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8節
“你放心,我去按著得利的方子新揀一包藥,不是那加了麻沸散的舊藥。你若覺得下房太冷,便在這里過夜罷?!?/br> 說著,他便狠一狠心,把楚狂的手指扳開了。方驚愚披了衣,從書案上翻出鄭得利給的風寒方子,就著月光看了看,從藥箱里翻了些藥,揀進藥銚子里熬了。待熬了一碗稠黑苦汁,他端著回到房中,遞給楚狂。 楚狂已經坐起來了,安靜地疊手坐著,不知在想什么。他在榻沿上接過藥碗,慢慢將藥汁喝了。 夜忽而沉靜下來,月光輕紗似的罩在窗欞上,蟲聲寥落地響,仿佛世界里僅有他們二人。方驚愚忽而有滿心的話欲沖破喉口,然而只揀了最緊要的問道: “先前你說要帶一人出蓬萊,是怎么回事?” 楚狂聽了這話,也不打蔫了,立起腰桿來,直勾勾地盯著他:“怎么,你有興致了么?什么時候同我一起走?” “走什么走?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何要出關,你是受了誰的指使,要做這事?”方驚愚也直視著他,審問道?!澳憧芍耸乱坏┙野l,若是從重發落便是要掉腦袋的罪?” “這是師父托我的事,至于緣由,我尚不知曉?!背裾f。 “你師父是什么人?” 楚狂支支吾吾,半天說不上一個字來,最后唧唧噥噥道:“師父就是師父,姓師名父?!庇纸械?,“我又不識字兒,大老粗一個,怎知他叫甚趙錢李孫!” “他要你帶人出關,你就照做?哪怕這是件送命的差事?” 楚狂斂了囂狂的神色,低眉垂眼地道,“師父還救過我性命呢,一命還一命,我覺得倒也劃得來。何況這是他的遺愿?!?/br> 方驚愚見他眉宇里浮現出一層淡淡的哀愁,心知是從他嘴里再撬不出別話了,便一轉話鋒?!皩α?,有一事我尚想問你?!?/br> 楚狂抬眼看他。 “你的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方驚愚指著他的右眼問道。那是一只赤紅的重瞳,瞳仁有兩只,然而緊連著,葫蘆似的形狀。那眼瞳平日里有亂發遮蓋著,旁人少有覺察。重瞳少見,常被當作吉兆或兇征。 楚狂說:“還能怎樣?天生的?!?/br> “天生的?” “同常人也無甚區別,但興許是重瞳的緣故,視野會略寬些?!背裾f著,又咧嘴一笑?!翱墒翘@眼,平常我也不愛露出來?!?/br> 他輕輕晃著腦袋,發絲凌亂,發梢似被胡亂剪過,堪堪及肩頭,似一只蓬毛野犬,方驚愚竟不自覺地伸手要理一理他的發,然而只是一抬手,方驚愚便忽見楚狂渾身被雷擊中似的一顫,整個人不自覺后縮。 “怎么了?” “你……你還在生我的氣么?”楚狂忽而顫抖著問。 “生什么氣?” “把你的竹弓弄壞,還有半夜偷溜上你的榻……”他絮絮地點數著,低下了頭,卻藏不住眼中的動搖。方驚愚看著他,忽生出一個猜想:莫非楚狂——以為自己伸手是要打他? 這并非一個無端的念頭。方驚愚曾在將他帶回家包扎傷處時便已看過他的身軀。那精瘦的身體上如蟲盤踞著斑駁而猙獰的傷疤,看得出曾歷經多次慘無人道的虐打。興許是今夜做了一場噩夢罷,那素來張揚跋扈的“走rou”竟像霜打的葉子,蔫萎了神氣,顯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來。 方驚愚伸手碰了碰他的肩,果不其然,楚狂當即齜牙咧嘴,向后瑟縮而去,看來是肩上有傷。方驚愚將褥子攤開,道:“你身上皆是傷,下房里的床榻硬,睡不穩當,你就在這兒安歇罷,我去睡那邊?!?/br> 說著,他便拿起竹枕,起身要往下房里去。然而楚狂卻一把揪住了他,涎皮賴臉地要他留下,說是兩個人擠在一塊兒方可取暖。這廝一遭夢魘纏身,便會變成一只驚弓之鳥,不惟怕黑、怕冷,還硬要尋人講話。