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驕狂 第27節
方驚愚張了張口,才要回答,眼角卻瞥得一點光亮。 他兀然轉過頭去,卻見原野茫茫,野草在風中翻涌著,似奔騰的波浪,復嶂重巒沉默地盤踞在夜色里。然而在那漆暗之處忽然亮起了一星燈火,飄飄揺搖。燈火向他飄近,起初只有一粒小小的光斑,后來變作三五盞、上百盞,仿佛一塊金石被驀然錘碎,由此而迸濺出的金屑。有許多人提著馬燈、紙燈籠向他走來,方驚愚聽見遠方此起彼伏的呼喊: “方捕頭——” “方大人,您在哪兒?” 他遙遙地望見人叢里的一個紅衣少女,臉蛋兒被凜冽的寒風凍得彤紅,像一只熟棗子。她在焦急地大喊:“扎嘴葫蘆!你死去哪兒了!”她身邊跟著一個亂發佝背的人,披著一件大蘆花絮襖子,抖抖索索地提著脂皮燈籠尋人,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樣。方驚愚認出來了,那是小椒和楚狂。 小椒又大叫:“方驚愚,你再不回來,我便將你家底吃空啦——” 她急得滿面是汗,反倒是楚狂不緊不慢,在一旁哼哼唧唧,嘟噥道:“尋他作甚?那小子倒好,自個兒想跑,也不叫我一聲。我也想出蓬萊天關呢?!狈襟@愚雖聽不見他說的話,卻見小椒氣呼呼地踹了他一腳。 方驚愚這才發現此時天色已晚,月亮已影影綽綽地自云后冒出頭來了。他今晨隨著青衫老婦出門去后已過了許久,約莫是小椒見他出門前神色不對,又見他久久不歸,心中擔憂,便叫上街坊一齊來尋他了。 遠遠的,他還望見了許多熟識的面孔,那是他曾襄助過的蓬萊中的黔黎:門前掃雪的趙嬸兒,賣橘屑蛤蜊的杜大爺,縫帕子的賈娘子,他曾接濟過的樊書生,那些他叫得出名兒的、叫不出名兒的人都打著燈籠,臉上染著焦焦切切的神情,大聲疾呼:“方捕頭,你在哪里?”冷冽的寒風里,燈火連綴成一道銀漢。 突然間,方驚愚的心頭也似被這燈火點亮了似的,慢慢地亮起來,暖起來了。 他轉過頭去,對“騾子”說: “我不走了?!?/br> “為何?”“騾子”驚詫地問,低喝道,“公子,望您三思!過了今夜,守備只會愈發收嚴,到時再走,怕是插翅難飛了!” 方驚愚轉過身來,星火猶如珠串,在他身后熠熠生輝?!斑@些燈火為我而來,我不能棄他們而去。我不能忘記兄長和他的心愿,蓬萊還需要守護它的仙山吏?!?/br> “您不僅是一位仙山吏?,槴\衛大人信得過小的,曾向小的透露過些口風。您是龍裔,是蓬萊之明日!您將繼志啟程,成就先帝之事業!” 是啊,他確是白帝遺孤。但難道身份有所轉變,他便也會因此改變自己的心志么?方驚愚并不這樣想。他想矢志不渝,守護好蓬萊,守好這方留存著方家和兄長回憶的土地。 “我不是白帝姬摯?!狈襟@愚卻道。他漆黑的眼里映入了光,似有皎皎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張開步子,走向那明媚如白晝的亮處。八十一年前,白帝曾將蓬萊棄于身后,悍然出征;可現如今,他卻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他的故鄉而去。他說: “我是方驚愚?!?/br> 第28章 天命有歸 將方驚愚尋回后,鄭得利疲憊地回到家中。 他也不知他這兒時故交腦筋里是打了什么結,竟老半夜地跑出去,在春生門左近亂踅。昨兒近夜,小椒一臉焦急地來叩他的門,說是方驚愚自清早同老仆回了方府后便不見蹤影,且走時神色不大對勁,她怕其遭了不測,央求他一同上街去尋方驚愚。 鄭得利心里暗想:哈!堂堂一位仙山吏,且劍術這般超群,怎會遭了不測?反觀他自己,細手弱腳的,他比方驚愚更易被害!然而對這好友的擔憂之心確是不容置喙的。他立時提了風燈,上街同小椒一塊兒呼喊方驚愚的名姓。 方驚愚有了下落時,已是打過更的時辰。