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賡示意她坐，“你能來，我已經很高興了，這些東西自己留著吃吧?！?/br>
    “留了的?！鼻一菪χ议_木蓋，“我胃口小，就算敞開肚子吃，也吃不了多少的呀?！?/br>
    陳云賡親自給她倒了杯茶。且惠捧了接過來，“謝謝爺爺?！?/br>
    “你mama身體還好嗎？”陳云賡啜了口茶問。

    且惠答：“還好，春天里有些咳嗽，吃了幾次藥就好了?！?/br>
    陳云賡遲而緩點一下頭，“你mama是難得的賢惠，這么多年家里家外的，難為她一個人了?！?/br>
    “是啊，mama辛苦?！鼻一莸囊暰€跌進清亮的茶湯里，微嘆口氣，“我在這邊讀書，也幫不上她什么?！?/br>
    陳云賡又笑，“你把你的書讀好，畢業后找一份好工作，就算是幫了她了?！?/br>
    且惠乖巧地點頭，“嗯，我知道?！?/br>
    沒多久，前邊一陣明朗的說笑聲傳來。

    元伯為兩個年輕人帶路。他的后背躬得恰到好處，“這邊?！?/br>
    且惠垂下目光，落在他們黑色的褲腿上，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面料精良。

    意識到人走近了，她規矩地站起來。

    一道男聲溫和入耳：“陳老您好。且惠也在這里啊?！?/br>
    說話的，是唐莊齊的哥哥唐納言。她與莊齊是同學。

    陳云賡抿了口茶，“今天倒巧了，你們倆一塊過來?！?/br>
    沈宗良說：“打回國后就沒來看過您老，寢食難安哪?！?/br>
    “跟我來虛頭巴腦這套！”陳云賡端著茶指指他，笑說：“你大哥都還早了點兒?！?/br>
    且惠笑了笑，落落得體，“走了這么多年了，納言哥哥還能記得我，我正打算自我介紹呢?！?/br>
    “別說，差一點就沒認出來?！碧萍{言是個儒雅君子，壓手示意她坐，“要不是元伯說起，我也要問名字了?！?/br>
    沈宗良繞過石桌，站在了老爺子身邊：“那我得問，就我一人不知道?！?/br>
    且惠抬眸看他。

    沈總今天沒穿西服，白色襯衫妥帖地束在褲腰中，腕間也力主一個精簡低調，只佩戴了一塊中古勞。

    但眼眉仍然寡淡，看人時隔著昭彰的疏遠，很難接近的樣子。

    她大大方方伸出手：“鐘且惠，而且的且，實惠的惠。沈總您好?！?/br>
    “你好?！?/br>
    很合乎社交禮節的，沈宗良握住她三分之一的掌尖。

    冰冰涼，像一塊怎么都捂不熱的玉璧。

    “唷?！碧萍{言拈起六和杯，笑得十分刁鉆，“人姑娘先把你給認得了，落后了啊沈總?！?/br>
    且惠聽后，真當他貴人事多，提了句：“昨天見過。沈總剛好在萬和開會?！?/br>
    沈宗良不可置否地一笑。

    見了她三次，居然都沒有一個正式的開頭，總是時機不對。

    但轉念一想，跟小輩們的女朋友，要什么正式的開頭。

    不合適，也沒必要。

    忽然起了陣風，襯衫被吹得貼在沈宗良身上，隱約可見底下微鼓的肌群。

    他兩根手指圈住杯沿，并不是正經當客人的姿態，過分松散了，架構出一道意想不到的俊朗。

    且惠盯著他看了很久，一顆心仿佛和他身旁的銀杏枝葉共舞，飄飄蕩蕩不肯落下。

    直到陳云賡出聲：“你們倆嘗嘗且惠帶來的點心，她的一片心意?！?/br>
    她才回過神，低頭默默撫了撫裙面，逐一為他們介紹。

    且惠揭開食盒蓋：“這是復香齋的雞仔餅、蝴蝶酥和杏仁排?！?/br>
    唐納言拈起一塊嘗了：“這蝴蝶酥一股奶香味，很酥脆?！?/br>
    且惠笑了下，又去關照另一位：“沈總也吃吃看吧，杏仁排也不錯的?！?/br>
    她說話時，一雙眼睛柔婉盯住他，里頭像泊了一汪池塘的雨水，寧靜而平和。

    在她漆黑的瞳仁里，沈宗良看見了自己走了片刻的神。

    唐納言剛想好言阻止，說他常年在美國，身邊兩三個營養師調停三餐，是從來不碰這些糖油混合物的。

    下一秒，面前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已經將那塊杏仁排拿了過去。

    沈宗良遞進嘴里，面無表情地吃下，繼而一笑：“還可以?！?/br>
    唐納言吃驚不小，又不便當面點破他，生生將疑惑咽下去。

    一旁的陳云賡開口：“小惠，不用總是照顧他們，你也喝茶?！?/br>
    “香氣清芬，適合夏天喝?！鼻一葸@才端起來嘗了嘗，“就不知道是什么茶?！?/br>
    她探尋的目光看向汝窯罐，正猜想著。

