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59節
“玉玦衛和言大人皆身故,咱們一群散卒,同玉雞衛交鋒便是以卵擊石,你還嫌咱們人死得不夠么?”有人叱罵道,又有人在旁向方驚愚哄鬧,“這廝來了瀛洲后便接二連三鬧出事端,教咱們雷澤營遭殃,不如將他扭送至青玉膏宮,教玉雞衛對咱們網開一面,既往不咎?!?/br> 方驚愚此時卻前邁一步。眾軍士不由得退卻,懾于其身為白帝之子的威迫。只聽他淡淡道: “不必你們送我去。五日后,我將獨身前去青玉膏山,與玉雞衛搦戰?!?/br> 這話便似一道驚雷,在人叢里炸開。要獨自趕往青玉膏宮,同那仙山衛里的頭面人物交戰?這簡直是天方夜譚!軍吏們面面相看,啞口無言。此時方驚愚忽吊眉睜眼道,“倒是你們,一個個吭哧蹩肚的,恁地沒志氣!我聽人講了,以前玉玦衛下世,言信便挑大梁,而今言信謝世,你們卻沒一個敢頂上,還有臉稱自己作義軍么?” 許多人被他訓得羞窘難當,然而也有做刺兒頭的,跳出來招呼旁人道:“弟兄們,別同他費津唾,捉住這大話蟲,將他直下送至青玉膏宮!” 方驚愚卻道:“即便將我送至青玉膏宮,你們也只會是一輩子受人魚rou的輿隸。玉雞衛哪會許你們玉食錦衣?若不揭竿,瀛洲的雨永不會歇!” 他拔出含光劍,劍光縱橫,如星如日,在雨中格外爍目,仿佛能劈破穹頂一般。方驚愚擎著這劍,向天高舉,膽氣橫生,厲喝道: “來啊,有種的便和我比試,若有能敗我者,我就讓你們拿去玉雞衛跟前!” 如瀑暴雨里,他立于人潮之中,似蓄勢待發的猛獅。雷澤營眾人懾于其膽魄,在這青年面前,他們總有屈膝下拜的沖動,望著他仿佛便見到了百年前的白帝。 船棧上很快扎下大幄帳,上披桐油布,里頭點風燈,比試便在其中開始。方驚愚手握含光劍,軍吏們一個個入內,人人審慎地望著這位白帝之子,不知他要賣甚關子。兵丁們在帳外鬼頭鬼腦地集議:“咱們一個個毆他,打折他手腳,將他用麻繩捆了,當即送到玉雞衛跟前!” 然而一入帳子,眼見方驚愚端嚴畢備,一柄含光劍使得四下生風,寒光零亂,兵丁們便都似閹雞一般失了精神。 雷澤營里有一大塊頭,長手長腳,人稱“旗桿子”,然而這旗桿子上下長了,左右也不落下,腰粗膀圓,十足的狗熊樣。在他面前,方驚愚便似一根草桿般瘦弱。旗桿子早瞧不慣被人眾星拱月般簇著的方驚愚,只覺這人喬模喬樣,此時入了帳后,大喝一聲:“兀那小子,老子來會會你!” 旗桿子抄一柄馬刀直撲而上,大開大合,連斬幾刀,然而方驚愚信手去接,便輕而易舉化其攻勢,似閑庭信步一般。 旗桿子臉上漲一層薄汗,只聽方驚愚道:“你這一身虎力,不去對付玉雞衛,倒反要去做他手下的腳夫,實是可惜了?!?/br> “那又如何,俺旗桿子從不打無勝算之仗!” “有無勝算,都是自己爭來的。不去碰碰,怎知自己是卵是石?”方驚愚道。 旗桿子得了教訓,臉皮抹了山椒末一般,又紅又辣,左打右砍皆不中,他索性腳下一滑,軟倒在船棧上,賣個破綻,然而袖里卻悄悄摸定一只飛叉,打算偷襲。 誰知方驚愚卻道:“有這等下作心思,不如放在玉雞衛身上?!闭f著便一腳踢他襠下。 旗桿子一下躥了起來,渾身火燒火燎似的。方驚愚說:“雖說你是猾頭,看來還是遠遠比不得我家長工狡詐?!?/br> 于是旗桿子不敢再在他面前久留,這人在雷澤營中號稱力敵千鈞,然而此時只得抱頭鼠竄,教雷澤營軍士們目目相覷。 這時又有人站出來,叫道:“既然殿下不義,便也別怪咱們不仁了!” 