鄭得利自春生門歸返府中,卻是更晚。 此時月亮似鏡盤,高懸于空,清輝水似的澄冽。他進入府門,貓著身子,正要溜回東廂房,卻聽得遙遙地傳來一道聲音: “得利啊,過來?!?/br> 鄭得利打了個激靈,只覺他爹幽靈似的,雖在正室,可身上卻不知長了幾百只眼睛,總能準確無誤地逮到他的行跡。且不論他身處何處,那把枯瘦若老柴的聲總會如天音般遙遠飄來,悠悠入耳。 他縮著身子,悄悄踅向正室。推開槅扇,只見那房里別有洞天,竟似一方小小的天井,頂梁上辟開一只洞口,能望見銀盤似的月。月光洗亮了四面立著的杉木架子,其中放著諸如《天官書》《星經》一類的天文典籍,密如繁星。他爹便在青磚上閉目盤坐,一身紫紗褐帔,道士似的模樣,身影如一株虬曲的古松。 “爹,你喚我作甚?”鄭得利不安地問。他爹喜怒無常,且平日常神神叨叨,已漏三下的時候還在這里趺坐,他方才見了,險些沒嚇掉魂兒。 “哼,臭小子,你又去嫖宿了?” “您說的什么話!我潔身自好,至今依然在室。今夜不過是見友人不見蹤影,便打燈籠去尋了?!?/br> 鄭得利說,不解地望向父親,他從來摸不準爹的心思。他爹曾是蓬萊天文院提點,可因觀天編歷時出了差錯被貶,他家也自此地位一落千丈??傻廊灰桓睗M不在乎的模樣,成日不是在屋中舉頭凝思,便是在院里鑄的一只銅渾儀邊踱步,念念有詞,整個人雖瘦脫了相,然而那兩眼卻愈發火亮了。鄭得利是知曉他爹的厲害的,他爹算力極強,不必用籌,年輕時才入天文院三年,便測算出一部極精密的歷法,如今那歷法尚在蓬萊施行。 平日里爹也鮮少與鄭得利說話,他的心情便似一陣狂嵐怒濤,來得極快,去得也疾,變幻莫測,先前能因鄭得利去了醉春園一事而對其狂吼怒叫,過后卻又老僧入定般枯坐了三日,靜得似一只墳包。而此時,爹將他喚入屋中,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天象變了?!?/br> “什么天象變了?”鄭得利好奇地發問。 他爹冷冷地道:“你不是耽于女色,不愿隨我學天文么?怎么今夜倒發起興致來了?” 鄭得利的臉煮熟的龍蝦一般紅,道:“爹!我到醉春園去時沒嫖妓,去找的那位是小倌!”話一脫口,他又覺不對,且覺得爹瞅著他的目光愈發不對勁了。 他爹哼了一聲,起身到杉木架子上捧了一只粉彩盒,從其中取出一枚骨片,交予他。 鄭得利接過來一看,只見那骨片斑斑駁駁,似刻著許多蠅頭小字,卻皆是不認得的記符。他爹說:“這是先祖留下的骨董,其上記載著蓬萊的歷史,你若這般有閑情逸致在外擺手晃腳,倒不如沉下心來,好好解讀?!?/br> 鄭得利最頭疼這些同史書、天文相干的物事,他爹昔時教他算經,書上都是些令他發昏的數字。至于史書,他家因世代供職于天文院,家中倒藏有些,也不算得違了律令。只是那史書上用的字多是契文,看得他腦熱眼昏,倒不如學岐黃之術來得清凈,若有小病小痛,也能自行解決。 于是他接了骨片,含含糊糊地應了兩聲,便欲蒙混過去,誰知爹此時又道: “得利啊,你如今正被卷入一股湍流中,抽身則泯然眾人,茍延殘生;投身則慷慨就義,轟轟烈烈而亡?!?/br> 他爹總愛說這些神神道道的話,興許是星象瞧多了,真以為自己能天人交感了。鄭得利聽慣了這些話,便也隨口應道:“橫豎都是死,就沒好一點的死法?” 他爹又道:“人終有一死,只是途經之景不同。你的命途也記載在骨片上,去解讀這一切罷?!?/br> 說這話時,月光流淌在他爹那褶裥漸顯的面龐上,鄭得利忽而無端地心驚,爹的身影像入水墨暈一般,在他眼前漸漸迷蒙。再眨一眨眼,那身形忽又似一尊緘口不語的神像,直挺挺地矗在眼前,只是多了些悲天憫人的意味。