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52節
一般來說,屋里不會這么靜的,再靜,她總還能聽到呼吸聲、微弱的電器音,以及風偶爾吹過時,撼門搖窗的聲音。 但現在,什么都沒有,連自己的喘息和心跳聲都聽不到。 漸漸的,眼前的黑有所稀釋,變成了黎明前那種灰蒙蒙的白,再然后,像3d特效,無數聳峙參天的樹木剪影,向著她迎面飛撲而來。 肖芥子從沒見過這么高的樹。 之前,為了找姜紅燭,她去過云南,在西雙版納見過望天樹,那樹號稱“雨林巨人”、“萬木之王”,但跟眼前的這些巨樹相比,也只是“小巫”而已。 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眼前的這些樹,來自遠古。 煤精,據稱是遠古時期油料豐富的堅硬樹木,在地下長期埋藏而形成的。 她這是看到了煤精的前身嗎,成為煤精之前,它們是樹木,承接陽光雨露,有茁壯的生命。后來,埋于地下億萬年,像藏在胎腹中,由地母輸血孕育。再然后,轟轟烈烈,或因巖漿噴發,或因地殼變動,重新出露于世。 對比人的十月懷胎、人世匆匆幾十載,石頭的生命,是一場輝煌盛大的漫長孕育、曠日持久的與天同壽。 陡然間,巨樹坍塌,眼前重又一片漆黑,但這黑自由流動、隨意排布,很快,黑里又褪出灰蒙蒙的白,灰白之間,顯出幾尊墨黑色、巨大的人形輪廓來。 肖芥子止不住地顫栗,這些人形太大,而她太渺小,像巨窟大佛腳邊的螞蟻,拼命仰頭去看,卻又懾服于磅礴氣勢的威壓,不敢一直盯著看。 這感覺,像凡人窺見神明。 正對面的那一尊,是個低首的長發女人,下半身是盤纏的蛇尾,右手微微上托,掌心間伏著一塊石頭。 轉向邊側,還是那個長發女人,她像是趴臥在地,一手支頤,一手托舉,掌心間立著一塊石頭,因為是立著的,很像人形。 那感覺,她正在細細端詳手中的人形石,巨大的蛇尾揚上半空,很輕松愜意的身姿。 這是…… 肖芥子腦子里靈光一閃。 女媧造人,沒錯,是女媧造人! 這是獨屬中國人的創世神話,大街上隨便攔個人問,都能給你說得頭頭是道:女媧是人身蛇尾,發型一般是長發。她擅長摶土造人,造人嘛,造好之后,自然要托高了仔細端詳,唯恐有哪里塑捏得不周到。 她又轉了個方向。 這一次,女媧是長身立起的,微微墊腳,當然,因為她是蛇尾,墊起的是尾尖。姿勢是仰頭上看,右手高抬,手上攥著黑魆魆的一團,多半也是塊石頭。 這不消多說,是在補天。 肖芥子看明白了,心下卻一片茫然,她再次轉向。 這一尊,女媧是側向俯身的,蛇尾盤纏,神似一個“∞”形。她右手前伸,微微觸著地面,指尖上立著個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挺胸抬頭,似乎正要邁步——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是造人已成,放人去世上自由搏浪。 再下一尊,第五尊,也是最后一尊。 肖芥子倒吸一口涼氣。 這最后一尊的姿勢其實最簡單,就是直立、低首,蛇尾拖在地上。 這些巨大的女媧像,本身就是輪廓、剪影,談不上細節,但可怕之處在于,她總覺得那眼神是在看著她的。 之前幾尊,女媧都跟手中的“物件”有互動。這一次,女媧手中沒任何物件,卻絲毫不影響互動感——低處仰望,高處俯視,那俯視威懾力滿滿,形如審判。 五尊女媧的輪廓剪影,初時清晰,后來也像巨樹坍塌一樣,流沙般四下渙散?;靵y中,千萬道日光自黑與黑的間隙射入,刺得她睜不開眼,或者說,即便睜眼,看到的也是一片光海光暈茫茫。 她聽到自己在說話。 ——“交給他,記得交給他?!?/br> 又聽到有人喊她:“肖結夏!” 她聽出是陳琮的聲音,愕然回頭。 陳琮怎么會知道,她mama給她起的、最早的名字?她早就改名叫“肖芥子”了啊。 她拼命睜了眼去看,一片炫目的白光中,她看到陳琮的身形,被光道拉拽得好似上古巖畫上的人形,一直沖她揮手,大叫:“肖結夏,茍富貴,勿相忘啊?!?/br> 什么?這不是《史記》中的詞兒嗎?陳琮說話,怎么突然間變得這么文縐縐的? *** 肖芥子被姜紅燭晃醒過來。 天已經亮了,還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那種,窗戶里透進來的道道日光刺得她睜不開眼。 她突然反應過來,第一時間去摸自己的臉。 萬幸,皮是皮rou是rou,依然年輕細膩有彈性,并沒有長成煤精鏡。 她長吁了一口氣,撐著地坐起來。 在地上躺了一夜,寒氣浸體,哪哪都酸,后腦勺也疼,半夜摔倒時磕到了。 那個煤精鏡落在身側,她下意識伸手想拿,姜紅燭快她一步,一把抱起了攬進懷里,像是生怕她搶。 