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孫思邈稍微往旁邊挪了挪,讓她站在最中心的位置,對錢瀏陽等人道: “這位是江寧縣徐四娘。你們適才都猜四娘是不是我的弟子?其實不是。四娘另有師門,而且傳承和我等皆有不同。四娘的醫道極為特殊,高明精妙。我與她這段時間經常切磋醫術,互相學習?!?/br> 大家都安靜了下來。 錢瀏陽、姚菩提等若有所思,而其余人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 互相學習? 高明精妙? 此女難莫非真是神醫?! 孫思邈帶著某種惡趣味的又拋下一句:“你們說四娘難不成認為自己是華佗,事實上,她真有華佗之能!我曾經親眼見過四娘為人金針撥障,雙目復明,開腹取腸,刀至而病除!” 徐清麥剛才不覺得畏懼,現在倒是被孫思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對在場眾人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 場中安靜極了,足以聽到一根針掉落在地的聲音。 幾秒后,又是一片嘩然。 第62章 在堂上的名醫們尚且還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雖然訝異無比,但還是表現出了一定的矜持。但場下的弟子們卻沒有那么好的定力,早就低聲嚷嚷起來。 “原來她不是孫道長的弟子!” “竟然是位大夫,孫道長對她如此推崇,難道真是一位神醫?” 沈永安有些傻眼,他掙扎道:“可她的比試成績……” 這時候,劉神威終于可以開口說話了,他斜睨了沈永安一眼,含笑道:“徐大夫的醫術的確極為高明,任何一個人只要見識過她的手術都不會懷疑這一點。另外,我必須要說一句,徐大夫診病與用藥的法子與我等不同,她學習這些不過才兩個月不到,但成績大家都看到了……” 徐清麥剛剛前兩項比試的分數,可不算是墊底。 此話一出,幾位學生低下了羞愧的頭顱。 高禹興奮的拉著劉神威道:“劉道長,何為手術?你可曾親眼見過?金針撥障之術又是什么?” 而沈永安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變幻不停。 他原本對徐清麥是極為不屑的,覺得她簡直是玷污了她師父孫思邈的名聲,不配站在這里和他們同臺競技。卻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是參加比試的學徒水準,而是與自家師父位于同一層級的水準。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若還是這等倨傲性格,遲早會摔個大跟頭!”他想起師父錢瀏陽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又想起自己剛剛對徐清麥的那些嘲諷,畢竟是年輕人,還是有自尊心的,臉上一下子就如被火燒了一般,羞愧難當,火辣辣的疼,恨不得當場掩面就遁了去。 不過,他不敢,師父還在上面看著呢。 而且……他悄悄的豎起了耳朵,很想聽聽堂上此刻在說什么。 堂上眾人的反應也各異。 他們本以為徐清麥就是孫思邈家中的某個后輩,剛剛學了點皮毛就帶出來讓她見見世面,卻沒想到對方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可以與孫思邈平起平坐的醫術高人。 “這……”一些人面面相覷,眼睛里依然還有著懷疑。 “孫道長不會是被人給騙了吧?”有人嘀咕道。 這句話讓旁邊的人忍不住點了點頭。 倒是姚菩提忽然想起來,驚訝的站了起來看向徐清麥:“我來江南之后,曾經聽過好幾次,說是這邊出現了一位女神醫,用一根金針就能讓得了眼疾的老者重現光明,而且還可給人開腹取腸,說的莫非就是你?” 徐清麥盈盈笑道:“不過是人們謬贊罷了,但金針撥障以及開腹取腸,確有此事?!?