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洛陽?行宮……”宴海默念了一遍,頭腦中驟然一片混沌。她猛地撩開帳幔,一眼望見許久未見的貼身侍女時,身形微顫,瞳孔緩緩睜大。 二人仍是高階宮娥的裝扮,少女時的模樣,錦繡襦裙,烏發點翠,形端容止,巧笑倩兮,正關切地望著她。 “翠雪?凝燕?”她驚異道,“你們不是在祁鄲么?” 二人聞言,滿目不解,碎步走過去一前一后蹲坐在她膝下,道: “我們怎么會在祁鄲呢?公主殿下這是做夢了吧?” “夢?……”宴海喃喃道。 她仰頭望了望垂落的帷頂,如云似絮,是她在宮中常用的最為精細的絹紗帳,懸在木制的梁頂,而不是氈帳。 此刻,她竟是在洛陽行宮,不是在回鶻王庭。 “公主,您氣色太差,要不要叫隨行的太醫來看看?”香芝撫了撫她的額頭,汗濕一片,透著涼氣,可也便未發燙。 “今日是什么年歲?”宴海鞋也不趿,徑直下榻,踩在仍帶著潮濕雨汽的地板上,向寢宮外疾步走去。 “今日是成德十年,六月十五?!毕阒ネ鴿M腹疑惑,提著金線描邊的繡鞋追著公主去,不由分說地將鞋套上公主冰涼的玉足。 聽到她的回話,宴海腳步停了下來,周身的血液恍若逆流而行,沉重呼吸似是滯了半刻。 夜風吹拂額間的碎發,她的心中似有翻江倒海般的思緒在頃刻間涌上了喉間。 成德十年。洛陽。 夢中她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場前世的大夢過后,竟讓她回到了這一年,回鶻襲城的第十日。 六月初五那日,回鶻騎兵橫掃久不經戰的禁軍,沖破宮門。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圣上東逃,待回長安,與回鶻建立城下之盟,無奈設宴與之求和。那場荒誕的宮宴之后,她當夜就被圣上召入含元殿。 那一夜,她的父皇握著她的手,與她一道緩緩走下丹陛玉階,步履沉重,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絮絮叨叨說著她幼時之事。她不明就里,直到最后父皇老淚縱橫,開口提出,要她前往回鶻和親。 她才知道,此次回鶻除了要金銀玉帛,還要求娶大唐的真公主。而她的父皇,竟也允了。 從此,她身為大唐最是盛寵的長公主的命運,在一夕之間改寫。 彼時的她將自己關在房內痛哭數日,怨天尤人,為了家國大義,不得不含淚披上嫁衣,渾渾噩噩去了回鶻。此后為國為民籌謀半生,直到一朝算有遺策,兵敗如山倒,最終郁郁不得志地飲鴆而亡。 可如今,既然讓她重回和親前,她已知后事,何不就此改寫如此悲慘的命運? 宴海深吸一口氣,望向窗外潑墨般的濃重夜幕。暴雨初歇,烏云籠罩連一寸月色都望不見。 長夜無盡,黑暗無邊。 “現在,什么時辰了?”宴海側身,向凝燕問道。 “方才靈山寺剛敲了鐘,應是三更天了?!?/br> 宴海微微一怔。 夢醒前那一陣經久不息,一直回蕩在她耳側的轟鳴聲,原是來自于洛陽靈山寺的佛鐘么? 一陣暈眩襲來,她身形趔趄一下,坐在了案前,扶住了額頭沉思起來。 父皇子嗣綿薄,膝下只有三位公主。除她以外,還有一位剛出生的小公主,再就是,也同樣適齡的清河公主。 只不過宮亂之后,清河公主不知所蹤,傳言是早已死于那場聲勢浩大的宮火之中。待她在回鶻待了五年后,竟與這位失蹤多年的meimei再度相見,才知她不過是趁亂逃出宮去,入了邊關軍營。 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她的這個meimei,是受了皇命潛入河西軍中為朝廷細作,為圣上收復兵權。所以,她的父皇需要她,必不會讓她去和親。 那么,只有她李宴海。哪怕曾是最受寵愛的長公主,也免不得遠赴國難,客死他鄉。 她和她的meimei,公主之身,生下來就是天潢貴胄,其實也不過是上位者的一顆棋子罷了。 宴海鳳眸緊瞇,抬手從筆架上摘下一支狼毫,鋪開了一卷宣紙。香芝見狀連忙點燃了燭臺,又磨起了墨來,小聲道: “這么晚了,公主還不歇息么?” 燃起的燭火照亮了暗室。華光映出案前少女精巧而又利落的下頜線,在她纖長的玉頸上投下一道幽芒的陰翳。宴海凝神在狼毫尖上,邊落筆邊道: “香芝,你可還記得,我出生之時,全長安傳頌的那首童謠嗎?” “奴婢記得。聽宮里的老人說,據傳長公主出生那一日,天有異相,雛鳥和鳴,祥云遍空,乃大瑞大吉之兆。欽天監為公主殿下批字,言及公主命格,乃是貴不可言的‘鸞鳳還巢’之相。圣上大喜,特晉封為公主,并大赦天下?!?/br> 語罷,香芝稍有動容,目中似懷有無限感念與希冀,慢慢念出了那首久違的童謠: “鸞鳳杳杳,金鑾至寶,萬邦來朝?!?/br> “不錯?!毖绾坦P的手頓了頓,面無表情地于揮筆寫下了另一行字,幽聲道,“但這只是上闕?!?/br> 幼時她自命不凡,每每聽到這首童謠,她總會和香芝一起激動不已??扇缃裨俅寺犅?,只覺得甚是荒唐可笑。 她李宴海的命數,為何是由他人一言而定? 手中的筆鋒一轉,與上闕對稱的寥寥數語已躍然紙上寫就。她纖手一抖,甩開了宣紙,示予香芝看,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殺伐戾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