說著,那人端起一只火盆架,將一只鐵火盆劈頭蓋臉地向方驚愚砸來。 有人叫道:“蠢賊,燒著船怎么辦?” 但那火盆已然飛出,向方驚愚壓頭而來,紅花花的炭火熱氣逼人。只見方驚愚不慌不忙,劍出如風,在空里凜冽一閃,先將那盆用劍刃穩當接下,再將炭塊兜住。眾人驚奇發現,木炭掉下來時竟已成了細碎渣滓,是方驚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碎的。 “好俊的劍法!” 便是有心同他作對的軍丁也不由得大聲喝采,這時眾人才正視這青年,不將他再視作一繡花枕頭。 采聲里,人叢中又走出一將士,渾身披掛,鐵札筒袖,端一柄白蠟槍向方驚愚殺來。 方驚愚依然從容,在與那將士接鋒時從其身畔一閃而過,劍刃如覓蕊蛺蝶,輕靈翻飛。一剎間,將士渾身札甲四分五裂,綻裂開來。他的劍迅、巧而利,技藝驚人,于是眾人又喝一聲采:“好!” 司晨立在一旁,怔怔望著這一切,方驚愚像是將他們的血點燃了。不知自何時起,兵丁們眼里重燃戰意,而這一幕興許在許久之前也曾上演過。 方驚愚氣息絲毫不亂,穩如泰山,他向其余人勾手: “辰光不早了,一起上罷?!?/br> 這小子竟敢放大話!軍士們被他挑釁,斗志昂揚。一剎間,人影自四面八方襲來,方驚愚身子一矮,在人縫里穿梭。劍光似白泠泠的水,淌遍眾人周身。他的戰法時而正大光明,時而刁鉆鬼蜮,教軍吏們應對不及。帳幄有限,兵丁動起拳腳來時總不先打中他,而是誤中旁人。一時間帳中人如一團無頭烏蠅般,四下亂撞。 方驚愚乘隙閃至一人身前,用劍刃接住其攻勢,道:“尚麻子,你下盤不穩,往后每日多站站馬步樁?!?/br> 他又接過一人刺來的樸刀,道:“能飛將,你總易找不著北,往后要隨行伍多cao練鋒矢、偃月陣,并將其牢牢記在心里?!?/br> “張拐腳,你手腳不夠踏實,明兒便開始練掇石功夫罷?!?/br> 方驚愚將他們的名字一個個點過去,眾軍吏瞠目結舌,才知這小子竟將他們一營數百人的名姓盡皆記下,又在他們cao練時將他們的弱處看在眼里。一時間,帳中烏糟糟亂作一團。不知許久過后,兵丁們倒了滿地,促喘噓噓。那皂衣青年鶴立雞群一般,直定定站著,一絲不亂。 于是大伙兒方知方驚愚那驚世之才的名頭非虛。方驚愚依然是那淡聲冷氣的模樣,道: “你們也識見過我功夫了。五日后,我會去尋玉雞衛,我不懼死,也不會敗?!?/br> 軍吏們抿口無言,然而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對他的信服。這時方驚愚高聲喝道:“若有欲隨我出征至歸墟、做忠義之儔者,便隨我來!” 這話擲地有聲,令聞者洞心駭膽。不少人自地上翻身而起,仰頭看他,仿佛望見曾經那身披龍紋介胄的少年天子,威風萬里,似乎歸于其麾下,便真能百戰不殆。 司晨也看得癡了,帳外驟雨聲頻,似戰鼓狂擂。這時方驚愚卻轉向她,作個“請”的手勢。 “這是……何意?”司晨怯怯地問。 方驚愚道:“司姑娘也是雷澤營的人罷,我還未見教于你呢?!?/br> 司晨瞠目結舌,旋即心里一酸,曉得他是借這話要旁人認同自己是雷澤營之人。她取出“玉筍芽”,一對她時時精心摩拭的鐵手甲,戴在手上。 剎那間,帳外爍電飛冥,光透過帳隙,將帳中映得一片慘白。雷聲也如卷潮起怒,震得人三魂齊飛。兩人擺開起勢,是自報家門的時候,方驚愚道: “在下雖為白帝之子、暴君遺孤,卻也欲再啟征程,前往五山之外,尋得教風雪止歇之法。