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震顫。

    孟微之抽了口氣，轉頭對上一雙赤紅的眼。震顫之感稍縱即逝，他卻還是難以自制地戰栗，抬臂緊抓住那只掐在自己咽喉的手，摸索到手腕處，按捺住要將人一把掀翻的心思，耐著性子問：“你發什么瘋？”

    喉頭的手驟然緊了緊，他再說不出話，只緊盯著江南樹。

    “我以為你知道呢?！?/br>
    江南樹垂眼往下看，抬手擦去唇邊赤中流金的鮮血。他太平靜太從容，仿佛剛才是被奪舍了一般，而眼底卻透著點瘋魔。

    “把我帶在身邊，不就是因為大天尊要盯著那策魔印嘛。什么執念，什么承諾，大抵都是空的，我也不甚在意?！彼砷_按在孟微之頸側的手指，略抬起上身，“這點血，想必你也不會在乎罷？”

    “我自然不在乎?！泵衔⒅畬W著他挑眉，“原來你是裝瘋——我的血如何？”

    “不錯?！?/br>
    江南樹壓下來，逼視著他。

    “你要是不耐煩了，趁早將我封印?！彼吐暤?，“蒼梧是個好地方，適合封這禍亂天地間的策魔印和我這樣執念深重的魔?！?/br>
    千年魔散亂的長發又落到孟微之臉頰。

    他定定地望著，望火光之中那張被明暗光影分割的臉，沒認真聽江南樹究竟在說些什么。言語忽而止住，耳際唯有細碎冰雪積壓在荒寺檐頭的輕響，長風不住撞擊窗欞。

    該不會又要哭了吧。

    他想要伸手。

    而篝火的光一下子熄滅了。

    江南樹坐直了身子，方要站起來，一只手覆在了自己后腦。他還未反應過來，一具單薄卻還算溫熱的軀體靠到身前，只生滅間，自己被人毫不猶疑地抱在臂間。

    “苦海無涯?！泵衔⒅p聲道。

    他想著自己在吳郡入輪回時，老天師常在自己少年夢魘時抱著自己、拍他脊背。他笨拙地模仿了，卻不太得法，干脆將自己的脖頸湊上去，道：“策魔印扎根執念，你定痛苦非常。若能緩解，你便再以我血暫時飼之。待你破執念、歸希夷，一切苦厄都將散盡，也不會再因策魔印而苦痛了?！?/br>
    少年臂膀不甚寬闊，環上來時有些不易察覺的勉強。

    而這足以讓江南樹在黑暗中睜大了眼、一言不發。

    他抬起手，躊躇片刻，又將手落下。孟微之帶著寒意的掌心輕拍在他脊背，他只覺得自己一具殘軀中憑執念跳動的心臟和著那節奏，一下一下，叩得他疼痛如摧。

    “又要點化我，又要超度我?！彼拖骂^，鼻梁靠在孟微之耳鬢側，“大天尊，你究竟要干什么？”

    脊背上的動作停了一瞬。

    而后孟微之道：“若在我因果之中，那我便當渡一切苦厄，此乃我之天責?！?/br>
    意料之中的答案。

    難道真不曾有偏袒么？

    江南樹轉了轉眼，剛想再隨口試探一二，不想孟微之先道：“倘若你不信我，別管我就好了。你走你的路，去破你的執念，拿出你十成靈力來——當然，若你想同我上天庭，我現在就能點化你，你便能魔身成神?！?/br>
    “我看大天尊也瘋了?！苯蠘淅湫Φ?，“魔身成神，這是逆天而行吧！”

    “我不在乎?！泵衔⒅?。

    他按向頸側，那傷口頓時消失無蹤，只留下已干結的血污。

    “你說你的執念因一人而生，這是為何？如何可解開？”

    江南樹眼一閉，張口亂說：“他說要為我取燭龍鱗燃燈、祝我長命百歲，不想為燭龍所殺。若能斬燭龍以謝此，我心愿便算了了?！?/br>
    話音一落，簌簌的雪又壓下來。

    而他篤定孟微之會當真。

    半晌，他感到孟微之緩緩松開了自己。那邊的火光又起來了，不過比先前暗許多，江南樹借著光挪到墻角，和衣靠在一側，半瞇著眼看孟微之借光瞧輿圖。

    “真是好遠的路?！?/br>
    從天南到蒼梧，再到章尾山。

    “你可知，這些路程，凡人靠雙足要行百年?！泵衔⒅畤@道，“你所念之人呢，倒是只想著要給你燃燈。一朝身死，你執念成魔，又存留世間千年，不知是應那‘長命百歲’，還算是事與愿違?！?/br>
    不等江南樹回話，他放下輿圖，回身道：“你且睡穩吧，我再坐片刻?！?/br>
    身上的血還沒擦干凈呢。

    江南樹看著他，微閉上眼，又忍不住轉過身去。少年安然席地而坐，一身舊黛袍已顯不太出顏色，那背影卻分明與記憶中穩坐天極的神祇重合——這三千年，他看了無數遍。

    輾轉一輪，他強壓著涌上心頭的妄念與裂痛，長長地抽了一口氣。

    我未曾騙你，他心道。

    我知道你會為我那樣做的。

    *

    “燭龍所在之處有我的神魂？”

    孟微之站在半塌的回廊間，下意識地回眼看向自己方才待的荒寺神堂。靈臺對面的南鄉子似乎一反常態，比平日里更加惜字如金，簡短地道：“是?！?/br>
    “那也挺好?！泵衔⒅?。

    他坐下來，望向仿佛空無一物的原野深處。再往前走就能見到山，山之中有章尾，章尾出燭龍。

    “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南鄉子在他靈臺間道，“那千年魔將你引到蒼梧，所求究竟為何物，你……”

    “世人大欲，成神成圣?！泵衔⒅恍?，“他若想成神，該當抓住你我造假神之紕漏加以要挾，何必要詐我一遍、來討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