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汽油都是正常加的?是吧?”郭發甕聲問,這是他出獄的第三個月,和人的交流終于不成問題。 “對,汽油我不可能整劣質的,”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來,不無忐忑地問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下來?!彪[約看見副駕坐著一個人,郭發叩了叩車窗,手套上沾滿了黑色汽油。 齊玉露緊張地下了車,幸而他根本沒有看向自己,轉身到車后面鼓弄去了。 郭發臉上沒表情,全程不說一句廢話,好像和車有仇一樣,把周遭搞得叮叮當當響。 “能不能輕點兒,這心臟病都讓你給嚇出來了,你修車還是砸車呢?”柳山亭終于按捺不住,他確實挺老了,也確實有心臟病。 “你這破玩意兒是桑塔納???”郭發冒出頭來,黝黑的皮膚冒著細膩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齊玉露躲坐在很遠的地方,也不能說躲,可以說她將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沒有什么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動,似乎都和躲起來沒什么區別。 她殘損的跛腿緊緊夾住,這樣能讓她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質還是軟慫,剛才那一番紅臉,已經耗盡他所有勇氣,于是摸了摸自己頭上所剩無幾、勉強支持的禿頭,終于還是乖乖吃了癟,他望向齊玉露,嘎巴嘴說:“殺人犯,惹不起,惹不起?!?/br> 他說得謹慎,分貝比蚊子聲還低,可郭發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聽見了,不過無所謂,這些私語他聽得夠多了,又不能一個個都給打成禿瓢。他本來對這個世界就有些暴力傾向,說白了,他早就活夠了。 “你再說一遍?”郭發這時已經從車底下鉆出來,手里握著一把鯉魚鉗,“這玩意兒見過沒?比刨錛兒好用?!?/br> 空氣窒悶,讓齊玉露喘不過氣來,她注視他——金屬的利器,與郭發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沒想到這人的耳朵這么靈,騰地臉紅了,轉臉看向齊玉露,像是求助。 齊玉露似無所見,默默無語,靜靜看火山爆發,心底祈禱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著頭閉著眼,好像這樣就能逃過一頓好打似的:“文……文明社會,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修好了,里頭結賬?!惫l扯下手套,拎起藍色塑料箱,轉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間。 炎熱的天氣里,柳山亭和齊玉露沁出一身冷汗。 \\ 郭發維修技術飛速進步著,讓老杜十分滿意。他討厭汽油味兒,被熏久了以后聞什么都是一鼻子怪味兒,可他卻愛極了這項活計,師父負責接洽,他負責和沉默的機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 最喜歡鉆進車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絕陽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當這時候,故意誰的話也不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破損故障的龐然大物張開心臟,被他親手肢解,最后經過一番敲打,奇跡般完好如初。 午后,汽修廠人語寥寥,來客稀少,打遠處來了一個男人,他徑直走向郭發,顯然不是來修車的。 “你怎么樣,郭發,都還習慣嗎?”是熟悉的聲音,他還以為是那個禿頭的柳老板來跟他找茬了。 郭發認出他來,不回答他的問候,目色沉靜:“說實話,你是第一個敢來看我的人?!?/br>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總覺得哪里別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沒空?!彼隽藗€善意的謊,他這個危險的朋友,早已成了眾矢之的,母親和妻女都不愿意讓自己再和他產生瓜葛,即便他向許多人解釋過他的為人,可是從沒有人相信他。 “你怎么樣?”郭發問,他用牙咬掉手套。 “趕在下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兒,沒有被裁,算是個幸存者,”白康宏繼續靦腆地說,和小時候一個樣子,只是膚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須,“我和小微結婚了,有一個女兒?!?/br> “真好?!?/br> “阿姨身體咋樣?” 郭發冷冷地說:“不知道,反正沒死?!?/br> “我聽說那些傳言了,都他媽的是放屁!” “疤臉嗎?”郭發摸了摸自己的臉,眉頭聳動,“你說你恨誰,我幫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頭一沉,可轉眼看見郭發露出滿口的白牙發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發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請你喝酒?!?/br> 白康宏被他熱乎乎的氣息包圍,疑慮頓消:“你現在也好呀,還年輕,找個人成家,什么都不晚?!?/br> 郭發有意避開那個話題:“康宏,以前的燒烤攤還開嗎?” 白康宏愣了一會兒:“還開,啥都沒變?!?/br> 郭發知道他的話有別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后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邊的火燒云走去,好像某種撲火的飛鳥。 “郭發,我對不起你?!卑卓岛攴怕暯凶∷?,不停地喘著粗氣。 郭發轉過身來:“你說啥?” 白康宏垂下頭,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對不起你,當年要不……” 郭發往他嘴里彈了一支煙,堵住他的話頭:“你咋還和小時候一樣磨嘰,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諒我了?” “沒怨過你,”乳白的煙從郭發的鼻孔竄出,濃烈無比,他平靜而空洞地注視天際,太耀眼了,簡直刺眼了,“和你沒關系,這就是我的命?!?/br> lt;a href= title=救贖文target=_blankgt;救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