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尚未過門的妻子。
鄭婉頓了頓,起身,“可否為您把個脈?” 婦人一愣,點了點頭。 她搬了個凳子坐過去,執起老婦有些蒼老的手腕,低眉,輕輕搭著感受她沉沉的脈搏。 半晌,她搖頭道:“您的心癥年歲不短了,眼下看來,大夫配的藥也只是暫時有些成效,并未修復根本?!?/br> 方才初見,鄭婉便見她面色有些不正常,眼下仔細一診脈,果真病得有些棘手。 老婦聞言只淡淡擺手,云淡風輕道:“我已是行將就木之人,不過是睜眼一天活一天罷了?!?/br> 沉烈這時也用完了膳,跟著坐到了鄭婉身邊。 “您的病尚有余地,何必如此悲觀?!编嵧袷栈厥?,“我會開一副新的方子,每日早晚服下,半月內即可改善?!?/br> 她年歲尚小,說這樣稱得上自大的話,倒并未讓人覺得放心不下,只是覺得她生性穩重,說再如何了不得的話,也自胸有成竹。 婦人并未多言及感謝,只是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一動。 郎才女貌,其中氛圍,已不必多言。 沉烈看了鄭婉一眼,率先開口,“她是我尚未過門的妻子?!?/br> 一陣疾風過,樹影招搖,積蓄的雨水嘩啦啦擊打在帳子上面。 這樣正式的,意義并不尋常一句話,沉烈說得很自然。 鄭婉抬眸看他一眼,青年眸光坦然。 他很明白稱呼所指代的含義,也并非任何隨口而出的虛言。 她看了他一會兒。 胸腔里的跳動似乎鮮明起來。 像玉珠轉盅,一圈圈咕嚕著,說不出什么滋味。 意識到沉默的時間似乎過久了些,她不由失笑,于是垂眸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婦人聞言,倒沒有什么鮮明的反應,只是挪開眼道:“你們兩個的事,跟我說做什么?!?/br> 她瞧著便是個面冷心善的人,鄭婉于是也不算意外,只是笑了笑,認道:“是晚輩多嘴?!?/br> 婦人被她這順從的模樣一噎,輕咳一聲道:“你這姑娘倒性子軟?!?/br> “我看得出,”鄭婉輕笑,“您說話直白,并非挖苦?!?/br> 她看了看沉烈,又道:“看樣子您是同他相識已久了,是他信得過的人,我自然也該尊敬?!?/br> 婦人聞言頓了許久,隨后輕輕一嘆,“不必說的這樣好聽,我并非是什么宅心仁厚的善人,不過是多年前給他施舍過一口飯罷了?!?/br> 她在這地方賣豆漿已有叁四十年,見證過戰爭的慘烈與國度的更迭,也無可奈何地失去過自己的丈夫與兒子。 塵埃落定后,統治者云淡風輕地握手言和,只剩她與身邊幸存下來的故人惶惶不知所措。 她看著山河萬里的平民被拋棄,看著鐵騎入關,看著胡人燒殺搶掠,jianyin行兇。 頭頂的這片天陰了多年,才在尸山血海中得以回歸還算正常的生活。 活下來的人便活下來了,死了的人數以萬計,也早已沒了人有閑心去祭拜。 她的豆漿攤被砸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最后都被她重新拾了起來。 她在這世間已是孤身一人,除了這副手藝,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去干什么。 日子就那么麻木地一天天往下過,每日都是一樣的冷淡無趣。 直到她那天出去買豆子,在攤子不遠處的巷尾看到一個傷痕累累,耐著性子顫手給自己包扎的少年。 不知是什么人把他打成了這樣,瘦到簡直只剩一副骨頭架子。 附近有個醫館,聽說近來總是招賊,偷的東西零零碎碎,叁兩日便要遭一回。 她想起上回還聽那大夫罵罵咧咧說自己吃了一半的饅頭也沒了影。 她駐足看了一眼,少年抬起頭,臉上也是同樣的布滿傷痕。 她也算是過了半生的人,那雙形狀很漂亮的眼睛,其中涼意,她到如今都記憶尤深。 她于是朝他招了招手,“走吧?!?/br> 半大的小子,也不知是住在哪里,叁四天來一趟,沉默寡言的模樣,吃起東西來倒一點不含糊,回回恨不得吃掉一頭牛。 好在她只有一個人,平日里也沒什么花錢的地方,權當是多個人說說話。 可惜這孩子也悶悶的,頂破天就是來時招呼她一聲林姨,除此之外再無旁話。 小半年的功夫,他便悶聲不響地長高了不少,不知一日日去干什么,身子變得結實得很。 他逐漸來得不那么勤,也很久沒再是帶傷的模樣了。 她日日瞧著,也覺得欣慰。 這孩子不知是什么來頭,附近那醫館的人也是個斤斤計較的性子,她便沒跟任何人提過他的事。 一頓飯,她還是給得起。 直到有一日臨街去參軍的劉家兒子回來,無意間同沉烈打了個照面,猛地渾身一顫,待人走了,才偷偷摸摸從家里溜出來,同她講了沉烈的身世。 他說他是可汗的兒子,生母據說就是從前沉家的那位女將軍。 在宮里待不下去了,來了南邊軍營歷練,只是處處被人針對,飯給得像打發叫花子,軍醫也從來不給他看傷。 直到最近,不知是從哪里長了幾分力氣,把平日里總欺負他的那幾個頭往死里打了一頓,旁人拉也拉不開。