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9節
然而好景不長,在快到蓬萊府的街口,忽有一片黑云飄過來,將路上堵得水泄不通,是陶府里兇神惡煞的褐衣伴當們。過不多時,兩個家丁推著小輪車,徐徐地走過來,陶少爺正坐在那車上,趾高氣揚地道: “想逃?我早看穿你們唱的這出空城jian計,死心罷!拿蓬萊府要挾我又如何?我阿爺是翻手為云覆手雨的仙山衛,哪里怕官衙?方驚愚,不是你要扭送我進蓬萊府,是我逮住了你,要將你往死里打!” 看來陶少爺沒進方家小院,而是派了眼線在院子四周監視他們的舉動,跟著他們的行跡一路跟到了這處。 陶少爺猛地一揮手,指揮伴當們道:“打!這姓方的不過一小小仙山吏,竟敢傷我尊體,死不足惜!” 話音剛落,伴當們便似洶涌海嘯,撲將過來。廊房中攤棚翻倒,耍貨落了一地,人群里尖叫聲四起。 幾位虎背熊腰的伴當抄著鐵尺向方驚愚頭頂劈來。方驚愚當機立斷,拔刀出鞘,狠狠架住鐵尺。小椒也將串珠鏈一掃,蕩落一片家丁。然而來人多如過江之鯽,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兩人不一會兒便被人潮吞沒。 那陶少爺也混在人叢里,此時靠著幾個家丁攙扶勉強站起。他聲嘶力竭地大吼,拔開一柄環首短匕,朝方驚愚撲去,欲要撕碎這個他覺得害他廢了兩腿的仇人。 因他雙目赤紅,狀極瘋狂,倒教方驚愚吃了一驚,抽刀格擋已然來不及。方驚愚急不暇擇,摸上腰里被蓬草包裹的含光劍,用劍鞘往陶少爺胸口狠狠一擊,將他撞翻在地。 方驚愚這一擊又重又狠,陶少爺頓時胸腹間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時間倒地不起,直往外吐酸水。待家丁們再度將他攙起,卻只見街巷里滿地的狼藉,方驚愚和小椒已不見蹤影。 伴當們惶恐地向他稟告:“少……少爺,那兩個奴材趁您玉、玉體抱恙,乘機跑了,還要追么?” “廢物!”陶少爺破口大罵,卻又因胸口的鈍痛而哀叫不已。最后他緩過一口氣,惡狠狠地道,“追個屁,他們一入了蓬萊府,便是玉印衛罩著的人了!我阿爺不在這兒,你們追上去就是趕著去送死,一群沒腦子的豬玀!” 方驚愚既不見蹤影,一行人只得灰溜溜地回了陶府。陶少爺不是沒想過要去拿那鄭得利那慫包是問,可眼下他胸口疼痛欲裂,只欲回家歇息。 待入了陶府,仆侍們忙前忙后,取了土元粉敷他傷處,又緊緊忙忙地去煎藥。陶少爺則靠在小輪車上,哎唷哎唷地一氣兒叫喚,像一只將被割頸放血的公雞。 他正叫喚著,卻有人從正房里慢慢踱出來了。陶少爺抬頭一看,只見來人枯瘦如老樹根,著一件直領繚綾衣,腰懸靺鞨玉,眼窩深邃,目光陰冷莫測,卻是他阿爺——靺鞨衛! 見了靺鞨衛,陶少爺愈發哭天搶地:“阿爺,外頭有地棍欺侮您孫兒!” 靺鞨衛走過來,然而目光只是往他身上蜻蜓點水似的一掠。畢竟陶家子嗣甚多,他自然不將這欺行霸市的孫兒放在眼里。 “哼,幺兒啊。是你有錯在先,惹了旁人罷。你落到如今這境地,多半也是咎由自取,哈哈!”瘦老頭兒無情地笑道。 陶少爺急紅了眼,“阿爺,你怎能不顧孫兒死活?那姓方的賊殺才用箭射中了我,害我下頭偏枯,方剛又在街市里用劍鞘打得我吐逆,我現今嘴巴里皆是血呢!” 他夸飾矯偽,便是為了教阿爺看他一眼。果不其然,靺鞨衛將目光瞥了過來。陶少爺慌忙解了前襟,將烏青的胸膛展給靺鞨衛看,嘴里嘰咕道:“他這一狠擊,教我受了重傷……” 靺鞨衛卻自言自語道:“姓方?” 老頭兒的口氣忽而冷肅了些,問陶少爺道:“那人名甚?” 