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雪沫乳花
晚上放學,少女們拼傘去地鐵,意外聊起家中大人無愛的婚姻。你家是這樣?好巧,我家也是,一模一樣。又問小鐘。貞觀知道一點小鐘家里的情況,暗暗地搖頭示意,不要問。 過去那么多年,小鐘已不介意父母離婚還離得很不體面的事情。但對這個話題,她努力想要加入,又有點難以啟齒。 難道要跟她們實話實話,敬亭早年步入婚姻的歷程就是一部現實版的霸總小說? 遇到小鐘的父親以前,敬亭本來已經有接近談婚論嫁的男友,比她大兩歲,是個沒有根氣的軟蛋。生活被敬亭拿捏著,工作被領導拿捏著。 男友察覺領導對敬亭有意,又被大棒加胡蘿卜整了半套,當場輕輕地破防,立馬就“機靈”地見風轉舵,動起典妻求容的歪心思,親自為領導上下其手,打著業務合作的幌子,設局坑害當時還是實習生的敬亭。 可惜局鋪得太大,牽扯進許多無關人。人一多難免就生變數。領導的計劃落了空,被另一位更大的老板截胡。 這位老板就是小鐘的父親,白手起家的新晉實業家,事業如日中天,正是意氣風發十足膨脹的時候,平生頭一回演“英雄救美”的劇本,發現自己還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也相當上頭,散財平息了風波,又疏通關系將那位心術不正的領導擠走,發配去越南的下屬工廠。 接著清算走敬亭的“從犯”男友,他又親力親為、使勁渾身解數勸人分手,說是挖墻腳也好,巧取豪奪也好,總之沒皮沒臉跟在小姑娘后邊追求了好一陣,硬是把他在敬亭心里的印象從“這老板真閑”“這人真煩”刷成了“好像是有點意思”。 兩人地下交往了一段時間。 敬亭是覺得這條昂貴的哈士奇在她平凡的生活中過于惹眼,總想找個地方塞起來,讓他安生待一會。光是上班就足夠精疲力竭,其他的事根本不太顧得著。除了zuoai,她不想進行其他任何的情感交流。累。 至于老板嘛,最初沒想多認真,更多是求而不得一直在sao動。 可后來好不容易追到,敬亭對他的態度一樣淡淡的,不冷不熱,不太上心,不見笑臉,親密時更是像死了一樣。 他實在很不能服氣,憑什么一無是處的前任能被她關懷備至,他挖空心思做這么多卻落不著好?他到底哪里不如他?整天上班上班上班,有他在還需要上班? 老板抓耳撓腮都搞不懂,卻不知如此作想的時候,已經徹底被套牢。 然而,兩個人實在是性格不合,分分合合折騰小半年,最后逃不過是分手。 往后兩年,敬亭職場不利,輾轉換了好幾份工作,總是安定不下來。 老板的事業也陷入瓶頸。身邊的人勸他是時候組建家庭,或許家庭能讓他重新找回生活的重心。 結婚的問題更復雜。想要高攀他的女人,他未必看得上;他想象中結合有助于事業的對象,又未必看得起他:也沒著落。 兩人在迥然不同的情境下重逢。最初只是抱著試試的念頭,由敬亭來扮演老板的女伴,應對特定的社交場合。一做不得了,敬亭好像找到了自己真正心儀的工作,尤其長袖善舞,如魚得水,把結交到的太太們哄得開開心心,拓展不少人脈,直接推動老板的事業步入第二春。 “夫人外交”大獲成功,敬亭自然就將妻子的身份固定下來,從假授變成了真除,再不久有了小鐘,也順理成章扯了證。 倘若故事只講到這里,拋開那些永無止境的生活摩擦,這場婚姻讓兩個人都求仁得仁,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小鐘也該是幸福的小孩。 回到少女們的問題,在這樣的幸福里,有愛情嗎? 不同人的答案不一樣。 對于小鐘的父親,答案是肯定的,有過。為一個女人魂牽夢繞,像狗一樣死纏爛打地追,就是他此生做過最浪漫的事,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同樣的問題去問敬亭,她會避而不談。對前夫的評價也沒有一句好話。按照她選男人“底線是好看”來論,前夫在中年經歷一系列嚴重的健康問題以前,并非其貌不揚,結婚照也是俊男靚女十分登對,但敬亭只會冷冷地評價一聲,“勉強算有人樣”。 旁觀的答案或許是:一個人曾經在自己的愛里如癡如醉,后來幻想的愛又像昨夜的夢境全部消散;另一個人卻清醒著,從未感覺到,婚姻是出于現實的選擇。 ——聽起來又十足地不幸,好像最終分開也是必然。 最后小鐘回答:“那兩個人都挺奇怪的?!?/br> 社立制度將男女關系的盡頭確認為婚姻。愛情,或退一步說,性緣關系,這兩者與婚姻本無絕對性的關聯,但世人看待在婚外關系親密的男女,卻忍不住疑心兩人的曖昧關系,好比說異性相吸本質是性欲,異性朋友絕無純粹友誼。老夫少妻固然令人不齒,卻也是在家人以外的年輕女性和老男人之間最容易理解的關系。但凡遇見難解的事,套上一層性緣的濾鏡,伊超愛,無論多迂曲糾結,總能自洽。 沒有其他可資參考的范式。 哪怕是想要抗訴這套話語的人,卻也只能借用這套話語來抗訴。 此刻心中,那份酷似愛情又迷幻得凌駕于其上的感情,她想到用來保鮮的方法,是不去真正實現它,把愛情的部分切割下來,塞進世俗的模具,其余就棄之不顧。 她想要的是全部—— 用來畫畫,不是成就愛情,而是成就她自己。 這次的創作水到渠成。 夜里脫掉衣服,關掉燈,坐在失眠的虛無里,聽漫無邊際的雨聲消融存在,她又一筆一畫扶鏡摸索生疏的胴體,找回那個已經死去的“她”,誠實繪出蒼白又貧瘠的肌理,輕煙樣斬不斷、撲不住的愁緒。 心臟處的傷疤又回退成敞開的裂口,里面露出半透明的蛇蛻,重迭沓簇,捧在掌中,隱約似山茶花凋零的形狀。 來周的小鐘十八歲了。這意味著什么?她從此錯過了拯救世界的黃金年齡,以后只是平凡、易碎、一堆缺點改不掉的成年人小鐘。變化的感覺像一粒乳牙掉下來輕微,落在舌頭上仿佛只是一粒從未屬于她的小石頭。那些溜走的時間也是一樣。 它算是尸體嗎?高僧死后留下的舍利子,是否也是這樣的東西?小鐘也有自己的舍利子了。拿去問mama。mama被逗笑了,確定地告訴她,小鐘從未死去。 但也無可置疑,幼年全麻手術的經歷,尤其是那些冰冷得像是失去身體的時刻,的確讓她體內生長出很多關于死亡的感覺。 再往近死的深處是什么? 雪霽的夜晚,輕透月光,一段微涼的鱗片,順著摸光溜溜的,逆著摸卻會被刺割傷,流血。是被關在鐵籠子里,赤身裸體,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作為戰爭的掠奪品獻給她。 戰爭?這是哪里? 一心只惦記畫畫,近來為找尋靈感,她看過各種奇怪的東西,此刻全以荒誕的秩序重現在清醒夢中。 刺鼻的氣味,分不清是經年的鐵銹,還是未老的血腥。他閉著眼假寐,眼底的銀白鱗片亮閃閃的,像淚光。雪中行旅,一路積蓄的落雪灰塵似的蓋滿尾巴。 拂去積雪,他痛得顫抖,不得不睜開眼,充滿敵意盯住她。而她看見雪的底下,桃花般染著鮮血的淺紅色。鱗片的完好處依舊泛著清淺光暈,依舊漂亮。 夢中的他是一尾人魚,因為長期缺水變得干枯。她得到他以后耐心地泡了很久,像在藥酒里泡一根人參,一直泡到第二年春來。他是很好的玩伴,只可惜,從不開口說話。 她以為他啞了。嘴巴被調教成取悅的器官,說話自然就不再重要。 某天她外出,回來卻聽人說,他對著海螺唱了半支妖媚的歌,余音在幽邃的小房子里停繞,半日才散。 她去尋他,他又裝聾作啞。她想盡辦法讓他開口,威逼利誘,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他又變成被榨干的枯萎狀,不設防地攤露出隱秘的弱點,甚至帶有勾引的意味,手捧著她,嘴巴半含著她,失神又含混地蠱惑她逃走。 ——毀掉這里,離開這里。 然后呢?被愚蠢的世人抓起來,就像你一樣?她諷刺他。 他又不再說話,埋身用舌頭討好她。仰視的眼睛露出大半眼白,淺色瞳仁像半落進酒里的月亮。以前她喜歡他像這樣卑微又服從地望向自己,這一瞬間,認清其中的虛偽與輕蔑,反而深深地憎惡了。 她繼續用金線和珍珠繡一幅祝壽屏風,繡滿人間七情六欲各九十九景,個個都不許重復。很多年,自有記憶起她就一直在繡。 這里的人告訴她,這是她的宿命,她生來就是要獻給神明,獻給藝術。 也就是說,屏風好比她的修行,繡成的那一刻,她會飛升入仙界,在那里,永久地繼續做同樣的事。仙界全是這樣一根筋的“仙”。 或許是沒有足夠的悟性,她還貪戀人間的歡愉。明明不認可他的話,她仍不免情不自禁地放下針線,執起剪刀,將心血之作戳得遍是瘡痍,像決心要毀掉自己。 