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60節
可那又如何?而今要跨越五山、前往歸墟之人不是任何一位仙山衛,而是孱弱如蟻的自己。哪怕肩挑千鈞巨擔,他也要支持下來。 他是仙山的明日,是無數人頂踵俱捐也要護衛的希望,因而他絕不可教人失望! 方驚愚低吼一聲,這回他用上了渾身氣力,再無絲毫余藏,弓弦被一寸寸拉開,他臂上青筋虬起,肌膚變作可怖的燥紅,如意衛驚聞一陣撕裂血rou之聲,她望見那皂衣青年竟渾身滲血。 “殿下……這弓太硬,您受不住……莫要再撥弦了!”女僮忽而失了從容神態,急忙道。 方驚愚卻不聽,身上如負巖岫,劇痛游走于四體百骸。此刻他身心與手中之弓融作一體,難解難分。突然間,一陣教人牙酸的撕扯聲響起,龍首鐵骨在其身中擦磨,猛然破出體表。一時間血花四濺,便似一只大鐵穗子般。 如意衛瞠目結舌,她望見方驚愚已將大屈弓挽如滿月,且臂膀如銅澆鐵鑄一般,便是在劇痛下也絲毫不顫。 “這樣成么?”方驚愚問她,額上雖掛汗,兩眼卻寧靜窔遼。 “成、成?!比缫庑l半晌忘了說話,這才磕巴道。 她吩咐老婦取來大琺瑯盒,解了血餌鎖,取出金仆姑,交給方驚愚,又叉腰責道:“這樣不要命的做法,你倒是像足了白帝!” 方驚愚喘息著接過箭,只覺這世上除了他沒見過白帝外,人人皆曉得那少年帝王生得什么樣,都口口聲聲地說自己像他。 “我總算曉得‘他’為何誓死追隨先帝了。比起天子,白帝更似一位常履難蹈險的先鋒,正因其勇猛和身先士卒,過去人人皆愿歸順于其麾下?!比缫庑l又嘆道。 “‘他’?” 如意衛道:“我說的是楚狂的師父,早過世了,你也不曉得這個人?!?/br> 這女僮分明沒見過楚狂,為何又牽扯到他的師父?方驚愚聽得一頭霧水,然而見如意衛口唇緊抿,顯是不愿多說,他便也不再去過問了。 方驚愚接過金仆姑,又道:“如意衛大人真不愿助在下一把,對付玉雞衛么?”女僮欲言又止,盯著他身上創口半晌,笑道:“老身已發誓此生再不開弓,引弓之外的事,殿下但說無妨?!?/br> 于是方驚愚稱謝而別,走出鳳麟船時他回首一望,卻見絲雨無邊,女僮正站在舷窗邊,紅艷艷的虎頭帽,雪白的臉巴子,似一幅畫兒。她遙遙與他相望,雙目幽深,像在看一個許久前便已就世的人。 ———— 回到游舫里,方驚愚才將金仆姑放下,便撞見了來揀藥的鄭得利,鄭得利見他一身血洞,失色道:“驚愚,你又怎么了?” 方驚愚道:“去尋如意衛討好箭時開弓太過使力,不慎教鐵骨刺出來了?!?/br> 鄭得利聽得發顫,“你多保重身子!我煎兩人的藥已夠嗆了,還要再添一人份的,你真當我是醫工??!”話雖如此,他卻趕忙尋來白桑皮細線,穿針后將方驚愚身上創口縫了,又抹了金瘡藥,裹了細布,吩咐方驚愚好好養養,別還未同玉雞衛開戰,便先將自己變作一只刺帚。 包扎罷了,方驚愚松一口氣,忽想起已許久沒去探望楚狂了,便抬腿去了艙房。 然而一入艙房,他便見一個影子閃至身前,猛撲上來,將他狠狠按在艙壁上。 方驚愚吃了一驚,剛要反擊,卻辨出那人影是楚狂。前一日見他,這廝還是氣若游絲的模樣,此時卻不顧身上痛楚,強行起身。方驚愚看見他胸前的創口迸裂,一身細麻衫子被血染紅。 “你瘋了!”楚狂瞋目切齒?!熬挂迦蘸笕び耠u衛,你這是自尋死路!” 原來他隔著艙板,聽見了眾人的商議。方驚愚嘆氣道,“你安心養傷便是,我自有把握?!?/br> “你有個屁的把握!你才同玉雞衛打過幾回照面?根本不曉得那老兒的可怖!”