陶少爺以為阿爺關照自己,喜不自勝,忙不迭道:“是方驚愚,瑯玕衛不要的那位破落兒子!現今雖是一位破衣爛衫的仙山吏,腔子里的膽兒養得卻是肥起來了!” 靺鞨衛的臉色更難看了些。 老頭兒俯身下去,望向了陶少爺胸口的那道淤青。方驚愚過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好些,他本以為當年那手腳萎弱的小孩兒早已泯然眾人。讓玉印衛授其刀術,也不過是為了強健其筋骨,助其多度過幾個寒冬罷了。一股澀意忽而涌上心頭,靺鞨衛想,莫非自己——是養虎為患了么? 然而老頭兒隨即又搖了搖頭。一介仙山吏,在他眼里微如塵芥,能在蓬萊翻出什么浪花? 靺鞨衛輕哼一聲,直起身,欲要轉身離去。他對這位為非作歹的孫兒全無興致。 但是就在這時,他的眼里再度映入了那道淤青。靺鞨衛的神情本是漠然的,眼瞳卻瞪得愈來愈大。他忽而再度俯身,仔細地查看起那淤青起來。 “阿、阿爺,怎么了?” “幺兒,你說是那位叫方驚愚的仙山吏……用劍鞘打了你?” “是啊,打得極重,我的骨頭現在還在嗡嗡地響呢!” “那是一柄怎樣的劍?” 陶少爺不明白阿爺為何會這樣問,然而依舊老實答道:“用蓬草包著,看不清,但確是瘦長長的一條,應是劍沒錯?!?/br> 靺鞨衛沉默不語。那深色的淤血隱隱連成一個小小的紋樣,鹿角駝頭,正是釋龍的紋樣,是天家象征。尋常人可能難以覺察,然而生性多疑jian猾的靺鞨衛卻登時想到了一事—— 擊在他孫兒胸口的那劍,是天子佩劍! 方驚愚身為已與瑯玕衛斷絕關系之人,怎會有一柄天子劍? 像有墨云長久地在靺鞨衛臉上盤桓,他的面色陰晴不定。陶少爺驚恐地望著阿爺,他不曾見過阿爺這般陰鷙的模樣,目光冷冽著,然而嘴角上勾,似張獠的毒蛇。 “阿爺,是我、我做錯了什么事么?” 突然間,一陣驚雷似的笑聲在前院中炸開,老頭兒用力拍陶少爺的肩,大笑道:“不,幺兒,你做得很好,很好!好到讓我明白了故人的用意……” 靺鞨衛旋即窩住興兒,臉上每一道縱橫的皺紋里仿佛都藏著險毒與陰暗。他對著空里喟嘆,聲音輕輕散在風里。 “十年了。方老弟真是用心良苦,用計深遠吶!” 第31章 鬼影憧憧 穿過宅門,方驚愚和小椒來到了蓬萊府的三堂。 堂上懸一張樟木扁牘:“肅恭”,僻靜安寧,滿室的瓜蘆木清香。從方窗格子里灑進來的日光落在地上,似一排排碼放好的白豆腐塊。紫檀屏風前頭擺一張方桌,幾張圈椅,一位黑衣老婦正坐在椅上吃茶。 見他們二人入了內宅,老婦放下杯盞,淡淡道:“你們來了?!?/br> 方驚愚點頭,牽著抖抖索索的小椒坐下敘茶,這老婦是他的師父——鎮守蓬萊的玉印衛。因他與她有師徒之緣,故而他與小椒不似在大堂里奔走的胥吏一般,而是進三堂之內聽玉印衛的授意辦事,因此尋常仙山吏也將他倆敬上幾分。然而小椒甚怕這冷冽無情的玉印衛,自進內宅起便躲在方驚愚身后,弓腰貓兒似的躡手躡腳。 待兩人在堂上坐定,玉印衛方才開口: “我派你們一件活計,去覓鹿村一趟?!?/br> “覓鹿村?”方驚愚一怔,覺得這地名甚是耳熟。 “十年前,‘閻魔羅王’曾在那里犯下滔天罪行,屠盡一村居民,令那地化作尸山血海。那村此后便靜無人煙,然而近來卻有傳言,說是那里現今有了些人息,甚而有人稱‘閻魔羅王’再度出沒,將那村霸據作自己的山頭。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我想讓你去看看?!?/br> 又是和“閻魔羅王”有關之事。方驚愚蹙眉,不知自何時起,那逃犯便似一張蛛網,與自己身邊的一切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能攜幫手去么?”