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他們在來之前已經推演了一遍這一行會遇到的困難,對方會從什么角度來提出質疑,這個角度就是最明牌的一個。 孫思邈站起來想要說話,卻被徐清麥輕微的搖了搖頭制止。 她看向徐子望:“既然徐公說到王莽,那我們就來論道論道。王莽刳剝王孫慶,是在王孫慶活著的狀態之下,且王孫慶為逆賊。因此,這個行為實際上是王莽對政敵的打擊報復,以及所施展的刑罰。就好比如今對重刑犯所判的車裂、凌遲,毫無二樣?!?/br> 這兩個酷刑,在如今雖然不常見,但也絕非罕事。 有人暗暗的點了點頭,對身邊人道:“的確如此,實際上王莽所為就是酷刑?!?/br> “因此,我們根本不能將王莽刳剝王孫慶的行為歸為理性的以醫學為目的的解剖?!毙烨妍溊潇o的道,她聲音柔軟卻清晰,很容易就讓人能聽進去,“且,《黃帝內經》里曾經寫,‘若夫八尺之士,皮rou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想必每個人都能背出來?!?/br> 她提高聲音:“那難道寫《黃帝內經》的先賢也是在宣傳暴虐而不孝不義的行為嗎?”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黃帝內經》中的確有這句話?!?/br> 要知道,《黃帝內經》對于此時的大夫們來說,就相當于《論語》之于儒生,屬于學醫時的入門級基礎課本,一定要學,就算只是學徒也能背得滾瓜爛熟。 因此,徐清麥這一點可算是戳中了重心。 徐子望一時無語,竟不知如何反駁:“你……” 徐清麥道:“假若有人死后自愿捐出軀體,供醫學之用,促進醫學的精進與發展。那此人之舉造福天下百姓,乃大仁、大義的典范!反倒應該予以褒獎!” 徐子望憤而一揮袖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然巧言令色!既然徐娘子提到先賢,那圣人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亦是違背不得!且律法有云,諸殘害死尸及棄尸水中者,各減斗殺罪一等! “徐娘子,你可是不知法?!” 他這句話先是從性別的角度貶低了一下徐清麥,然后又從道德和法律的角度直接給她定了罪。 錢瀏陽重重的咳嗽了一聲:“徐公慎言!” 在場的人,有人臉上露出不敢茍同的神色,有人臉上卻有著看好戲的表情。 高禹悄悄對身邊的劉神威道:“徐公是齊魯人士,儒家子弟,最重禮教?!?/br> 他輕聲的嘟囔了一句:“所以腦子有些食古不化……” 劉神威清了清嗓子,遮住他的聲音,而旁邊的沈永安卻難得的沒有開口挑刺,甚至還很想點頭附和一下,好在及時的反應過來,哼了一聲。 堂上,徐清麥的神色沉了下來。 她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徐公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孔夫子云,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那我想請問,諸位的頭發、胡須和指甲是不是從出生后就從來沒有修剪過?” 在場的這些可大多數都是世家醫,注重儀態姿容,胡須和指甲都修得極為干凈。于是,她這一無差別攻擊,直接讓堂上響起了一片咳嗽聲。 徐清麥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大家笑笑,表示歉意,然后又對準徐子望:“況且,我也并非讓大家去解剖尸體,徐公卻為何要對我講律法?如此行為,豈非妄加揣測?!” 她指了指已經掛在堂上的那幅五臟圖:“事實上,這幅人體解剖圖也是得自我的師父,在他們那邊,并沒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說法。如我之前所說,死者是自愿為了醫學的進步將遺體捐獻?!?/br> 她將大體老師的故事娓娓道來,但是隱去了醫學生要用大體老師們學習解剖的這一段,畢竟這對于在座的人來說有些過于驚世駭俗了。 她只需要先讓這幅解剖圖被大家接受就可以了。 “所以,我并未讓大家都去解剖,這是違反律法的行為。但既然有現成的五臟圖,難道大家也不能學習了嗎?孔圣人還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能因為之前爭辯的話題太驚悚,如今這個溫和的論調一出,大家立刻覺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對啊,徐四娘又沒說要讓大家去解剖,既然有現成的東西,那拿來用就行了。 有人道:“西域等地信仰龐雜,在下曾經接觸過景教襖教之人,的確與中原不同?!?/br> “確實。如果是自愿捐獻,似乎又不是那么令人難以接受了?!?/br> “醫書更迭,里面的內容也往往有所不同,而且一些沙門胡僧的醫術的確是很值得稱道?!?/br> 徐子望鐵青著臉,重重的哼了一聲,甩袖坐了下來。 他當然沒有被徐清麥說服,只覺得此女言辭鋒利,不好對付。而他一時之間還沒想好要怎么回答,因此打算先暫觀其變。 徐清麥也坐了下來。 孫思邈給她斟了一杯茶:“來,潤潤嗓子?!?/br> “多謝道長?!彼{皮的對孫思邈眨了眨眼睛。 事實證明,之前的推演有多么的重要。否則,以她的口才,若是毫無準備恐怕是沒法做到像現在這樣隨機應變的。 這時候,館陶李氏的一位大夫提出來,臉上滿是糾結:“可這解剖圖是胡人所繪,焉知胡人的身體構造與我中原人士是否一致?” 他的這個疑問也獲得了很多人的認同。 在現在大多數的觀念里,是沒有人類這個共同的生物學概念的,很多人覺得,胡人和自己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物種。這里面甚至還包含了文化優越感以及地域優越感。 徐清麥知道這是一個復雜的論題,她不打算從頭到尾的講一遍人類學——也沒這本事。 