楚狂怒吼。他扯開前襟,讓方驚愚看他身上斑駁的傷疤,其中一條甚是猙獰,從左肩爬踞至右腹,仿佛險些將他劈作兩半?!拔彝討鸲啻?,雖都險死還生,可皆落下難愈之傷?,F今的你若與他開仗,必死無疑!” 方驚愚說:“我已將話放出去,這便似潑出去的水了,哪收得回來?” “水潑就潑了,何必收回?既然如此,我便打折你雙腿,不許你去!”楚狂忽而冷笑,一腳掃出,直撞方驚愚膝頭。 方驚愚早提防他動作,重傷時的他動作更好預料,于是方驚愚用掌一抵,握住他膝頭,又一扯拽,將他掀翻在榻上。楚狂悶哼一聲,身上又滲出血來,臉色刷白了幾分。 方驚愚垂眸看他,神色淡漠:“楚長工,勸你歇歇勁兒,何必這樣激動心神?你不過是我家的便宜雇工,我也只是你的臨時主子。我若逝世,你跟著得利、小椒他們走便是?!?/br> “你以為我活到今天是為了誰!”楚狂大吼,方驚愚忽而心弦一動,神色愕然。他望見一雙泫然欲泣的眼,其中藏著無邊苦楚。 可非但是他,楚狂似乎也對自己脫口而出的這話深感疑惑一般。他捂上自己的額,因頭痛而冷汗涔涔,卻仍犟道: “方驚愚……你若是死了,我至今為止的一切努力便都是徒勞了。你不許死……不許死!” “你不必這樣關切我的?!?/br> 方驚愚道,心里忽似被鈍刀割了一般,汩汩流血。楚狂還想掙扎,像一只伶仃孤苦的棄犬,為挽留他而兇相畢露。方驚愚此時卻伸出手,慢慢扼住了他的頸項。 楚狂驚愕地睜大眼,頸子被緊按,他漸因窒息而失神。 方驚愚臉色平靜,手上卻不放松:“你身上帶傷,再這樣撒野只會加重傷勢。好好睡罷,楚長工?!?/br> 楚狂眸子渙散,手腳漸漸軟亸無力,拼命抓撓他臂膀?!八劳醢烁嶙印襟@愚……你別想……走……” 他喘不過氣,像溺水的人一般掙扎,卻如涸轍之鮒般無力,對方驚愚全無用處。最后他昏厥過去,軟綿綿倒在榻間,發絲凌亂,慘白而消瘦,像一張能被人任意擺弄的薄紙。方驚愚將他放下,重新上藥,裹好細布,理好前襟,又去尋了一條鐵鏈子,將他腕子鎖上,免得他不好好養傷,凈會亂跑。 做罷這一切后,方驚愚站在榻前,闔上了眼。心中隱隱作痛,但他已有視死如歸之志。 夕光黯淡,落日像浸水的紅紙,薄薄貼在舷窗上。在這黯光里,瀛洲的畫舫、蓬船、浮道都變作了剪影,千層萬層深深淺淺的黑疊在一起。方驚愚的身影也是其中一抹,卻別樣的孤獨冷寂。 “睡罷,楚狂?!?/br> 他輕聲道。 “等你醒來,我雖不在,但瀛洲已是云開日出了?!?/br> 第71章 造繭自縛 楚狂醒來時,天已似涂墨一般黑。 他頭痛欲裂,只覺自己要想起什么來似的,腦海里盡爍動著些不曾見過的圖景。 然而脖頸上更痛,他摸摸頸項,摸出那兒留著火辣辣的指印。這時他記起是方驚愚扼昏了自己,氣不打一處來,想要下榻,又發覺腕上縛著鐵鏈。 “入他娘的!”楚狂暴跳如雷,但畢竟身體虛弱,掙扎不開,只得拿牙啃啃鐵鏈子。 不知過了許久,方驚愚入艙室來了,只見楚狂在大啃鐵鏈,嘴角、腕上卻都破皮流血,立時上前一步按住他,“你在作甚?”楚狂見了他,破口大罵:“你這賊狗才,還不快松開我?” 方驚愚不想楚狂竟醒得這般快,本想悄悄行事,如今便也只得與其再多說兩句。他也不解開鐵鏈,只將一柄山胡桃木弓和一捆金仆姑放在離榻極遠的月牙桌上,道:“我仔細一想,還是將這些留予你罷。過幾日我去見玉雞衛,你便在此靜養。等時候到了,‘騾子’會來解開你的拘縛,屆時你便同得利、小椒一齊乘隙自青玉膏山離開瀛洲。往后的路,你們多保重?!?/br> “這是……金仆姑?你怎樣拿到手的?”