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故人皆已不在,她還心念著,萬一,公主等的那個人還回來呢。 凝燕姑姑去時,手里握著一枚精致的鸞鳳金釵。風荷認得,是清河公主的遺物,只是她很久不戴了。 可凝燕姑姑卻說,這是另一位宴海公主留下來的,她想一并放在她的靈柩里,陪著她往生。 風荷眼角含淚,應了下來。 …… 入夜了。雪停了。 含元殿內燈火通明,香爐生煙。 皇帝埋頭在案牘的奏章山前,卻沒有在批閱奏章。 他的手心,躺著一個半掌大小的繡囊。雨青色的紋路已有些褪色,泛著灰白,錦囊邊緣沾了幾滴陳年的血跡。 繡囊里面,是兩段用紅繩系在一起的斷發。 恍惚間,他仿佛能看到,在同一片皎潔的雪月下。 大唐最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勝后,那個白袍將軍披堅執銳,肩甲浸赤,倒地的時候,手里拿著的,也是這一枚小小的繡囊。 將軍遲滯地用手中的斷劍割去一縷鬢發,與繡囊中女子的斷發綁在一起,系上紅繩的時候,滿是鮮血的手指顫抖不已。 飄落的雪花漸漸覆滿他濃長的睫毛,眼簾一開一闔,深情地凝望著手中的繡囊。 閉眼前,他低聲道了一句: “清河吾妻,對不起。這一回,是為夫食言了?!?/br> 萬籟闃寂,夢回千里。 含元殿前的燭火晃動了一下,案前倏然一暗?;实厶ы?,收回了思緒,召來了內侍和史官,令道: “朕,依她所愿?!?/br> “送清河公主出宮,歸涼州,與河西歸義侯合葬?!?/br> “河西蕭氏,收復甘涼十一州,居功至偉,萬世頌念?!?/br> 史官照著皇帝的意思一字一句寫道: “清河昭公主,年二十五,河西主帥,歸義侯蕭長風正妻,長祐元年病薨于長安。上甚感念之,賜謚‘昭’,允其歸葬于涼州,入河西蕭氏祖墳,與其夫合葬?!?/br> 在寥寥數語之下,一行蠅頭小楷鐫刻著蘇武的詩作,為這曠世名篇作注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后人又以《鳳凰臺上憶吹簫》和之: 峒關北望,狼煙浩蕩,群雄百世逐鹿。 白袍烈,劍指天山,封狼居胥。 沙場鼙鼓撼地,驚鴻來,怒馬射虜。 倏忽間、離離青冢,將軍枯骨。 遙遙宮闕千重,金枝盼,憾事此生身負。 自別后、羅帳魂夢,蕭郎曾顧。 難舍家國萬里,徒嗟嘆、前緣盡誤。 勘不破,是昔風清荷舉。 (番外之曾記驚鴻篇,完。) 第105章 靈鳳杳杳篇(一) “轟——” 像是鐘聲, 又似雷音。 驟雨停歇后的行宮,疾風從四名八方涌來,懸于廊檐的一排宮燈被吹得回晃不止,隨時欲滅。 雕花鏤空的窗欞被雨水打濕未干, 未散的水汽映著幽芒的燈火, 倒影在走廊盡頭一間異常寬大的寢宮。 侍女香芝不安地立在榻前, 與在旁守著的翠雪和凝燕面面相覷,心中擔憂。 她的雙手疊放在腹部,微微屈身,朝榻上的公主殿下望去。 大唐最為尊貴的長公主殿下李宴海,此時雙目緊閉,秀眉擰蹙,豆大的汗珠從她皎白的額頭滑落, 濕了幾縷蜿蜒在玉靨上的墨色鬢發。 “殿下, 殿下?……”香芝撩開垂墜的胭色帳幔,不禁輕聲呼喚道。 榻上女子似有所聞, 猛然睜開雙眼。仔細看, 可見她微翹的丹鳳眼尾已暈開一片濕紅, 倏忽間, 晶瑩的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泅染了她輕薄的絹絲紈衣。 “公主這是,怎么了?……”香芝見狀大驚, 手指絞著帕子拭開主子面上的淚,柔聲道,“可是魘著了?” 公主忽然抓緊了她的手, 指尖不斷摩挲著香芝手腕的骨節,像是在確認著什么。她的眼淚還是從中止不住地掉落下來, 而她似乎渾然未覺,一雙美目空空蕩蕩,如視無物。 香芝心中既是憐惜又是苦澀。 自那日回鶻騎兵突襲皇城,圣上連夜出逃至東都洛陽,等各節度使出兵勤王,已是久等不至,在洛陽行宮徘徊十日有余。雖行宮中應有盡有,但長公主自小在皇宮中錦衣玉食慣了,何曾受過這種奔波之苦? 尤其,那日出逃長安的情景,實在太過駭人。 九重宮闕,火光沖天。一眾皇親國戚由數千禁軍的護送,不分身份地擠在數十輛馬車上,經由東面的玄虎門逃亡東都洛陽。 身后,喊殺劫掠聲,宮人慘叫聲猶然縈繞不絕。還有漏下的妃嬪皇子,未來及趕上大部隊,仍在追逐著鑾駕,狂奔中冠發散亂,倉皇身影在風里搖搖欲墜。之后,一下就被追上來的回鶻騎兵一馬鞭抽得不能動彈,扯爛了錦衣華服拖了去,凄厲的尖叫響徹云霄。 可眾人只是別過頭去,不去看那慘烈的場景。因為,自身難保,誰都顧不了那么多了。 公主怕是就此受了驚嚇,今夜才會深陷噩夢中。 香芝將她從榻上扶坐起來,替她一一擦去滾落的汗珠和淚珠。 “這里是哪兒?”宴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迷茫地巡視四周。 “這里是洛陽行宮啊,公主殿下?!毕阒ヮD了頓,憂心忡忡地問道,“公主今日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