鄭得利斂了散漫心思,拿著骨片,沉重地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他忽有一種預感,這個夜晚將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便似那深銘在骨片上的契文一般,其意義將在許久之后昭然若揭。 鄭得利捧著骨片,慢慢起身,正要離開,卻聽得身后的爹忽而道: “你想離開蓬萊么,得利?” 鄭得利吃驚,匆遽回身,搖頭道:“跨越蓬萊天關可是死罪,不孝子怎敢肖想!” 爹說:“是啊,時機還未到,你的命星還未發光?!?/br> 鄭得利最后回頭看了爹一眼,那身影坐在青磚上,沐浴在水銀樣的月色里,與漫天熠熠繁星相擁,卻顯得瘦弱而枯寂,仿佛被人世遺棄。他的心里忽而不是滋味,再未回頭,快步離去。 ———— 方驚愚回到了方府中。 昨日他回了方府一趟,知曉了關于他身世的諸多密辛,在春生門外同“騾子”接頭后,他還是放棄了出蓬萊天關的念頭。蓬萊這片土地上承載了太多他的回憶,他不能這樣輕易離開。 然而家中的兩人卻全然不知這一切。小椒連覺也不及睡,拽著他在堂屋里坐下,燒了火盆,命他坐在馬扎上,自己在他面前打轉,質訊犯人的模樣,怒眉睜目道: “扎嘴葫蘆,你怎么一聲不吭便要逃啦!” 方驚愚沉默不語,低眉垂眼,火光在他臉上明滅,愈發令他顯得心事重重。 小椒急得狗咬尾巴一般團團轉,叫道:“我知你家人待你不好,可你也不要回趟老家便尋死覓活的。天關是你能闖的地兒么?你敢闖一次,重則死罪,輕則被捉去同楚長工一同燒火!” 楚狂正在一旁用木枝捅著炭灰,聞言桀桀狂笑,叫囂道,“燒火有甚么不好的?暖和極了,還能偷著煨兩只白薯呢!” 小椒劈手奪過他的燒火棍,在炭灰里捅了兩下,果真發現了兩只白薯。 她氣得扔下木枝,奪過其中一只,也不管楚狂的惡語唾罵,用兩指拈著皮,迅速地剝凈了,一面抽著冷氣一面大啖起來,然而眼眶依然是紅紅的,對方驚愚道:“死葫蘆,我說的話進你耳朵沒有?你若走了,這家里誰來做飯?誰來替我補衣裳?誰來幫我刷馬?” 楚狂說:“我都會做?!?/br> 小椒想了想,發現這些事確實不是非方驚愚不可,然而卻依然心結未解,淚汪汪地在屋里轉著圓,一副氣急噎著的模樣。這時卻輪到楚狂跳起來質問方驚愚了,他一面氣急敗壞地吃著烤白薯,一面口齒不清地怒斥方驚愚: “你既要走,怎么不知會我一聲?你心里還是有出蓬萊的念頭的罷?” 方驚愚望了一眼窗外,只見月色朦朧,已是深夜,也不欲同他們過多糾纏。何況今日發生了甚多事,他心中早是一團亂麻,還未來得及細細理清,遂搖頭道:“我乏了,你們也別問我話了,我現今只想一個人靜靜。你們早些安歇罷?!?/br> 他站起身,走出堂屋,身影冷寂。堂屋中的兩個人都看得怔了,竟也沒想要去攔他。 方驚愚回到廂房里,點了燈。房里沒燒火,rou身貼著堅冰一樣的冷。外頭漆漆暗暗,滿肚腸的愁緒仿佛自此時一齊涌上來。方驚愚坐在榻上,將臉深深埋入掌心。 陡然間,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白帝遺孤的名頭便似一副枷鎖,沉甸甸地落在他肩上。仿佛有了這名號后,所有蓬萊人的希冀便壓到了他身上。 他又想起兄長了。今日瑯玕衛的所言實則是將他心上的瘡疤血淋淋地揭開了,他從此再不能罔顧一個事實:是他害了兄長,他讓方憫圣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方驚愚坐立不安,索性站起身來,走到鐵力木柜前,打開最下一層柜門。 他在柜里摸到了一只布包,這是幼年時兄長贈他的一柄竹木牛筋弓,雖然窳劣,卻是兄長為數不多的留于他身邊的物事。每每心神不安時,他便會時時看一看這柄小弓。 然而今日他一掀開包弓的帕子,卻瞠目結舌,只見牛筋斷裂,竹弓臂也變了形,仿佛曾以極大力道拉開。 怎么回事?方驚愚顫抖著捧起那弓。他平日對此物極是珍重,不僅時時拂塵,且因怕其在梅雨時霉濕,常用炭火烘烤,對其妥善保養。