁股一般,短促地叫一聲:“??!”方驚愚去看他,只見他臉上水浸浸的,忽失了清明,他頭昏腦眩,智昏狂癡,忽發狠張口,咬上方驚愚肩頭。方驚愚大抵猜到是rou片暗疾發作之故,也容宥他幾分。 這時方驚愚忽覺肩頭上一片濡濕,滴滴答答,卻都guntang,似有人在落淚。松了臂膀一瞧,楚狂眼里似落一番小雨,煙水朦朧。方驚愚說:“我發病便罷了,你又犯甚???笑笑哭哭的,好不古怪?!?/br> 楚狂果真有些神志不清,狠命捉住方驚愚腕子。rou片侵蝕他神智,他半是撒潑、半是哀求地道:“那咱倆都不走,你也不許走。求你了,別撇下我一人?!?/br> 方驚愚以為他又動小腦筋,他又喃喃道,“到處都又黑又冷,許多人拿鐵棍擗我,拿烙鐵燙我,拿鞭抽我。不要走,救救我?!?/br> 方驚愚心里一顫。 這又是老生常談的話了,這段時日來他沒少入耳。此時見楚狂反復無常的模樣,方驚愚本疑心這廝又在設阱,然而看楚狂面龐兒,卻總隱隱將他同記憶里兄長的模樣相疊,又見他身上傷疤層迭,孤獨凄哀,故不自主生出無限憐惜。 此時他倆一人身上害熱病,一人受rou片折磨,皆在同一處油鍋里苦熬。方驚愚眼前轉燈彩一般,浮光掠影,時見方府冬青木下兄長手把手教他習劍,時而是他夜中依偎在方憫圣懷里,嗅著豆蔻暖黁入眠;兄長負著他奔過廊廡,護花鈴丁丁作響,宛若冰裂。再一眨眼,方憫圣卻如泡影般消散不見,是楚狂與他闔目相貼,息聲淺淺。 熱浪滾上心頭,迷了他的眼。楚狂忽而噙住了他的唇,舌尖軟而熱,極溫柔地在齒間描摹,一下下撥撩,舐水貓兒一般。他忽睜開眼,與方驚愚在極近處四目相接,從那淚光盈盈的瞳子里,方驚愚似望見霧殻輕綃,旖旎無限。方憫圣與楚狂,這有天淵之別的二人,此刻再教人分不清。 一個繾綣的吻結束,方驚愚胸口篤篤打鼓,沙啞地、試探著喚道: “哥?” 于是天光下,一切皆如夢似幻。楚狂愕然地張眼,羽睫撲閃,身上起栗,微微搖頭。 方驚愚此時頭上燒得七葷八素,天地都分不清,猛捉住他臂膀搖晃,“你是憫圣哥,對不對?” 楚狂臉色煞白,只是一徑地搖頭,臉上冷汗直冒,似是頭痛發作。方驚愚心中委屈一時傾海翻江而來,揚高聲道,“你又不認,不愿同我交底,分明撇下我的人是你!” 那風月丹似是卸下了他心防,露出他鮮血淋漓的內里。他昏昏噩噩,再不壓抑自己情愫,聲嘶力竭道:“你不曉得我練劍、鑄鐵骨、棄了方家名頭,事事皆是為你!你以為我真想到玉雞衛跟前送死么?我想在蓬萊一直候你歸來,可你卻早已故世。你若不在,我便覺得這世上萬萬千千個不幸人里我最不幸,這性命又有何可惜?” “我才不想做白帝之子,我想做你弟弟!” 他吼聲如雷,教楚狂更發畏怯,連連搖頭,方驚愚忽捧起他的臉,目光相交,仔細察他神色,防他打誑一般,又喚一聲:“憫圣哥?!背駫暝?,又被他硬是別過臉,喚道:“方憫圣?!?/br> 楚狂顫抖得更甚,這三個字仿佛揭開他心上瘡疤一般,教他不得不直視鮮血淋漓的過去。便是他脹頭昏腦,此時也瞧出方驚愚的不對。那風月丹反倒教方驚愚咄咄逼人,既癡且狂,楚狂頭痛欲裂,道:“我不是……” “那你要如何才是?” 方驚愚周身散著燥氣,額上青筋綻起,怒目炯炯,好似閻羅。楚狂不答,只貼近前輕輕嚙上他唇瓣,安撫似地吻他,只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方驚愚心里的氣忽xiele,楚狂便是楚狂,還能是何人呢?有這樣多的證據證明方憫圣與楚狂是兩個人,他卻偏要將這二人撮成一個。平日里認錯人,已是大失禮一件事,而今在榻上,那更顯得自己蠻纏了。他悶聲不響,只覺楚狂舐著自己,那吻甜蜜蜜,軟綿綿,極盡討好之能事,于是他頓感辛酸,那是在棍棒與威嚇下教出的吻。楚狂不通詩書,不懂情理,但曉得這樣能諂媚人。他慢慢回抱住楚狂,仿佛兩人一起深陷泥沼。 于是這一剎間,他們將外物都忘了,什么玉雞衛、天明的索戰、雷澤營,統統甩到九霄云后。