方驚愚往時見他發作過幾回,然而皆不如現今這般強烈,看來他是做了個極大的噩夢了,遂只得無奈地留下,同他一起睡在褥子里。 兩人躺在榻上,月色柔柔地落進來,堆紗疊縐一般地落在身上。夜很寧靜,只聽得見身邊人淺淺的呼吸聲。方驚愚恍然間似回到了兒時,那時的他夜里不愿回別院,纏著同兄長一起入睡。他如一只雛鳥,兄長那帶著熏衣香的臂彎便是他的歸巢。 真是奇事,分明身邊睡著的不是兄長,而是一位疑犯,他卻無由地感到心頭略寬,方驚愚深深嘆了一口氣。這段時日,他記掛起方憫圣的時刻愈發頻仍了。為一掃心頭陰霾,他索性不去多想,閉眼入眠。 然而一閉眼,夢里依然處處是方憫圣的影子。他夢見猗猗翠竹間,兄長把著他的手,與他一起拉開竹木小弓;百日紅盛放的庭院里,方憫圣背著他,一齊追逐穿花蛺蝶;馬廄之前,方憫圣取出羊骨管,放在口邊奏起一曲《離別難》,聽得他潸然淚下,不知是為曲哭,還是為兄長流淚……晨光熹微,方驚愚猛一睜眼,發覺自己睡于榻上,早已淚流滿面。 他爬起來,狼狽地抹著淚,心口依然刀割似的疼,再一望身邊,楚狂已然不見。街上傳來頭陀打鐵板的聲音,晨起的時候到了,楚狂約莫已去燒火灑掃了。 方驚愚在榻上靜坐了一會,等著心中的鈍痛漸息。然而正在此時,他卻聽到了一陣樂聲。 那樂聲凄清冷寂,便似一捧沁涼的山泉水,潺潺淌入耳中。方驚愚震愕不已:這是《離別難》! 他慌忙起身,也不及披衣,倒踩了鞋跟奔出房去。他認得那是一陣凄婉的篳篥聲,似涼風太息,老柏擊葉。那熟悉的曲調和方憫圣當年吹予他聽的一模一樣! 樂聲似從院里傳來,方驚愚氣喘吁吁地趕去,然而卻不見人影。不知何時,那篳篥聲也停了,梧桐樹搖曳著一樹青蔭,沙沙作響。方驚愚環視四周,悵然若失。 他是在做夢么?因太過思念兄長而生出了幻覺,聽到了夢里的樂聲? 他忽瞥見小椒和楚狂伏在井沿邊,兩只腦袋頂在一起,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他慢慢地走過去,淡聲問道: “你們在做什么?” 小椒抬眼,一副驚慌模樣,又瞪著楚狂道:“咱們好像將桶跌進井里啦!” 楚狂說:“今兒我想打水的,不成想那井繩老了,竟斷了開來,把桶落進去了。一會我尋條竹竿來將它撈起便是了?!?/br> 方驚愚嘆了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兩人望著他心不在焉的背影慢慢遠去,直到瞧不見了,方才鬼鬼祟祟地再湊作一塊兒。小椒壓著聲道:“楚長工,你快將那骨管放回去!要是扎嘴葫蘆發現咱們在這里偷吹他的寶貝笛子,咱們非得被他用杖子搟爛屁股不可!” 楚狂這才從袖里取出一只羊骨管子,擦了擦,撇嘴道,“這叫篳篥?!?/br> “管它叫甚呢!”小椒說。她見方驚愚時常寶貝地帶著這物事,看著似樂器,卻又不曾聽方驚愚吹奏過,便唆楚狂昨夜趁其熟睡時竊了來。沒想到這楚狂看著胸無點墨、全無禮數,吹起篳篥來卻得心應手,樂音行云流水似的淌出。她又不禁贊嘆道,“說起來,楚長工,你真會吹這玩意兒呀,好得似仙宮里的樂工了。你學過么?” 楚狂撓了撓頭,說,“不曾學過?!?/br> 他望著那骨管,陷入深深的迷惘。是啊,他分明沒學過一樣樂器,怎么就突然會吹奏了呢?莫非那樂理也同身中流淌的血脈一樣,與他的重瞳一般,是天生便有的? 他想不明白,也不強去弄明白。隨隨便便地將篳篥用袖口一拭,便收進了懷里。 第30章 疑心妄念 在家中住了一段時日后,方驚愚發現楚狂確然是位瘋子。 非但如此,這廝有時還會似斷線木人似的呆呆傻傻。方驚愚才知這小子為何是人牙子手里的滯銷貨了,因為楚狂清醒時極刁滑,昏聵時又似發狂猛獸般失了神智。有時他會愣怔怔地坐在廊下,眺望遠方,一望便是一整日;常丟三落四,記不得自己前一個時辰前做了什么事;有時甚至會突而丟下手中活計,宛若惡犬般撲地亂爬,朝著風撕咬怒吼,像在與看不見的幽魂搏斗。