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她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臉不可思議的看向周禮。 “你要是在這府里待不住,不如把你送回戲班,自己去唱吧?”周禮陰森的捏起她的下巴,眼中迸出怒火,“不知輕重的東西!看來之前是把你給寵壞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br> 年輕的姬妾渾身發抖,低垂下眼不敢看他,嗚咽道:“奴不敢了,不看了,不看了,郎君莫生氣……” 周禮用力的將她的臉推開,拂袖而去。 他走至書房外,來到花園里,心煩意亂,最后腳步一拐,去了正房。 正房里,他的夫人孔氏正在燈燭下抹淚,看到他進來后有些驚喜:“郎君?!?/br> 她想要上前,卻又硬生生的止住了腳步,話中帶著幾分氣:“郎君今日怎么想到到我這兒來了?” 周禮尋了一張凳子隨意坐下,臉在燭火映照下半明半暗,他沒頭沒腦的講了一句:“今日我遇到了王世兄,他們已經打算搬離長安,遷往廬陵?!?/br> 聽了后,孔氏也顧不得置氣了,驚惶的來到他面前:“為何要遷往廬陵?太子赦令,不是不再追究了嗎?就連薛萬徹,也都歸順了興義宮?!?/br> “不追究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再得到重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敝芏Y的嗓音帶著陰郁,“王世兄直接被削去所有官職,成為了平民,不離開長安等著在這兒被人嘲笑報復嗎?” 孔氏撫了撫自己的胸口,長出一口氣:“還好郎君只是被調到了光祿寺?!?/br> 比起來,調職和降一級似乎就不值得一提了。 “還好……好嗎?!真是目光短淺!”周禮喃喃道,忽然低聲咆哮起來:“誰知道過段時間后,我又會被調到哪兒去?難不成就一直待在光祿寺混吃等死?!” 周禮是個有追求有野心的人,否則他就不會費盡心機想要與當時的齊王府搭上關系。此時想想自己的遭遇,又想想當時和自己一樣壓注并支持李淵反隋的武士彟如今已經成為了豫州都督,是手握一地實權的正三品大臣,他就嫉恨得牙癢癢。 憑什么他能,自己不能?! 孔氏倒沒有他這樣復雜的心境,她被周禮提到了傷心事,又開始抹淚:“都怪你,非得讓惠娘嫁過去,結果可倒好,成親還沒幾個月,就成為了階下囚。我的惠娘啊,命怎么那么苦??!” 周禮被她哭得心煩難耐的閉上了眼睛,最后一拍桌子道:“不是讓你將她帶回來了嗎?” 惠娘就是他們的大女兒,嫁去了齊王府長史家當兒媳。雖則李世民并未株連太多人,但在前期,他與天策府眾人手中有著一張寫了幾十個人的“鋤jian名單”。魏徵曾經在這名單上,但后來被特赦了。但周禮的那位親家顯然不在赦免的范圍內——齊王李元吉性情暴虐,做下很多惡行,李世民認為其身為齊王長史,他最親近的人,不僅不加以勸誡,反倒助紂為虐,不得輕易饒過。 長史本人在當日就死在了事變之中,他的家眷被下獄,男丁流放到邊陲,女眷被沒入教坊司,惠娘就在其中。不過,若是娘家人愿意來贖,也可以將其贖買出去。 周家自然是要把惠娘贖買出去的,如今她已經回到了周家,在一個偏僻的小院子里住著。 “別哭了!”周禮煩躁的道,“成天都只知道哭哭哭……等過幾天,先把她送到道觀去,當一段時間的女道士?!?/br> 孔氏不可思議的道:“你想要讓她出家?” “不過是先去道觀待幾年避避風頭,等過幾年后風平浪靜了自然可以回來?!?/br> 孔氏一想,覺得這也未嘗不是辦法。只是,她的惠娘為什么就這么命苦啊。 她剛張開口又想要嚎兩句,卻被周禮冷冷的瞥了一眼后打斷了她:“還有一件事情,二房的十三郎再過不久就要回來了?!?/br> 孔氏原本張開的嘴就變成了驚訝:“???十三郎,他不是被送到江南去了嗎?” 周禮冷哼了一聲:“馬上就要回來了,而且還是太子殿下召他回來的,據說是在那邊立下了不小的功勞?!?/br> 周禮雖然被降職了,但人脈還是在的,這事兒還是他的舊同僚告訴他的。他原本就不喜歡自己這個侄子,居然要娶一位市井女子,丟盡了周家的臉。讓他去司農寺然后貶到江南就是周禮出的主意。 反正看了煩,那就打發得遠遠的好了。 可誰想到,這侄子卻是個刺頭,居然敢寫信來嘲諷他目光如鼠,真是豈有此理!周禮看到那封信后簡直暴跳如雷,恨不得當晚就進祠堂把他的名字從家譜中給踢出去! 誰知道,一語成讖。 齊王還真就倒了。 周禮這段時間待在烏漆嘛黑的書房里悔不當初之時,也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這封信,這也就讓他更加的惱羞成怒。 自己的政治眼光居然還不如一個年輕人? 不不不,他絕對不承認這一點。