他問。 “自然可以,‘閻魔羅王’乃蓬萊頭號兇犯,凡與其有關之事,府中捕吏皆能聽候你調遣?!庇裼⌒l道,“還有原來那蓬萊騎隊里的頭項,你同他熟識罷?他曾見過‘閻魔羅王’一面,又是沙場老手,你若覺得與他做個搭子更得心應手,便也叫上他一齊去罷?!?/br> 方驚愚點了點頭,又見老婦干枯的嘴角咧開一抹微笑?!按耸律跏蔷o要,若你這回能立下功勞,指不定便可得蓬萊仙宮賞賜的‘仙饌’了?!?/br> 方驚愚心里卻一苦?!跋绅偂?,這件物事在如今的他聽來已不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即了。他是備受矚目的白帝之子,壓在肩上的擔子較以往更是沉重。但話說回來,他確是要靠“仙饌”使氣力倍蓰,擁有可與仙山衛相匹的一戰之力,好作下步打算。 “弟子會全力以赴,爭取早日捕得‘閻魔羅王’?!彼詈蟮?。 離開蓬萊府,方驚愚又回家中打點了行囊。當日午后,一行人便乘馬奔向覓鹿村。 這回去的統共二三十人,由兩人作先陣打頭,方驚愚、小椒緊隨其后。因方驚愚仍不放心將楚狂這形跡可疑的人留在空無一人的家中,且見這廝尚且有膽去殺玉雞衛,武功底子約莫也差不到哪兒去,便也將他自院里拖出來了,攜在身邊。 那常被他們稱作“頭項”的粗壯獨眼漢子也一起來了,一段時日不見,他肌膚又似黧黑了些,帶著灑脫的野氣。獨眼男人騎跨于黑驪之上,豪快地對方驚愚笑道: “驚愚,咱們又見面了!” 方驚愚難得地淡淡一笑:“這回有頭項搭把手,我的心也踏實了不少?!?/br> 獨眼男人笑道:“哪兒的話!我也盼著能早日捕得‘閻魔羅王’,好報那一箭之仇。你肯捎上我,應是我向你道謝才是?!彼哪抗饴舆^方驚愚身旁的小椒,落在一位騎著白青毛的人影上。頭項探詢地問,“這位小兄弟是?” 楚狂正怯怯地伏在馬兒上,不知何時,他尋來了一塊緞條手帕子包住了頭臉。方驚愚道:“這是我家中新贖來的廝役,我見他有些拳腳本事,便攜在了身邊?!?/br> 頭項點了點頭。然而楚狂卻死死盯著他那只被絲質眼罩覆著的瞎眼,先脫口而出:“對不住?!?/br> 獨眼男人滿心奇怪:“為何要同我說‘對不住’?”再一看那廝役,又飛快地將臉埋在馬背上,一副羞怕見人的模樣,更覺古怪。方驚愚也納悶著,然而也替他說話道,“頭項莫見怪,這下仆少了根腦筋,平日里瘋瘋癲癲的,離奇話甚多?!庇谑潜娙吮阋膊话堰@怪話放在心里,策馬前行。 奔走了一二個時辰,天色漸陰,日頭薄薄的,像一片輕飄飄的剪紙,連光也是虛的,然而烏云卻是實芯的厚重,里頭似灌滿了鐵漿。遠遠的能望見覓鹿村,枯禾赤野,幾頂草棚在道旁的污雪后冒了頂。一縷炊煙宛若細線,連著天地,這村里果真似有著人息。 入村需經一條崎嶇小道,馬不可行。眾人將汗浸浸的馬兒牽到槐樹邊拴好,商量著如何進村。 楚狂下了馬后,忽轉了先前那畏怯的模樣,自前襟里掏出藏著的一只大包子,大嚼起來,吃得滿嘴油光。一面吃,他兩只眼一面同鷂鷹似的,迸出兩道精光。楚狂不耐煩地對方驚愚道,“有甚么好商量的?與其來這里云游觀光,不若早些同我出蓬萊的好……” 方驚愚聽他說出這等離經叛道之言,心里不免一慌,趕忙奪過他手里的包子,猛塞進他嘴里。 楚狂嗚嗚直叫。方驚愚冷冷地問他道:“哪兒來的包子?” “乘你們不在時,上街里買的?!?/br> “哪兒來的銀錢?” “乘你們不在時,在榻底翻出來的?!?/br> 方驚愚暗暗心驚,這廝怎會知道自己這打小便有的藏錢的習癖?他將楚狂揪至一旁,壓低嗓音,嚴切道:“方才出蓬萊的話,你不許再說第二次,知道了么?” “主子,你怕羞呀?”