肖芥子失笑:“至于的嘛,我又不要這東西,看看胎足夠了……” 說到這,突然想起來了,頭皮一麻,直起身子:“紅姑,你昨晚看到什么了?你知道你后來一下子僵著不動了、連煤精鏡都沒拿住嗎?” 姜紅燭沒說話,獨眼盯著她看,眼神是那種形容不出的怪,看得肖芥子心頭打鼓:“紅姑?” 好一會兒,姜紅燭才嗯了一聲:“知道?!?/br> 她一只手抱著煤精鏡,另一只手撐著地往回爬,像單槳劃舟,爬得很滑稽。 “這個就像出仙兒、走陰,到后來,總會失去意識的,也不奇怪。就像睡了個長覺,睡著睡著就醒了?!?/br> 原來如此,聽她的語氣挺平靜的,肖芥子提著的心放下了些,但還是不免有點忐忑:“那紅姑,你看到我懷的胎了嗎?” 姜紅燭身子一頓,說:“看到了?!?/br> 看到了?! 肖芥子更緊張了:“那,到底是個什么???危險嗎?要不要掐掉?” 姜紅燭忽然有點不耐煩,兇聲惡氣:“你自己不會看嗎?非追著人問?” 肖芥子愣了一下,也來氣了:“我要會看,我還問你?醫者不自醫,煤精鏡看不了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紅燭回頭看她,笑得陰陽怪氣:“芥子啊,你是真不知道,你昨晚上,已經生了嗎?” 生了?! 肖芥子傻了,她當然不知道。 她昨晚上,是臉上貼著煤精鏡昏睡過去的,入睡后如果說有人石交流,那也是和煤精。 沒錯,她這一夜,紛繁復雜,看到了很多東西,應該都是來自煤精——就是,奇怪了,她的抓周石是和田玉,天地玄黃,怎么突然間跟煤精有感應了呢? 不過,既然生了,那就表明平安順遂,不是魔胎了。 肖芥子驚喜:“那……紅姑,是什么???” 姜紅燭說:“你現在攥著你的石頭睡一覺,不就知道了?” 肖芥子氣結:“現在人這么精神,哪能說睡就睡?反正你也看到了,告訴我唄,你又不損失什么?!?/br> 姜紅燭看了她好一會兒,還是那副怪異的神氣,頓了會,指向不遠處、窗邊的墻角高處:“那兒就有,自己看?!?/br> 那兒就有? 肖芥子趕緊起身,小跑著湊到窗邊。 大冬天的,這種沒暖氣的土屋,實在也很難找到什么活物的痕跡,她上下左右看了會,心頭突然咯噔一聲。 窗邊墻角處,掛著一張夏日留下的破蜘蛛網,風從窗戶的縫里透進來,鼓得蜘蛛網一蕩一蕩的。 第47章 天氣很好。 肖芥子裹著新外套坐在車頂, 拿絨布細細擦拭自己的那塊“天地玄黃”。 石頭摩挲得久了,確實更加溫潤,比起初時的死白暗黑, 多了幾分油潤靈動的活氣:白的那截如羊脂, 黑的那段像亮漆。 擦完了, 她拈著玉舉高, 瞇著眼睛對著日光看。 也不知道她的那只小蜘蛛,爬到玉的哪一處犄角旮旯了。 *** 對于自己的石胎沒能出個龍或者鳳, 肖芥子是有遺憾的。 石里的胎代表了自己, 誰不希望自己的形象獨特、漂亮、仙氣點呢?非龍非鳳,來個仙鶴、靈狐都好, 怎么就是個蜘蛛了?人憎狗嫌的。 不過她很快就想開了:世上人那么多, 總有人開到爛牌, 開到爛牌就不活了?人丑還不讓笑了? 拿到爛牌, 爭取打出一手好局, 這才叫本事呢。 沒人喜歡蜘蛛,那她來喜歡好了, 誰讓這是“自己”呢。人應該喜歡自己,她這樣無親無故的, 就更該多多地、狠狠地喜歡自己——不然太可憐了,全世界都憎嫌, 她也跟著吐唾沫,小蜘蛛就沒活路了。 再說了, 小蜘蛛也挺給力的。 這幾天, 她睡得特別好, 一睜眼元氣滿滿, 對著鏡子細看, 皮膚白得發亮,眼角平得沒褶兒,眼底也清,一道紅血絲都沒有,可見是“大石補”開始了,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假以時日,她的白發沒準都能轉黑。 真好。 肖芥子樂滋滋將吊墜收回衣內,還伸手輕摁了摁。 從現在開始,生活的重心進入下一階段:大石補,以及……尋求姜紅燭的保護。 想到姜紅燭,肖芥子抬頭往前看。 前方不遠處,是片廢棄的煤礦。 …… 內蒙古盛產煤礦,差不多二十年前,那是千禧頭幾年吧,大大小小的煤礦一度達到一千四五百家,但大部分安全生產條件不達標,亦即黑煤礦。 后來,根據國家和自治區部署,對近八百家違規小煤礦進行了強制關停和炸毀、拆除。 眼前這座,就是當年被炸毀的,二十多年過去,蕭索得像另一個世界:豎井被炸塌了一半,周圍的地面仍是煤黑色,拆除的地上房屋橫七摞八,其間還壓著些紅白藍塑料棚布,這么多年不腐不爛降解不掉,一有風過,就興奮地呼啦啦直抖。 姜紅燭就在那片廢墟上爬進爬出,冷不丁看過去,像只覓食的野狗。 肖芥子想不明白,為什么離開阿喀察前,姜紅燭非要來看這個遠郊廢棄多年的小煤礦——她網上搜了一下,這煤礦要規模沒規模,要故事沒故事,相當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