    對面一道清朗男聲，“是頭春頭采的白毫銀針，特意留到現在的?！?/br>
    沈宗良有一把極為醇厚的嗓音。

    波瀾不驚的基調里，零星幾點醉人的動聽。

    尤其是像這樣，專程開口解釋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同她四目相對。

    恍惚間，讓人生出一道不該有的錯覺，好似她獨得他沈總青眼一般。

    且惠撞上他的眼神，臉頰微燙，“噢，是這樣?！?/br>
    陳云賡笑著提起，“還是這小子讓自家茶園留的，一早就送到了我這里?！?/br>
    “今年雨水多，霧氣又重，這茶不大好采。左挑右選的，攏共才得兩罐?！闭f到這里，沈宗良停頓了幾秒，忽然有些惆悵的語氣，“另一罐，原本是給爸爸留的，他生前最愛喝了?！?/br>
    唐納言安慰他，“你父親過世那陣子，集團斗爭局勢太復雜。你人在美國趕不回來，他不會怪你的?！?/br>
    陳云賡也說：“有你大哥在京主持，場面上的功夫盡夠了。雖說中國人講個圓滿，但事急從權，總有周到不了的地方，別太往心里去?！?/br>
    說起這些無關的家常，他們也不避她。

    且惠也只知道，聊的是沈老爺子病逝的事。

    上個月她人在江城，晚上看新聞，主持人拖慢了調子，用沉痛的音腔播送了一則訃告，光是前面一長串的頭銜，就說掉將近半分鐘。

    當時董玉書正在吃飯，也回過頭來問：“小囡，沈忠常老爺子去世了？”

    “嗯，沈棠因她爺爺吧?！鼻一蔹c頭，“好像前一陣子就聽說不好了?！?/br>
    董玉書說：“你在政大讀書，和沈小姐有來往嗎？”

    “沒有。偶爾在party上見到，也不過就打個招呼?！?/br>
    都說沈棠因性情平和，是一位識大體、顧大局的大家閨秀。

    長大后且惠見了她三四次，雖然也笑著，待人客客氣氣的，但總有種莫名的距離感。

    就和整個沈家給人的感覺一樣。低調、內斂、謙和，卻遠在天邊。

    一個愣神，且惠聽見沈宗良又說：“不管怎么說，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錯處?！?/br>
    陳云賡的手搭在膝上，語氣變得嚴肅，“所以你還禮的方式，是始終不肯回家？”

    這已經是擺在臺面上的，實打實的敲打了。

    且惠猶豫起來，她是不是該告辭。

    陳老身在高位多年，積威深重。

    換了旁人，被他這樣問一句話，手都要打抖。

    但他面色自若，淡道：“生敬孝，死敬哀。我想為爸爸守孝，就住在他和mama住過的小樓里，這樣顯得心誠?！?/br>
    “是那棟你母親報社集資建的老樓？”唐納言問。

    沈宗良點頭：“是，不去住上一兩個月，晨昏定省燒一炷香，于心難安?！?/br>
    八歲之前，他都在報社的大院里淘氣。

    那時沈老爺子還沒退下來，便是暇時見客，也會把年幼的他抱在膝頭。

    陳云賡面色緩了緩，早先聽他大伯說他不肯返家，準備警醒這小子兩句。

    現在看起來，竟也是一片孝心。

    他敲了敲石桌面：“住歸住，你大哥那里還是要去走動，知道了嗎？別叫外姓人拿住你的短處。流言無稽不必理，但真要難聽起來，也有你好受的?！?/br>
    “有數了?！?/br>
    唐納言又問起陳老的獨孫，“渙之呢？他今年也應該讀大三了吧?！?/br>
    茶蓋叮咣一響，陳云賡蠻不在乎地講：“跑去德國交換了，一天到晚地瞎混?！?/br>
    沈宗良笑：“您也太自謙，這已經夠上進的了?！?/br>
    陳老中午請了別的客人，沒有留他們下來吃午飯，說下回補上。

    且惠起身，山風吹過她的斜襟白蓮長裙，告辭說：“那我就先走了?！?/br>
    陳云賡頷首，讓傭人送她出去：“好，有空再來玩?！?/br>
    到了門口，且惠站在臺階上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車來。

    元秘書快步趕來說：“小惠，你再等一下，陳老的車接客人去了，還沒回來?！?/br>
    她剛要開口說沒關系。

    身后有人揚聲道：“元伯，讓她坐我的車走吧?！?/br>
    且惠扭頭，看見沈宗良從后面踱步而來。

    那短短幾秒鐘里，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把原本就修長筆直的脖頸，一再地挺到最直。

    元伯并無異議，“沈總肯送一送小惠，那再好不過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