方驚愚被他折磨得沒了脾氣,心道,自己是將個大麻煩迎入了門! 楚狂還不會認字,任方驚愚如何手把手地教他,他如何絞盡腦汁,也只會寫一到四這四個字,因他只會畫橫杠。對方驚愚悉心傳授的筆畫寫法,他也是左耳進右耳出。興許是腦筋受了傷的緣故,那些字在楚狂眼前便似活起來了一般,在他眼前舞蹈、扭曲,使他沒法同常人般念書學字。 方驚愚自然不知他的苦衷,只是嘆息道:“你既這樣不用心習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又該怎么辦?” 連小椒那樣的鈍腦筋也能靠著老老實實地抄字冊習字,他不信楚狂做不到。然而方驚愚一垂眸,卻見楚狂趴在地上用木枝畫著畫,一副不亦樂乎的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哀其不爭,冷冷地道: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么?” 楚狂仰起一張滿是灰塵的花臉,喜顛顛地笑,“聽見了??墒侵髯?,不會寫名字也不打緊,會畫畫不便成了?” 他讓開身子,讓方驚愚望見他在地上畫的畫兒:一只小狗,一條小魚。方驚愚指著那畫問:“這是什么?” 楚狂指著那條魚兒,又指了指方驚愚。接著又點著那小狗,指尖轉向自己。他向方驚愚露齒一笑: “是我和你?!?/br> 休沐的日子飛一樣地過去。按律規,方驚愚與小椒該去蓬萊府應卯了。 然而到了上值的那一日,小椒哭喪著臉,卷著蘆花被子在院里撒潑打滾,大叫道: “我不要去應卯,我不去!” 方驚愚揪住被卷的一頭,使力攤開,冷聲道:“你不去蓬萊府,便只得被裁汰,哪有工錢領?沒有工錢,你怎樣吃飯?” “我情愿在家里寫字,一日抄十本字冊!”小椒眼淚汪汪地道,“一個好端端的人,為何要去上班?” 楚狂在一旁蹲著看熱鬧,一面用木枝在地上扒拉著畫畫,畫的是一只大王八蓋著小王八。當方驚愚黑著臉走過來,問他在畫甚的時候,他說:“寫生?!庇谑欠襟@愚毫不客氣地自房里取出三十余斤重的鐵鏈子,鎖他身上。當楚狂惱怒狂叫著問方驚愚此舉的緣由時,他說:“拴狗?!庇谑浅癫环?,跳起來同他廝打,一時間,方家小院里鬧作一團,雞飛狗跳。 好不容易折騰畢了,小椒被套上一件縐巴巴的紅布衫子,涕泗橫流,跪坐在院里聽方驚愚的訓。方驚愚踱著步,黑著一張臉道: “咱們早該上值去了!是玉印衛見咱們上回捕得‘閻魔羅王’蹤跡,又見咱們同‘閻魔羅王’廝斗,受了些傷,我也去隨她在演武場習了半月的刀,才準咱們多過幾天小日月。如今再延下去,怕是萬萬不成了。你既明白這道理,便隨我一起去罷,現今過去還能趕上點卯?!?/br> 小椒自然也明白他說的道理,于是掛著一張苦瓜臉慢慢爬起來,拿起串珠鏈子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兩人還未出門,卻聽得院門外一陣喧闐。有人殺豬似的慘嚎道: “方驚愚,你給我出來!” 繼而是一陣疾風驟雨似的拍門聲,兩扇木門劇烈震顫,仿佛將被沖破。方驚愚眉頭一蹙,抽了門閂,猛然將門頁打開。只見門外挨山塞海似的填滿了人影,人群中央簇擁著一架小輪車,一個著深煙色絲錦袍的人歪在車上,兩眼豆粒樣的小,拱著鼻頭,卻是那欺侮過鄭得利的陶少爺。 陶少爺見了方驚愚后,渾身火燒似的顫起來,破口大罵道: “狗奴材,是你害得本少爺兩腿同死木一般動彈不得的罷!老子當日挨了你一箭,半身不遂,你要怎么賠老子?” 方驚愚聽得莫名其妙,唯有在一旁探頭探腦的楚狂知曉實情。原來是這魚rou鄉里的陶少爺當日被楚狂一箭射中肩俞xue后,當即身下屎尿直流,兩腿不聽使喚。陶府遍尋名醫,然而位位皆說陶少爺這傷醫不好,往后只能做個風疾廢人了。 