司姑娘,請賜教?!?/br> 像有一股火流過心頭,司晨也大聲應道: “我雖是玉雞衛之女,卻愿立誓殺那老jian賊,還瀛洲安靖——請殿下賜教!” 陡然間,他倆放開手腳,殺作一團。 那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帳外激電飛舞,蛟波鱷浪,帳中含光劍熠熠生輝,玉筍芽如霰雪紛來。雖是兩個后生間的較勁,卻教人記起他們先輩之英風豪氣。兩人面上帶笑,如獰鷹撲擊,似猛虎嘯天。 方驚愚演開七式劍法,“一寸金”“滿庭霜”“上江虹”貫連瀟灑,司晨雖不懂招式,卻牢記玉玦衛教誨,舉首蹬足又帶著玉雞衛般的蠻野。軍士們看得如癡如醉,連方才司晨報出自己是玉雞衛之女的名號時也忘了訝異。他們甚而忘了這是一場兇險的搏殺。 “司姑娘,若我勝了,你愿同我一齊去往歸墟么?”方驚愚虛晃一招,在司晨驟雨似的攻勢下后撤。 司晨竟不自覺笑了,這是她頭一回如此酣快地笑: “瀛洲還等著姑奶奶我去救呢,等你勝過我先再說罷,殿下!” 他倆殺得難解難分。司晨漸而發現方驚愚著實不是個易相與的對手,出劍時目光總故意往反向瞥,教她屢受誤導。于是司晨索性閉眼,她機警之極,憑耳聽也能斷得劍刃刺往何處。 她隨著雷澤船的起伏而撲身抓撓方驚愚,做了這樣久的漁家女,她已太諳熟海浪了,論水戰,方驚愚尚是個門外漢??煞襟@愚卻不顯生澀,不緊不慢,一手持劍,一手把鞘,防得滴水不漏,司晨便以鐵甲上映的火光故意照他雙目,教他分心。這時方驚愚卻猛地將含光劍向上一拋,向她沖來。 司晨吃了一驚,他手無寸鐵,是要考校自己拳腳功夫么?但見方驚愚手如急電,自一旁軍士腰間抽出一劍,含光劍打著旋,在虎躍之時落進他手里,原來是虛晃一招,要打她個措手不及。 轟雷陣陣,雨打幄帳,兩道劍光與五道爪光相接,剎那間,兩人已分出勝負。司晨用鐵爪擒住了含光劍劍尖,而另一爪卻直指方驚愚心口,只消再用些氣力便能破皮而入。 眾人看得目瞪口張,一個個如泥塑一般。一時間帳中鴉雀無聲。 司晨怔然,身子打著顫。她心知最后的那一劍是方驚愚手下容情了。 “好!” 突然間,一陣驚雷般的喝采聲響起,仿佛要掀翻帳頂。軍士們涌將上來,簇住司晨。司晨茫然四顧,只見他們臉上已沒了厭嫌?!靶∧葑诱嬗袃墒?!這功夫是同玉玦衛大人學的么?” 又有人笑道:“既是玉雞衛那老兒之女,也應是天賦異稟的了!” 有些曾叱罵她的軍吏愧怍,訥訥地站在人叢后頭,待司晨望見他們時,他們悶聲不響,雙膝彎下來,給她一個勁兒地伏拜磕頭。 方驚愚收回劍,神色依然冷淡,然而口氣卻熱了些。他道:“恭喜司姑娘?!?/br> “可……這,你分明是……” 方驚愚打斷她:“我不過是一過客,比起我,還是雷澤營中人最適合做本營頭首?!边@時司晨才知他用意,心里一時發澀。 “我沒想做頭首……” “雷澤營總需一人來支持。我聽人說,玉玦衛一直想重燃瀛洲之火,為瀛洲帶來光熱。若要點火,需先有柴薪。然而僅一二塊木柴燃不長久,需有人作薪柴,源源不斷地投火,甘為此地成灰作燼。死一個人不打緊,還有第二、第三人可頂上,薪已燃盡,焰苗猶在,這便是薪盡火傳的道理?!?/br> 方驚愚說,臉上忽露出一抹笑意,卻似水里月影一般,淡淡的,似是一觸便要破了。 “五日后,我在青玉膏宮等候諸位,屆時定教這瀛洲雨霽天晴?!?/br> 于是雷澤營軍士們盡皆爬起,不知覺間,他們已排作齊整行列,默然地望著這皂服青年以劍撥開帳幕,向遠方而行。 