/br> 場中安靜了一瞬。 許仕粱皺眉:“真能給人做到開腹取腸,而人不死?” 錢瀏陽與徐子望也將信將疑。 “你們信不過那些傳言,難道還信不過老道我嗎?”孫思邈笑呵呵的道,他揮袖請大家落座,而徐清麥就坐在他的下首。 都坐定后,孫思邈這才將他與徐清麥的相識過程緩緩道來:“當時,我正在茅山上清修,下山后也聽到了如此傳言,心中懷疑……” 他講了徐清麥的金針撥障,以及后續自己曾親眼見過一次的闌尾手術,聽得大家時而驚嘆連連,時而疑問深深。 徐清麥只在旁邊含笑聽著。 待到孫思邈講完,姚菩提和許仕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道長給我等寫信的緣由?!?/br> 竟是因為這女子,哦不,女醫! 錢瀏陽感慨點頭:“若是老朽遇到如此奇術,想必也會迫不及待的想要與諸位分享?!?/br> 許仕粱皺著眉,他當然相信以孫思邈的為人并不會誆騙大家,但是他還是有疑問。 他轉向徐清麥:“陳壽在《三國志》寫,華佗為人診病,‘病若在腸中,便斷腸湔洗,縫腹膏摩’,人真的能被開腹而不死?且,病患如何能忍住這樣的疼痛?徐娘子可否為我解惑?” 他眼神銳利,徐清麥知道若是自己不能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恐怕他還是會懷疑自己是騙子。 “許大夫,你可曾見過戰場上的傷口?”徐清麥問道。 不單單是許仕粱,幾乎是在座所有的大夫都點了點頭。大家都是從亂世中走過來的,見過的大大小小的傷口多了去了。 徐清麥道:“那大家應該知道,即使是斷肢這么大的傷口最終也會慢慢的停止流血。這正是因為人體的凝血功能。手術之前,我……我們這一脈會先評估患者的凝血功能是否正常,如果正常,才敢給其開腹。 “另外,想必大家也都見過有人用烙鐵來處理正在流血的傷口。我用的法子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只是更加精細一些?!?/br> 有一位大夫激動的道:“我給戰場上下來的兵士處理過傷口,的確用過烙鐵!不過,雖然不流血了,但是過了幾日后他依然死了?!?/br> 徐清麥點點頭:“那可能是因為感染,不過這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有興趣的話我們后續可以聊一聊。另外,我們在給人動手術的時候會避開大的血管區域,找準角度。 “至于疼痛,其實和華佗所用的麻沸散是一個道理,只是我們用的是另外一種藥劑,可以讓人陷入到昏迷之中?!彼寗⑷糍t從隨身攜帶的小箱籠中拿出一瓶乙醚:“正巧我今日帶了,待會兒若是有空,咱們可以用動物來做一下實驗?!?/br> 所有人都看了過去,眼中帶著好奇、審視與疑惑。 姚菩提正好手中拿著她剛才寫的那幾份診斷醫案,他問道:“所以,這個病人,你覺得可以給他開顱?” 徐清麥看過去,是她診斷出淤血內阻,也就是腦中血塊的第二位病患。 “我沒法給他開顱?!毙烨妍湏u搖頭,坦然承認,“人的大腦過于精密,我沒有做過類似的手術,只是提出了一種可能性。事實上,如果他腦內的血塊不大的話,是有可能在藥物的幫助下自己吸收的。我覺得,諸位前輩在類似湯方上比我要在行多了,所以并未班門弄斧?!?/br> 她不著痕跡的恭維了一下在座的各位。 大家聽到她承認說無法開顱,悄然的松了口氣,不然這也太過驚世駭俗了些。 全程,孫思邈都沒有說話,只是笑呵呵的看著場中。 這樣的開局,已經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 徐清麥在場中侃侃而談,當然,也有人質疑她。 錢瀏陽就擰緊了眉:“徐娘子,你從未開過顱,所以不敢做開顱術,但你難道就開過很多人的腹?就能知道人的腹部之中是什么樣的情況?若是有些許失誤,開腹之后的情況與你所想的不同,那豈非病人就會死于你的刀下?” 許仕粱也點了點頭,他有些不悅,忍不住說了一句:“然也。此事雖則聽著奇妙,但實際卻頗為荒唐!” 