楚狂的目光落在箭上,顯是吃了一驚,可現今他更關切方驚愚話中所提及的另一事。他掙動起來,橫眉怒目,“賊咬蟲,這么愛自尋亡化,怎么不在娘胎里就拿臍帶絞死自個兒?” 他掙扎得厲害,床榻幾乎要散架,方驚愚過來狠命拶著他。不過片晌,只見他身上創痛發作,動作漸弱,眼里沕沕茫茫,一只黕黑眸子、一只重瞳,水潤的烏石瑪瑙似的,閔閔可憐。 “為什么你不愿聽我的話?都走到瀛洲了,我還會害你么?”楚狂顫聲道,齒關緊咬,“你也懂象戲。咱們現今是哪怕棄車也要保帥,只要你一聲令下,人人都會為你入死出生。你若在這里折了性命,咱們就是全盤皆輸了?!?/br> “我不這樣想。我本就不是帥,只是同你們一起奮身陷陣的卒子?!狈襟@愚垂眼看他,“四日后,我會擎旗去往青玉膏宮,由我來打頭陣?!?/br> “你這是有勇無謀!” “你才是膽小如鼷?!?/br> “那你有甚撒手锏?” 方驚愚道:“沒甚撒手锏,此舉不過是為了激起瀛洲義軍斗志,讓他們放手再搏一回。若說我有甚后招的話,便是此物了?!彼贸鲆恢换痃牬?,里頭裝滿了大源道教主予的rou片,因原來的那只豬皮口袋太重,不好攜帶,他便取了其中一些rou片另盛了一袋。楚狂見了那rou片,立時色變,發狂似的掙動: “死油嘴,你竟敢用那東西!” “你都用了幾回了,我有甚不敢用的?雖然服之有性命之憂,可若憑此能讓武藝大有進益,殺得了玉雞衛,這點代價也是值當的?!?/br> 楚狂大怒,對他拳腳相加,然而都被方驚愚輕易攔下。鬧了一遭后,楚狂不講話了,躺在榻上,茫然地望著艙頂,神色脆弱,如一只將碎的瓷人兒般。方驚愚才想離開,卻見楚狂伸出手來,卻不是要痛毆自己,而是攬住了他的脖頸。 “別走?!背褡詈蟀蟮?。 “我鐵石心腸,你再怎樣求都無用的?!?/br> “什么鐵石心腸?分明是只有嘴巴老硬的大騙棍,幾日前還說你不會走,現今卻出爾反爾?!?/br> 方驚愚將目光移開,曉得這事是他做得不當,但仍倔道:“今時不同往日?!?/br> 楚狂說:“你對我扯謊,便當受罰?!?/br> “罰什么?” 楚狂苦澀一笑,道:“罰你同我吃嘴巴?!?/br> 忽然間,他兩臂收緊了些,力道輕輕的,卻教方驚愚措手不及,倒將下來。楚狂將臉湊近,一個羽毛樣的吻落在嘴角。 方驚愚神色無變,心里卻在拉風箱吹起熊熊大火,腦筋都被燒斷了似的,木呆呆地動彈不得。楚狂得寸進尺,舌尖似鑰簧,輕易教他齒關失守,與他唇舌癡纏。 方驚愚睜著眼,恰見他羽睫在臉上落下一道細細陰影,容顏是良工琢就的,秀氣里帶著英厲,而那神態同舊日哄他入眠的兄長竟是同出一轍的。 一個念頭忽教方驚愚如坐針氈,若懷中此人是方憫圣,自己便算是亂了倫常了。然而楚狂又怎會是兄長呢?胡思亂想之際,楚狂已攬緊了他,兩人口齒好似融化似的,津唾交流,不論誰的心旌皆在亂擺。 這時楚狂摸上他脖頸,指尖流連處仿佛要撥撩起火焰一般,方驚愚卻打了個激靈,頸側有一死xue,點之可教人昏厥,先前他便是如此制伏楚狂的,如今這廝以牙還牙,想教自己也厥倒!說這遲那時快,他劈手擒住楚狂腕子,另一手反擒其頸脖。 楚狂低叫一聲,可還未來得及掙動,便手腳軟下來,癱在他身下不動了。 待將他依原法扼昏,方驚愚驚魂甫定,這廝真是蛇纏犁頭,日賽一日的狡猾。 然而再望一眼那頗似兄長的睡顏,心里又不由自主地生出容宥之意來,方驚愚嘆了口氣,將他放下,蓋上衾裯。 ———— 楚狂再度醒來時,怒火中燒。 他已是騙精里的斫輪手,不想那詭計卻被方驚愚看破。