這才把眾人嚇怕了,沒敢再去招惹他。 她聽了那番話,仿佛被釘在原地。 她并非看不出少年的血統有些復雜,但戰事多年,兩國同樣境遇的孩童數不勝數,不過都是可憐人,她于是也并未多問。 只是世事無常,千轉百回。 誰能想到,他的父親,竟然就是把她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的罪魁禍首。 而她竟然渾然不知,還給仇人之子留下了一份生機。 手里的飯勺攥得越來越緊,她咬緊了牙,一字一頓地吩咐劉家小子出門去尋了副毒藥。 她故去的親友冤魂,她曾日日經受的痛苦,曾被她深埋的,但仍舊種在她骨子里,從來不曾被她遺忘的恨意。 在那一刻滔滔不絕,如洪水一般將人整個吞噬。 她只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復仇機會。 沉烈再來時,是第二天。 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她袖下的手還在控制不住的發抖,憤怒與悲憤如巖漿滾滾,簡直燒得她幾乎失去理智。 為了不打亂計劃,她拼命逼著自己忍下來,仍舊是擺出從前那副絮絮叨叨的模樣,給他打好了飯,在他對面坐下,盯著那碗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可惜她的偽裝太過拙劣。 又亦或是他太聰明。 他的那雙眼睛其實生得很文氣,是旁人無法相及的清明,落在她身上時,仿佛所有的心思無處遁形。 平日里吃起飯來不能再利落的人,那一天卻遲遲沒有動筷。 或許和劉家兒子打了個照面的時候,他便已經明白了她會如何反應。 畢竟她的那些舊事,那些痛苦,他是翻來覆去聽了幾百遍的人。 沉烈的臉仍有少年人的稚氣,眼神卻有種與之不符的平淡。 時間被拉長得詭異,久到她的笑僵在臉上,唇顫齒碾。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碗飯,笑了笑,把懷里的銀票掏出來,往她面前一推,“林姨,你的,還有醫館老板的,都在這里?!?/br> “多謝?!?/br> 見他看穿了自己,她自知是奈何不了他,無能的怒火一瞬間竄上心頭,只能控制不住地掀翻了桌子,喘著粗氣道:“你配嗎?!你配叫我林姨嗎?!你不知道我的親人都是怎么死的嗎?!你聽過我那么多舊事,怎么還能不要臉地回來找我?!怎么還能心安理得地吃我給的東西?!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她歇斯底里地發瘋:“早知如此,這半年來的飯與其給你這么個禍害,我還不如全喂狗了!” 十幾年來,她第一次這么酣暢淋漓地發泄。 委屈怨恨如同洪水破閘,滔滔不絕。 即使知道眼前的少年也不過是命運中掙扎的人,即使知道她的苦痛同他并沒有半分聯系,她仍舊像是茍延殘喘的人搶到了喘息的窗口,控制不住地用這世間最惡毒的話辱罵他,羞辱他。 直到她最后氣喘吁吁地跌倒在地,少年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原處,垂眸不語。 等確認她罵完了,說盡了,他才自顧自起身,收拾好一地狼藉。 隨后朝她點點頭,仿佛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人不是他。 “這陣子叨擾了?!?/br> “您多保重?!?/br> 理智的回溯無可避免。 再度想起那天,眼前再度浮現少年平靜的臉,她也后知后覺自己的過激。 少年何辜。 他甚至都不是被那惡人承認的兒子。 她不是不知道,他差點被餓死在軍營里。 她也很清楚,他偷東西都再叁斟酌,只偷別人吃剩的東西。 她坐在攤子前,手無力地垂下。 她其實比誰都明白,沉烈沒做錯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再如何自持。 歲月茫茫,她是兩國血海仇山里身不由己的小小一粟,沒有波瀾壯闊的一生。 回眸舊事,她這半輩子不知都在為誰挫磨,命途運道,竟不曾有一絲一毫真正握在自己掌中。 大人物呼風喚雨的一句話,她便要被裹挾著旁觀他們輕描淡寫的百萬沉尸。 人命何其重,人命何其輕。 重在十余年夜夜驚夢,日日郁念,清淚常洗面,舊人難還魂。 輕在這些足以將她壓垮的失去和痛苦,除開她,便再沒第二個人在乎。 一撇一捺,寫一個'人'字太簡單瀟灑,于是世間萬眾,并非都能被涵蓋其中。 她擠不進這個范疇。 貼切她的符號,是史書中愚昧無知的萬千流民,是塵埃里被獻祭的盲從者。 清燈一盞,夜更鑼顫聲拉長在深夜中。 天地間仿佛只剩她獨身而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苦嘆憾恨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