錢瀏陽所指出來的問題,其實就和昨天徐清麥在面對顧三娘子時所想的是一樣的。在沒有其他檢測手段的情況下,如果開腹甚至是開胸后,發現診斷失誤了,那怎么辦? 如果是昨天,這個問題可能會問住她。但是在經過一個晚上虛擬手術室的荼毒之后,今天的徐清麥已經是全新的徐清麥。 她平靜的道:“可若是不動手術就會死,那又何妨一試呢?” 現在想來,除了金針撥障術之外,她其余幾次動手術都是在病人命懸一線的時候。因此,徐清麥覺得可以換個思路,既然暫時沒辦法讓外科成為后世那樣普遍選擇的療法,那不如讓它先成為一種緊急搶救的手段,可以起死回生的那種。 在座的有人暗中點點頭。 的確,假如自己患上了一種很快就要死的病,這時候有人說開腹可以救,而且還有成功先例,那想必自己也會選擇賭一把。 “況且,我們也并不是胡亂給人開腹?!毙烨妍溎樕下冻鑫⑿?,朝劉若賢看一眼,劉若賢會意的從箱籠中拿出一個卷軸,恭謹的交給了她。 徐清麥緩緩的打開這個卷軸,赫然就是全新版的人體臟器解剖圖! 說是全新版,是因為之前她畫的實在是太丑了,線條歪七扭八,孫思邈讓繪畫小能手劉神威協助她又畫了一版。這一版清晰明了,徐清麥甚至還讓劉神威上了一點色。 因此,這幅圖在堂中一展開,頓時收獲了第一次給劉若賢上課時的效果,且由于人多,效果更加出眾。 錢瀏陽和姚菩提直接把自己嘴中含著的茶給噴了出來,然后劇烈的咳嗽起來。一些原本坐著的人倏地站了起來,更有幾人甚至被嚇到叫出聲來,倉惶后退。 唯有孫思邈,端著茶碗,笑瞇瞇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是……”錢瀏陽不顧咳嗽,快步走了上來,眼睛黏在那圖上幾乎就離不開了。 于是,徐清麥便將自己那編造出來的師門來歷又說了一遍,這一次加入了解剖學鼻祖維薩里的名號。不得不說,這一套故事她是編得越來越純熟了,說起來面不改色心不跳。 幾乎是所有在場的名醫們都圍了過來,場下候著的弟子們也都有些蠢蠢欲動。 劉神威是無所謂了,這圖都是他自己畫的。高禹和沈永安對望一眼,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快步走了過去。老師罵就罵吧,他們也想要看! 如姚菩提、錢瀏陽等人,還會邊看邊問。 錢瀏陽看向心肺:“《黃帝內經》曰,肺重三斤三兩,六葉兩耳,凡八葉。難道是錯的嗎?” 徐清麥點頭:“是錯的,人之肺,左右各一,左二右三,共五葉。它與喉鼻相連,主呼吸。喉為肺之門戶,鼻為肺之外竅?!?/br> 這種全新的認知讓從小就通讀《黃帝內經》的名醫們一時之間有些接受不了。 許仕粱哼了一聲:“張嘴就來,可你如何證明你的是對的?” “這些圖,乃是出于師門實際解剖所見?!毙烨妍溚A艘幌?,嘴角帶著些狡黠,“若是有人覺得不對,為什么不自己解剖看看呢?或者是在手術中也可一見?!?/br> 這個點,她曾經在出發前就與周自衡探討過,最后采用了這樣的話術。 邏輯很簡單,你不解剖就不能證明我說的是錯的,但你若是真的解剖,那便會發現,我的的確就是對的! 許仕粱被噎了一下:“……” 的確,他沒法證明。 這時候,卻聽得有人厲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隨意損傷?徐娘子所言,難道是在蠱惑我等犯下不孝、不仁、不義之舉嗎?!” 他聲音洪亮高亢,如天雷滾滾。 所有人都看過去,卻是東海徐氏的徐子望。 徐子望面色發紅,顯然情緒激動,痛斥道:“昔日王莽使太醫、尚方與屠夫,將王孫慶開膛剖腹,畫出五臟圖。其手段暴虐殘忍,人神共憤。如今,我等難道卻要向莽賊之行靠攏不成?” 最后這句話,他卻是對著在場的諸人說的。 原本還激動圍觀這幅圖的名醫們立刻安靜了下來,臉上也顯現出或是擔憂或是凝重的神色,還有幾個人湊在一起開始了竊竊私語。 氣氛一下子就變了。 徐清麥和孫思邈交換了一個隱秘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