不過是那逆子誤打誤撞的碰上了而已。 所以,對于周十三郎受到太子殿下的重視,周禮并沒有什么太多的欣喜之情,反倒是厭煩加忌憚。 “那咱們周家的恩寵還在的呀,”孔氏倒是沒有想那么多,她一開始很高興,但隨即又抽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二房以后就要爬在我們頭上了……” 周禮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胡說八道!算了算了,反正你知道有這么個事情就好了。二房到時候要怎么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你不要去插手?!?/br> 什么叫要爬在他們頭上了?聽了都生氣! 他又交代了幾句,原本今晚還想要歇在這兒的,但現在卻全無興致,索性抬腳去了書房。氣得孔氏在后面面目扭曲,知道他肯定又是去找他的那些年輕姬妾們了。 然后,又嚶嚶嚶嚶的哭了起來:她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往大房的正院向南走,就是二房住的院落。 二房的柳氏,也就是周純他娘,也正在和自己的奶mama說話。 “真的,十三郎就要回來了?”她欣喜的從榻上坐起來,“你沒有聽錯吧?” “自然沒錯,是我聽郎君身邊的人親口說的,而且還說十三郎是被太子殿下召回來的?!蹦蘭ama的臉笑得和菊花一樣,“恭喜娘子,以后可就要出頭了?!?/br> “還是我兒有本事?!绷吓d奮得下來在房間內走了幾圈,然后神色又淡下來,“的確是有本事了,翅膀也硬了,非得找那么個女人來惡心我。他若是聽我的,娶一個世家女多好,何至于在江南蹉跎那么幾年?” 柳氏恨鐵不成鋼。 “十三郎的確是做得不對?!蹦蘭ama哄著她,“不過娘子,都這么久了,孩子也生了,你就消消氣吧。再僵持下去,也不過是和自己過不去?!?/br> “這是我不消氣嗎?”柳氏生氣的道,“我都忍氣吞聲沒說什么了,還讓王婆子去照顧她,結果她怎么回報我的?就攛掇十三郎把王婆子給趕了出來。果然是小家小戶出身,知道什么叫做長輩賜,不敢辭嗎?” 奶mama可不敢說你派那王婆子去一開始就不是真心想要她去照顧的,一說就會炸。她知道柳氏一向以自己的這個兒子為傲,但沒想到卻在重要的親事上面被他叛逆了一回,自此之后心里就別扭上了。 那位徐四娘簡直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只能再好言好語的勸著:“何必和她一般見識,反正你是長輩,若真是不喜歡到時候少讓她來你面前晃就行了。不必為了她和十三郎搞僵?!?/br> 柳氏重重的哼了一聲,又坐了下來:“那能怎么辦?只能這樣了。哎,不過我兒這次說不定真要出息了,到時候可以再給他尋訪幾個好女子,當妾也行?!?/br> 她陷入到了自己的幻想中,甚至都開始想要找什么樣的。首先,當然是不能忤逆她的。 奶mama想一想也覺得可以,便笑道:“對嘍,這樣想不是挺好?!?/br> 柳氏看了看外頭,園子里就那么零星的幾盞燈,看了她心里都覺得不痛快,嘲諷道:“真以為燈燭點少一點別人就不記得你了?掩耳盜鈴!” 轉而又得意起來:“等到我兒回來,成了陛下面前的紅人,以后看大房還怎么在我面前得意?!?/br> 奶mama:“……娘子,十三郎是太子殿下召回來的?!?/br> “有什么區別?”柳氏不在意的揮揮手,“皇上都打算退位了,那太子登基不是遲早的事情嗎?” 自從隱太子的心腹大將薛萬徹歸順李世民之后,天下立刻變得安定了起來。李淵見狀,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在裴寂、蕭瑀等臣子的勸說下準備退位給太子李世民,自己則當個清閑的太上皇,如今禮部都已經在準備登基大典了。 柳氏又想了想,只覺得神清氣爽,好似周十三郎一回來就能立刻加官進爵似的。 她對自己的奶mama道:“你明日將那王婆子找來,我得問她一些事兒,十三郎在江南待了那么久,恐怕喜好也有所改變,我得先準備起來才是?!?/br> 奶mama欲言又止,她老覺得王婆子被送回來一事有點蹊蹺,但是又看不出什么,加上柳氏的想法也是好的,便也笑著應了下來。 而此時,被周家人所惦記著的周自衡與徐清麥正在揚州逛花了眼。 揚州在隋朝的時候稱江都,楊廣極喜歡這里,出于避諱便改名為江都,但隋都已經成為了前隋,這種避諱自然也就沒必要,于是揚州又成為了揚州。 他們從燕子磯一路坐船到了京口的西津渡,然后又換船橫穿長江來到了揚州的瓜洲渡,體驗到了“京口瓜州一水間”的感覺。1 在揚州,他們要換大船,沿著大運河一直北上到洛陽,然后從那里進入黃河,最終到達長安城邊的渭水。 這是最舒適安全也最快速的一條線路,可以避免陸地上的顛簸以及荒無人煙之地。