楚狂繼續嚼著包子,腮幫子一動一動的?!拔抑滥阆氤雠钊R的。你若一聲令下,我便是馱,也會給你馱出蓬萊去?!?/br> “我不出去!我要留在這里!”方驚愚咬牙切齒,揚聲道。仙山吏們將愕然的目光投過來,看得他臉上微紅,于是又恨聲對楚狂說,“總而言之,我現今只想做個本分之人,老老實實守好蓬萊。你也別與我說什么翻天關的話了,要掉腦袋的,知道了么?” 楚狂哼了一聲,卻撇過腦袋去,默默地嚼著包子,不理會他。這廝倒還拿喬起來了,于是方驚愚也賭氣似的不理他,招呼其余人同上石徑,一齊進了覓鹿村。 村中井堙木刊,甚是荒涼。偶聽得幾聲鳥雀啁啾,也是不成曲調的零零碎碎。土地硬殼子一般,蓋著污黑的雪。走不多時,道旁隱隱出現了些人影,鶉衣百結,手腳細得似鳥爪子,都沒精打采地伏在地上,破布衫底下隱約可見漆黑的烙印,看來這些人是曾私走天關、后來又被逮住的“走rou”無疑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走rou’?”小椒望著那些人,小聲問道。他們的臉頰慘白,好似幽魂,教她害怕。 獨眼男人道:“此地曾遭‘閻魔羅王’血洗,沒了人煙。約莫是‘走rou’們服了刑后便流落此地,又見這里僻靜,少有世人攪擾,便在此定居了罷?!?/br> 趴在道旁的“走rou”見一眾仙山吏前來,雖覺恐懼,卻因饑餒而無力,只顫了幾下手腳,便又躺落在地。在一旁的楚狂卻橫插一口,叫囂道: “呸,‘閻魔羅王’才沒干過那種事!” 眾人將目光投向他,他又知趣地住了嘴,嚼著包子別過臉,哼哼唧唧道:“我腦筋有問題,剛才不過是隨口說的胡話,莫放在心上?!?/br> 小椒又接著磕巴地問:“那……‘閻魔羅王’又會在哪兒?他既霸占了這地方,這些人都不覺恐懼么?為何不跑?” 眾人皆蹙眉,找不出這問題的答案,有人道:“該不會是玉印衛她老人家弄錯了罷?閻魔羅王根本沒來這里!”又有人說,“若此地風平浪靜,玉印衛大人又怎會派咱們前來?” 爭論持續了片刻,最后,方驚愚指向那一線炊煙,道:“不論如何,我們應過去看看。那里興許會有咱們要的答案?!?/br> 于是一行人迤迤邐邐地前行。愈往前走,四周的景致便愈發枯敗蒼涼,風里還隱隱散著一股尸解似的惡臭。過不多時,忽有仙山吏驚叫道: “前頭的是什么人?” 眾人便將目光拋向了路的盡頭,迎面歪歪斜斜地走過來兩人,趔趄著,似才去過勢的閹人。那兩個人影走近了,然而一股驚心駭膽的惡臭也隨之而來。一眾蚊蠅在他們身上亂舞,一人戴六合帽,大腹便便;一人著明金衣,看著年紀甚輕。兩人的臉色皆白慘慘的,似傅了粉。 這兩人看著面熟,獨眼男人緊盯著他們半晌,忽而色變,立即抓住方驚愚的臂膀道:“……是他們!” 方驚愚自然也認出了這兩人,臉色微變。一個月前,他們曾打過照面——是他曾在銅井村吉順客棧里見過的游商和游俠兒! “你們怎么在這里?”方驚愚試探著問道。 那兩人曾在邪教“大源道”的cao蟲使陳小二的手里受了傷,可方驚愚后來聽同行的仙山吏說,此兩人過后便離奇地沒了蹤影,不知去向。 此時這二人打著顫,似犯了羊角瘋,游商眼珠子翻白,嘴里斷斷續續地吟哦: “頭……頭?!?/br> “頭怎么了?” 游俠兒也抽搐著,然而臉上浮現出陰慘慘的笑意:“你們看見,我們的……頭……了么?” 陡然間,他們的頸子齊齊斷裂,頭滾落到了足下!這時眾人驚見那兩只頭顱皆少了一半,斷面血rou模糊,只是方才用巾帽遮著,竟教人不察。方驚愚低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