還沒等自己按上他死xue,方驚愚便先下手為強!楚狂歇了片晌,胸口創傷痛得難受,他連起身都難了。 鐵鏈一時解不開,他索性昏沉沉睡著,噩夢斑駁陸離,夢里人影紛攘,全長著他不識得的臉,教他做夢也做得滿身大汗。伶兒入艙房來給他上藥、換細布時,卻見他兀然睜眼,氣喘不已。 楚狂兩眼直瞪瞪望著艙頂,問:“伶兒,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伶兒吃一驚,想不到他已醒了,回話道:“今兒是丙寅日?!背裥睦镆凰?,離方驚愚去青玉膏宮還有三日,便道:“我求你一事?!?/br> 往日在雷澤營時,楚狂我行我素,仿佛不將任何人放眼里,此時聽他出言相求,伶兒高興,忙不迭道:“阿楚有求,我自然答應?!?/br> 楚狂問:“你希望殿下去送死么?” 伶兒抖了一抖,半晌懦懦道:“定是不希望的?!背窨此麘貌桓纱?,知道他有后話,果然伶兒又道,“但殿下當日來雷澤營中與咱們輪番比試過,講了一通身先士卒的話,教營里好不容易士氣高漲起來。我還聽說他發了一支髇矢,將戰書送入青玉膏宮中,已定明了與玉雞衛鏖戰的時辰。若他臨陣脫逃,倒對他聲名大大不利,且都會教大伙兒敗興哩!” “不是不讓他去,我是想教他延宕幾天再動身?!背耥樋陂_河,“實不相瞞,我爹是仙山衛,在蓬萊有些可動用的標下,只是幾日后方到瀛洲。待援軍到了再一舉進攻,勝算豈不更大?” “真的?”伶兒狐疑地看著他,“哪位仙山衛?” 楚狂不想他竟追問,當即開動腦筋。靺鞨衛七老八十,玉印衛又與男歡女愛不掛邊,最后楚狂胡扯道:“瑯玕衛,我真是他兒子!我只消手書一封與他,他便能搬十萬天兵過來!” 伶兒聽了他的鬼話,兩眼放光。楚狂又瞎謅一二句,教他全然咬了自己的鉤。最后楚狂道:“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尋些麻沸散或蒙汗藥來,下在殿下的藥湯里,分量最好捏準了,要教他睡幾日?!?/br> 聽了這話,伶兒反猶猶豫豫。楚狂說:“同我一塊來的鄭得利的藥箱里有麻藥,你就說是我創口痛得厲害,向他討便行。這藥味兒大,下在殿下的藥湯里才不致教他起疑心。你怕什么!若有什么差池,過錯全在于我?!?/br> 伶兒猶豫地應承了。待他走后,楚狂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創痛翻身起來。榻邊的松木小柜上放著盛rou片的豬皮口袋,不知是走得急了而遺漏的緣故,還是大抵篤定楚狂不會再服這后患無窮的玩意,方驚愚并未將其帶走。 于是楚狂艱難地伸長了手,夠住了那只口袋,將其緊攥在手里。 ———— 雷澤船中熱火朝天。 與玉雞衛開戰的日子在即,選鋒加緊cao練。鎧袍、床弩、砲機、繕船,樣樣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此外還需制好足用的黑火藥,有些軍士特地乘小舟遠離雷澤船,在舟上煉硭硝、火炭和石流黃,免得一著不慎,教雷澤營被炸個四分五裂。眾人同仇敵愾,連喊的號子都是:“捅破老雞公的眼子!”“殺——殺!” 方驚愚立于爵室外,望著船中的一切,明日便是與玉雞衛開戰之時,他手心里早已汗浸浸的。雷澤營士氣旺盛,已不需他憂心,而楚狂這幾日里倒十分安分守己,不曾來尋過他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