她道:“我曾幾次與人進行開腹手術,腸、膽、肝等位置確實與此圖是一致的……” 她的話音還沒落,就聽到外面傳來一片嘈雜聲,不過是須臾之間,就有下人匆匆闖進來。徐清麥自從到了姑蘇后,見到這些陸家的下人往往都是不疾不徐的,還從未見過他們如此的驚慌失措,快跑后還氣喘吁吁: “徐娘子,顧家來人,說顧三娘子昏過去了!請您立刻前去看診?!?/br>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顧二夫人和她的仆傭。 顧二夫人已經沒有了當日的雍容華貴,她臉色蒼白,額頭上汗水涔涔,看到徐清麥后簡直是跌跌撞撞的撲了過來,一邊流淚一邊高喊道: “徐娘子!求求您救救三娘吧!” 徐清麥看到她的身影后就遽然變色,想也不想的站起,然后跟著往外走。 “快,和我說說她現在的情況?!?/br> 她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種另一只鞋子終于掉下來的感覺:還好,還好,是自己還在姑蘇城時發作的,那還有一定的概率可以救回來。 “若賢快跟上?!彼齾柭暤?。 劉若賢也機靈,早就背起了箱籠,脆聲應道:“是,老師?!?/br> 徐清麥風一般往外走,然后想起什么,匆匆回頭,對在場的人歉意道:“情況危急,我必須要先走。諸位若是有意論道,我們明日再繼續?!?/br> 說完,她提起裙子,跟著顧二夫人就迅速跑出了正堂。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快速,堂上眾人都沒來得及反應。 怎么回事? 孫思邈放下茶盞:“想必是遇到了危急病情,老道也一同前去,說不定能幫得上忙?!?/br> 他示意劉神威收起解剖圖,也打算離開。 這時候錢瀏陽也站了起來:“老朽說不定也能幫上些什么,永安,咱們也去?!?/br> 這時候,所有人心思都動了。 對啊,徐大夫肯定是要去救病治人的,說不定他們一起去還能旁觀一下整個過程。不過顧家……倒是不一定能進去。唯有姚菩提、許仕粱這樣本就是頂級醫學世家的幾位,神色淡定。 顧家嘛,他們遞個拜帖,要進去還是很容易的。 一時之間,惠風園中齊聚的人竟然走了大半。 這其中,也包括了徐子望。 而徐清麥隨著顧二夫人早就登上了顧家的馬車,馬車一路狂奔,十分顛簸,但大家也顧不得了。劉若賢緊緊的抓住車內的桿子,深怕自己被甩出車外。 徐清麥問顧二夫人:“三娘子如今情況如何?” 顧二夫人淚水漣漣,頭發緊貼在臉頰上,凌亂無比,顯然被嚇得不輕。不過她知輕重,立刻調整了一下呼吸,一邊哭一邊開口道: “昨日,我擔心她真的出事,便讓她在家中住下……” 顧三娘子在娘家住下,夫婿也一同來陪她。 她雖然堅信徐清麥是信口雌黃,是騙子,但是內心深處其實還是聽進去了一些的。加上,她對這一胎看得也重,因此,她一直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保胎。 “哪承想,只是笑了一下,她便說腹中疼痛難忍……”顧二夫人又哭了起來。 原來,顧三娘子的夫婿張郎君為了逗她開心,便在床邊講笑話給她聽。本來還好好的,但可能后來笑得太狠了,顧三娘子毫無預兆的開始覺得腹中疼痛,然后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三娘,三娘……”張郎君手足無措的看著她,“你怎么了?” “我腹痛!”顧三娘子臉上出現豆大的汗珠,“快叫我娘來,快叫大夫!” 她隱隱意識到了不妙。 整個顧府都亂了。 顧二夫人從隔壁院子趕過去的時候,就看到女兒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撈起來的,大汗淋漓,臉上毫無血色,捧著肚子正在哀哀嚎叫,整個人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了。 “娘,我好痛!救救我……” 顧二夫人雖然慌亂,但當機立斷:“有沒有找人去請大夫?對對,有沒有去請徐娘子?” 下人忙道:“已經去請了?!?/br> “我親自去?!鳖櫠蛉宋樟艘幌屡畠旱氖?,“我去求她!”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徐清麥對她說的那些話,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找誰都沒用,只有徐娘子才能救自己的女兒。于是,就有了剛才她踉蹌著闖入惠風園的那一幕。 “我昨日就應該聽您的……”顧二夫人顫抖著,悔不當初。她抓著徐清麥的手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徐娘子,您一定能將三娘救回來的,對不對?” 徐清麥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蘊含了一位母親的哀求和期盼。 她不忍心,但是卻不得不告訴她:“三分之一,只有三分之一的可能?!?/br> 這是她昨晚在虛擬手術室被虐了一晚后,最終獲得的幾率。 顧二夫人如墜冰窟。 她掀開車簾,吼出來:“快——!” 馬車一路狂奔,不過是幾分鐘時間就到了顧府門口。顧府已經許久未打開的馬道側門早已經敞開,她們的馬車長驅直入,直接停在了通往后院的門前。 徐清麥帶著劉若賢從馬車上下來。 等待她的是一群面色驚慌的貴夫人們以及惴惴不安的下人。 “我需要一間干凈的寬敞的光線好的屋子,還需要一張平坦的可以躺人的案幾?!彼顼L一般的走入后院,甚至顧不得行禮,袍袖與裙邊在身后翻飛,一邊走一邊甩出一長串的需求,“另外,我需要很多開水,銅盆、干凈的棉紗細布……” 劉若賢需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她的腳步。 “救人如救火?!彼鋈痪皖I悟了有一日老師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下人們還在愣著。 顧二夫人匆忙跟在身后,厲聲道:“還不快去——!” 整個顧府都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