屏風上的珍珠掉墜如山崩,落地變成半透明的葡萄果rou。酸的。她的味道,她的哀傷。她又被他死死咬住。 每當她陷入痛苦,他都會這樣做。rou體被極致的官能占據,精神便無暇思慮太多。 就算吃掉無窮無盡的葡萄,連肚子也為無數的哀傷難受不已,她還是覺得很餓,只好開始吃他,像他曾做過的—— 放進一只足以當作浴缸的白瓷大茶杯,灌整杯的奶油,從綴滿乳花的指端,飲水般細細地舔,細細地吮,順著她的指引迤邐游走,一直含到胸前最柔脆的雪堆。 身體大多數地方都長得接近于人了,唯獨那里依舊保持著被他初刻成的狀態,看是白玉的清透,觸感卻似粉似酥,軟得沒有形狀。好像無論經過多少次,他都不免陷得難以自拔,眼睫眷戀地低垂,似蘊著無限情懷。 衣服像包裹甜點的糯米紙,每被舌尖點過,就悄然化開。濃白的浮沫落下來,濺在他遠山含黛的薄眉,被鼻梁扭轉流動的方向,終于掛在覆著水光的唇角。他就這樣順從任她懷抱,有時也睡著,靜等所有的泡沫破滅,凝成稠厚的汁水,滿手,滿身地漸染,瑩白的云。好端端的玉人也像化得像半糊的糖漿,在她身上牽纏,繚繞,拉出纖細的情絲。 好像只有肌膚相親的時刻,他至少會坦率承認,她是他在世間唯一的牽掛。 他愛她是別無所愛。 但當她反過來將他放進茶杯,游戲卻失敗了。 他是水生動物,灌進杯里的奶油總會被很快吸干。而他依然干渴,光溜溜的,為此有點不好意思,也因弄不懂她接下來想做什么,稍稍地局促不安。 無論怎樣舔舐殷紅的小粒,被吸去的奶油都不會重新流出來。 就在她躍身進入茶杯時,他將她扣住了,不至于動彈不得,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他自她的唇間銜出一段段情欲,緊張,悸動,被撩撓的混亂,疼惜帶來的酸麻。她變濕了。印痕透著薄衣暈開,隨呼吸越散越開,從小片的云變成大片的雨,滿池春水。她才知曉滿杯奶油的真相,是她流的。 白色的花團凋零自一點深紅,像海棠次第開花也褪盡顏色。少女的情緒總似琴弦,些微撥弄便是經久顫抖,靡艷的汁液也就這樣滿溢出來。他一直知道,卻不做聲張,只是不厭其煩溫柔地舔她,舔到她安定下來,又是潔白干凈、完好如初的模樣。 她被他吃掉,卻有一種被修好的幻覺。 所以她也一直天真地以為,他被她吃掉也不會怎么樣。 然而,當她饑不擇食地將他大快朵頤吃光光,他就永遠消失了。 說消失或也不確切。 在她的里面。 悵然若失的恍惚感終于讓她忘記了饑餓,她摸著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不敢置信,以為他一定又是鬧脾氣躲起來,跑出去四處找尋,但只看見那幅毀壞的屏風全部被他修補好。 畢竟是心血。就算她自己舍得,他也于心不忍。 她還記得他最后說,在他的年紀,世間已經沒有什么事是過不去的。 可既然沒什么過不去,為什么不肯跟她說話?為什么那樣恨她? 她愛他,不是移情,不是因為他是老師,而是因為他是他。 為什么他不愿相信? …… 人一旦懷疑起夢境,夢也就無聲地破碎。海市蜃樓的熱鬧底下,生活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沙漠,重復雷同的光景,望不見盡頭。 樓下雜物堆的箱子被哐啷哐啷地掀翻,流浪貓相互撕扯著發情,嚎哭好一陣。 昨夜的驟雨停了。積水還從高處的檐上滴向矮處,時斷時續地滴答。 她微微想起夢境最后熱切的表白,心就像火燒似的,染滿濃烈的晚霞,就連舌頭也燙得熱辣。 但做夢也只是做夢。她將是個成年人了,決定好放手,就不該再為沒可能的感情任性。 何況他陷得更深還不自知,她都不再等了,還要找來。不管多拙劣的把戲,只要她輕輕地釣一下,他一定會上鉤,好像別的什么工作、名譽,最終都沒她重要。 這樣下去要出事情的。 放在現在,師生戀被人知道,是要被掛上熱搜浸賽博豬籠的。他是男的,更是性質惡劣,難以避免“職權sao擾”之類的惡毒揣測。 他若是因她變得一無所有,囚在她身邊終日憂郁,也會像在夢里一樣,不可避免變得恨她嗎? ——果然還是不要細想了。 夢中是她的天真,夢外卻是她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