方驚愚冷靜下來,頭腦仍昏熱,然而卻放緩聲輕輕喚了一聲:“對不住,是我昏頭。你是楚狂,不是旁人?!?/br> 楚狂身子似一下松了,輕輕應一聲,受驚的小獸似的,低聲道:“是,我只是楚狂?!?/br> 但他仍怯方驚愚惱怒,伸手撮弄杵子,不及方驚愚阻攔,便已埋頭吃進,咂舌弄唇。方驚愚吃了一驚,不自覺輕顫,卻想起鴇兒說與其行事也是清燥了,倒對其有益。但畢竟別扭,垂首看他吐納動作,吃得潤光水滑,不亦樂乎,熟門熟路,卻覺心里發澀,仿佛望見方憫圣也曾這樣侍人般。同時心里責備自己,是兄長如何,不是兄長又如何?這人若是方憫圣,才是闖下大麻煩,是有了鶉鵲之亂。 這時兩人皆覺身中巨焰騰煙一般,熱炙火燎。這時他下望,楚狂上眺,兩人四目相接,眼里都似有話,一世一生也說不完。 楚狂心想,將錯就錯罷,就當是自薦枕席。方驚愚迷迷瞪瞪地想,將錯就錯罷,就當是救他性命。 于是方驚愚慢慢填進楚狂,聽著對方頸畔的悶哼聲,細而軟,貓爪似的撓著耳鼓。舷窗啟著,微腥的海風盤旋。夕光里,兩人的影子正緩緩相疊。方驚愚垂眸望著楚狂,搖搖曳曳,汗珠兒滴滴答答,忽而覺得,如若這是夢,自己寧可一世沉淪其間,永不醒來。 ———— 夕光順著一條傷疤斑駁的腿爬上來,一路上去,便是同樣累累傷痕的軀體。方驚愚將楚狂抱在懷里,只覺心里發疼。楚狂緊闔著眼,緊揪衾裯,息聲細細,貓子抓一般,教人心癢。 看他身上傷痕,方驚愚便能不自主猜到他的曩昔,想必他曾飽饗旁人的毒打,而兄長也應與他一般。想到這處,美事倒不美了。方驚愚齒關緊咬,只覺自己在揭楚狂傷疤,但欲要離開,卻被猛然攬住頸項。楚狂像蛇,像藤蔓,纏住他,教他百般不能逃。 楚狂咬他耳朵,抽噎里輕輕叫一聲:“殿下?!庇袝r則栗栗地叫喚:“驚愚?!鄙裆駱O了兄長。方驚愚看他,眼也顫,心也顫,貪享他的溫柔暄暖,一時間心上野火燎原,狠命摟住他。楚狂一徑地抽冷氣,神色惘然,哆哆瑟瑟,時而闔目低叫,似是頭痛得緊。 突然間,他短叫一聲,手腳痙攣,極凄慘的模樣。方驚愚摟住他問: “怎么了?” 楚狂頭痛難忍,連連促咳,叫道:“驚愚……方驚愚?!狈襟@愚說:“我在?!?/br> 他卻突然睜眼,看向方驚愚,眼神變了,將方驚愚龐兒細細打量過一番,卻更似墮云霧中,臉上掛著細汗,問:“你是……驚愚?” 方驚愚莫名其妙,卻覺他好似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那咋呼的楚狂,卻是個素未謀面的故人。他眼神下望,望見兩人相接,忽渾身觳觫,口里含混嗚咽,很失態的模樣,且狠抓住方驚愚,不成聲地道,“我、我是……我們怎會……” 見他驚惶,方驚愚噙他口齒,他哆嗦極了,拼命擺頭,“我們不應……不應該的……” “為何不能?先前分明是你作弄我,現在反推三拒四,莫名其妙?!狈襟@愚道。 “……??!” 突然間,楚狂促叫一聲,不再動了。方驚愚捧他身軀,只覺他棉花條兒一般,沒動靜了,瞳子渙漫,望著自己的目光里卻盈滿驚恐。方驚愚雖覺奇怪,但畢竟服了酥蔴丹,烈火煨炙,難以止歇。 而在不知名的夢中,楚狂慢慢睜開了眼。 環顧四周,他發覺自己似身處一片瘴霧中,四處煙繚云繞。他忽聽得一陣繾綣之聲,扭頭望去,影子重重迭迭,卻朦朧不清,似隔一層屏風般。 于是他認得那是自己同方驚愚,曉得此時他是身心兩離,身在游舫艙室里與方驚愚相伴,心卻在這迷霧里盤桓。 他也不知眼下是何景況,只是緩緩在這厚霧里走,手里提著弓。 漸漸的,眼前景色有了形狀,高山嵱嵷,林翠如滴,云雀清脆啼鳴,原來是姑射山。 遠方有一簇亮光,他緩步踅過去,是一處篝火。不知何時,天幕暗下來了,風極冱凍,教他瑟瑟發抖。楚狂趕忙坐在火旁,卻見火苗搖曳,行將熄滅,有一個人影也正同他一塊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