青年來時雨霧如織,去時也是落雨瀟瀟,然而這時天際已隱露曉色,黑云堆里露出一線天光,也教人想到近百年前那位少年天子披甲殺敵的身姿。 如出一轍,是好似曙日一般的白。 第70章 身去名成 氛霾蔽日,細雨濛濛。 游舫樓上擺一條鐵力木桌,眾人圍坐在桌邊,支頤沉思。 方驚愚坐在中央,抱手闔目,沉靜得如一尊石塑。 方才他與眾人說了自己五日后要前去青玉膏宮索戰的打算,最后他道:“我再不會坐以待斃,不逃也不等,當日定要同玉雞衛一分勝負?!?/br> 不出所料,這主意受到了一干人的激烈批駁,尤是“騾子”。只聽他苦苦哀求道:“殿下,您是不知小的們做工的辛酸,咱們一路力保您至此,怎能眼睜睜看您去送死!”鄭得利和小椒也在一旁連連點頭。 方驚愚卻道:“若犧牲我一人,讓瀛洲義軍能重振軍心,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值當了。白帝之子不過是個虛名,你們想教我如白帝一般悍然出征,而不是想讓我像逃兵一般逃至歸墟的罷?” 他環顧四周,威嚴赫赫:“既然你們總顧忌我那白帝遺孤的頭銜,不如我將這名頭讓與你們,從今往后,白帝之子的旗號便由你們來打。即便我亡逝了,你們也要接著走至歸墟。我要的不是我一個人能平安無恙,我要這仙山間抱德煬和,再不起戰釁!” 他的聲音回蕩在游舫里,層層疊疊,教人心頭大震。沉默許久,鄭得利和小椒望著他,舒了一口氣,眼神似是在說這才是他們認得的方驚愚。 方驚愚忽又微微一笑,“何況白帝素來能轉危為安,教枯木開花,諸位放心,我還有后手?!?/br> “騾子”終于被他說轉,長嘆一口氣,苦笑著點頭。方驚愚將手伸出,于是眾人面面相窺,也將手伸出,握在一起,指節與指節相交,像堆壘的柴薪。 ———— 若要與仙山衛接鋒,決不可不未雨綢繆。能與仙山衛力匹的便只有仙山衛。 方驚愚深知這道理,于是他自游舫里出來后,轉身便去了鳳麟船。 入了鳳麟船,他便見那戴虎頭帽的女僮坐在紅樹椅里,正專心致志地玩別悶棍,拼拼拆拆,不亦樂乎,顯出一副教人頗感意外的稚態。 方驚愚清咳一聲,喚道:“如意衛大人?!?/br> 如意衛立時蹦起來,將那別悶棍往身后一藏,見了他后一陣忙亂:“陛……啊不,殿下,您怎么屈尊親至了?”她又趕忙氣鼓鼓地道,“若是有關要老身出馬殺玉雞衛的事兒,一律免談!” 方驚愚道:“我曉得大人不愿出面,我也不會強求您。今日前來,是想問問先前的打賭還作數否?” 如意衛腦筋一轉,當即便明白他說的是先前來鳳麟船時,自己與他許下的、若能拉開大屈弓便能贈他金仆姑一事,于是便爽快應道:“殿下既愿來試,老身自然不會推辭?!?/br> 老婦取來大屈弓,交予方驚愚。方驚愚深吸一口氣,鉚足勁一拉,然而弓弦紋絲不動。于是他又使上吃奶氣力,才勉強動得幾寸,然而沒多久便面赤氣喘,如負千鈞。 如意衛在一旁賊笑:“殿下,若實在難開,便莫要勉強了?!?/br> 然而方驚愚偏不依她所言,額上沁一層薄汗,推弓的二指被磨破,血如蛇一般淌下來,齒關格格作響。老仆看得心疼,道,“啊喲喲,使這樣大的勁兒,怕是會壞了身子呀?!边B如意衛也漸漸斂了笑意。 太硬了,方驚愚只覺自己在擒著一頭兇惡游龍,毗婆尸佛刀如此,大屈弓也一樣,仙山衛的兵戈果真皆是非常人可駕馭之物,自己與他們有云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