他不過是和玉印衛一齊在演武場習了半月的刀,回來時卻見這弓變成了這凄慘模樣。這可是憫圣哥的遺物,天底下僅此一把! 方驚愚抬頭一望,恰見楚狂在廂房門外花腳貓似的探頭探腦,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樣。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竹弓上時,卻心虛地撇開了。陡然間,方驚愚的怒火熊熊燃燒,心里現出了一個答案。 “是你動了這弓么?” 楚狂沒發話,只是把腦袋膽怯地一縮,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于是方驚愚額上青筋暴跳,抄起一把笤帚,向那人追去。 “站住,死刁滑鬼,我要把你打到屁股開花!” 第29章 篥夢魂牽 當夜,楚狂做了噩夢。 他夢見一枚羽箭正握在他手上。竹木箭桿上了漆,畫的是金紅相間的拐子龍,耀武揚威。那箭用的是金鷲羽,破甲的鏃頭。 他已無數次夢見這場景。夢里的他似置身于鎏金幄帳之中,銅甗里蒸酒飄香,有許多望不清面孔的人影聚在一起擲骰,案上的銅子兒嘩嘩作響,泛著亮光。而他在那群人影輕蔑的視線里極口爭辯著什么,臉紅筋暴。絕望感旋即如潮水般淹上心頭。突然間,他攥緊羽箭,狠狠往腦門處扎下。 剎那間,鉆心的疼痛自頭上傳來。那痛似一條線,一氣地描到腳底,又似有人楔開了他的血rou,往里頭灌熔銅汁。世界四分五裂,天與地的界限、晝與夜的分別、黑與白的差異突而在他眼中不再分明。 楚狂自噩夢中陡然驚醒。 他大口喘氣,胸口急促起伏,發覺自己仿佛方從水里撈出來的一般,冷汗打濕了衣衫。他總是在做關于過往的噩夢,時而是師父在他眼前逝去,時而是他在玉雞衛府中被殘忍虐打,可大多夢境支離破碎,便同今夜的夢一般朦朧難辨,他沒法自那些碎片里拼湊出自己的過往。 楚狂眨了眨眼,在黑暗里平復了一下心緒,扭頭一看,卻見自己置身于床榻上,擠在一張蘆花褥子里,緊貼著方驚愚。 而好巧不巧,方驚愚也恰巧醒著,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冰冷地盯著自己,且臭著一張臉,怒不可遏的模樣。 是還在為自己弄壞了他的弓而生氣么?楚狂迷迷盹盹地想。方驚愚離家與玉印衛習刀的半月里,鄭得利曾來托他教訓一位欺男霸女的惡少。楚狂從方驚愚的柜里翻出一只竹木弓,用其射傷了那惡少,然而此弓也隨之損壞。方驚愚發現這一事后,曾暴怒失態,揮舞著笤帚追趕自己。然而此時他氣的似是另外一事。 “抓夠了么?”方驚愚咬牙切齒道。 楚狂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繼續迷茫地眨著眼。 方驚愚說:“你三更半夜的,又溜我榻上來作甚?且還死揪著我不放,嘰里咕嚕地說些夢話……你快要將我的腕子擰斷了,快放手!” 楚狂低頭一看,卻見自己果真緊攥著他的胳臂,便似溺水的人抱著浮木不放一般。他放了手,只見方驚愚臂上被掐出幾道青紫的痕跡,也不愧疚,裝著癡道,“主子,我有夜游之癥呢。且你那被窩瞧起來舒坦,我進去睡一睡,也不過是替你暖床罷了?!?/br> 方驚愚厲聲道:“我贖你回來,又不是要你暖床的!” 說罷這些話,他卻見楚狂臉色虛白著,被汗水浸透的模樣,想起這廝昨日感了風寒,約莫病還未好,身上也帶傷,便放緩了口氣,道:“是下房里燒的火不夠暖,你受凍了么?我去熬些傷寒藥來?!?/br> 楚狂卻搖了搖頭,不知何時,他的指節又悄悄攀上方驚愚的寢衣,緊緊拈住了衣角,像個小孩兒似的,神色不安而驚惶。方驚愚聽他方才夢話,也知他是在做噩夢,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