陶少爺聽了此話,自然勃然大怒。他一回想那箭的來處,分明便是出自方家小院的方向,于是便篤定鄭得利是同方驚愚勾結,怒沖沖地殺來了。 此時他率一眾伴當堵在方家小院門前,咄咄逼人道:“驢的,回話??!是你害得老子這兩條腿動彈不得的罷!” 方驚愚依然一頭霧水,然而見此人小眼拱鼻,身上衣衫成色甚好,隱約猜出他便是那位鄭得利說過的惡少,當即蹙眉道:“我認得你么?” “你還裝蒜!那姓鄭的孬種哪會射箭?只有你這武藝高強的方大捕頭才做得出這等事!”陶少爺不依不饒,大鬧道,“你斷了我兩條腿,我要殺你的頭!殺頭!” 一旁的伴當們連聲起哄,街巷中登時猶如蜩沸。街坊們見了這陣勢,皆心驚rou跳,閉門不出。小椒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一旁呆然佇立。 唯有楚狂知曉陶少爺在唾罵何事,他當即帶著鐵鏈子跳出去,狠狠往陶少爺面上來了一記拳頭。 陶少爺當即止了罵聲,連聲怪叫:“哎唷,好痛!”若不是一旁家丁攙著,他險些連人帶車翻倒。待坐穩了,他又惡狠狠地盯向楚狂,嘴里仍在哼哼唧唧地唾罵: “方驚愚,你還說不是你下的手!瞧瞧你家那沒教養的下人,似條瘋狗一般一氣兒亂咬,我可是出身自大富之家的陶家,我阿爺是可是靺鞨衛,你就等死罷!” 聽到“靺鞨衛”這仨字,方驚愚目光一暗。 于是他伸手捉住楚狂腕子,將其扯到身后,冷聲對陶少爺道:“我雖知你三番二次糾纏我的友人,可他卻向我再三懇求,不必再去捕你,故而我至今未與你打過照面,也不認得你。然而你既尋上門來,我便能憑jianyin罪將你扭送至蓬萊府,知道了么?” 他目光極冷,眸中宛有霜天寒色,帶著天成的威壓。陶少爺和眾伴當忽而似被掐住了脖頸,鴉雀無聲,先前的囂張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便似一群被逮住的耗子,顯出退怯神色。 乘著陶少爺退縮,方驚愚將木門猛地一合,死死閂上,對小椒道:“不同他們費口舌了,玉印衛還在蓬萊府候著咱們訓示呢。門前人多,我們走別的道,從另一頭的院墻上翻出去?!?/br> 小椒六神無主:“可、可是,他們若乘著咱們不在家,將咱們院子毀了怎么辦?” “咱家有幾兩銀子?順袋都是空的。他若是敢動咱們這小院,我倒有口實拿他去下牢關上幾日了。你也知道我師父最惱人遲去,若咱們再延宕了到蓬萊府的時辰,你還記得她以前是怎么待你的么?” 紅衣少女想起了玉印衛罰他們時的情形,瑟瑟發抖,聲調也變了:“她……她會給咱們套上重枷,從清寧山頂踹下去……” 方驚愚點頭:“明白就好,咱們快走罷?!?/br> 這時他卻忽想起房里鐵力木柜里藏著的含光劍,這是能證明他是白帝遺孤的關鍵物事,若被人私自搜羅了去,怕不是會訛言踵至,于他大大不利。于是他快步走向后院,取了馬棚里的蓬草,回房中將含光劍裹了,忽又憂心起那兄長的遺物小竹弓來,便也用布裹好,放進褡褳。 做罷這一切后,他快步出了廂房,吩咐楚狂道:“咱倆去應卯了,若那陶少爺闖進府來,你打不過便跑罷?!?/br> 說完這話,方驚愚忽想起眼前這人似是個有膽去殺玉雞衛的刺客,還懷一身詭譎莫測的武功,便改了口,道: “……若你打得過,便狠狠咬他們一口,知道了么?” 楚狂正拖著沉重的鐵鏈子,趴在地上畫畫兒,聞言仰頭邪惡地一笑,應聲道: “汪!” ———— 方驚愚和小椒翻過了夯土墻,穿過暗道,去往蓬萊府。 他們入了鬧市,一路上人流如稠,擁擠不動。五香脫骨雞、拉葉子燒餅、漿亮的蜜食金金紅紅地吊在攤棚里,似一串串燈籠,望得人滿口流涎。小椒見了這些吃食,腳下軟軟地打擺子,快走不動了,全靠方驚愚一路提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