從這個角度來看,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確是造福后世。 他們在揚州要待兩天的時間才能等到去往洛陽的船只,這兩天自然要好好的去逛一下這座被隋煬帝鐘愛又壓榨無度的城市。 “哇~~~”徐清麥抱著周天涯,靠著酒坊三樓的窗戶,發出了驚嘆,“我覺得我就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和沒見過世面似的?!?/br> 周天涯待在mama懷里,睜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這陌生的景色,然后學mama說話:“姥……” 她現在已經有了說話的意識,開始會偶爾蹦出一些單字了,而且也能蹣跚著在地上走兩步。這時候就看到她指著街上一個有個卷卷頭發的胡人道:“咩,咩……” 徐清麥當機立斷的捂住她的嘴:“周天涯,別亂說話?!?/br> 周自衡在旁邊笑得一抽一抽的,連阿軟隨喜和薛嫂子等人都忍俊不禁。 之前周天涯在東山渡見到了羊,然后就學會了羊叫聲。昨天她下船后在渡口看到了幾位胡人,忽然就指著人家“咩,咩”的叫喚起來。大家都一頭霧水,周天涯都快急哭了,最后還是阿軟心中一動,問:“小娘子是說那人頭發卷卷,像是咩咩?” 周天涯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鄭重的道:“咩咩?!?/br> 她是不會看錯的! 周自衡逗她:“別人是咩咩,那你是什么?” 周天涯這時候已經能夠懂得一些問話了,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口齒還有些不清:“兔!兔!” “小兔子嗎?”周自衡嘖一聲,皺起眉,嫌棄這個不好,然后開始向她灌輸,“小兔子不好,只會蹦蹦跳跳,一下子就被人抓住了。聽阿耶的,你以后要當老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br> 徐清麥看父女倆在那兒和打啞謎似的交流得很起勁,索性把孩子交給了他,自個兒繼續看著揚州的市井容貌。 他們現在所在的是揚州城中最大的酒坊,不單單是酒坊還是食肆,足足有三層樓高,整個江寧縣都找不到這么高的建筑。他們現在就在三樓,從窗口可以眺望到近處的長江,以及遠遠的瓜洲渡,許多航船停泊在那兒。 徐清麥這個地理盲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不僅僅是江南這邊的貨物需要通過大運河運到西北和北方,就連蜀地的貨物也是順著長江直流而下,先到揚州,再行北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外國的商船在此靠岸,大食、波斯、朝鮮、東瀛、獅子國、天竺、林邑、安南,等等等等,所以,這座城市里經常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外國人。 頭發卷卷、眼睛碧綠的是波斯人、有著典型雅利安人特征高鼻深目的天竺人、體黑瘦小的獅子國人……看得徐清麥眼花繚亂。 顯然,這座城市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之后,已經逐漸恢復了過往的歌舞升平,錢貨流暢,并且更加的欣欣向榮。 她再換一個方向,看向揚州城內,細看便能看到在茂密樹蔭下水道縱橫、帆檣林立,許多座石橋連接兩岸,無數小舟在河道中穿行。這是一個舟船比車馬還要更多的地方。和更有士族優雅氣息的姑蘇相比,這里似乎更市民,也更商業一些。 “簡直就是古代版威尼斯……”徐清麥喃喃自語。 周自衡挑眉:“比威尼斯可美多了,威尼斯后來水都臭了?!?/br> 讓他大失所望。 他興致勃勃的道:“待會兒我們去逛一下這邊的坊市,肯定很有意思?!?/br> 聊著的時候,小二過來了。 “客人要點些什么?” “可有特色菜推薦?” “那可多了?!毙《硷w色舞的介紹,“最受歡迎的莫過于縷子膾,用新鮮的鯽魚和鯉魚切成細絲,再加以碧筍和菊苗做成,鮮美極了?!?/br> 周自衡聽著很感興趣,剛想說要不就來一份,卻聽徐清麥問道:“可是生魚?” 小二點了點頭:“既是膾,自然是生魚?!?/br> “那就不要了?!毙烨妍湽麛嗟木芙^。 淡水魚生吃,得寄生蟲的風險太大了,即使是后世也有治不好最終身亡的。周自衡這才想起來,時人管生魚片一類的就叫“膾”。 小二一愣,琢磨這位客人可能是不喜歡生食,他摸了摸腦袋,有些為難:“客人若是不喜生食,那本店還有一道受歡迎的菜,糖蟹恐怕也是吃不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