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51節
姜紅燭滿眼厭惡地抬起頭。 她想說,把這晦氣玩意扔出去。 自打臉毀了,她就討厭看花了,覺得世事不公平:狗屁的“美人如花”,花殘了,下一年還能千嬌百媚地再開再來,人的臉殘了,怎么就一直殘下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呢? 但不知怎么的,話沒說出口。 蝴蝶蘭是真好看,嬌嬌嫩嫩的,沉甸甸地簇壓著枝頭,像翩翩欲飛的蝶。 化繭成蝶,人有這機會嗎,她還能再化嗎? 肖芥子示意桌上:“紅姑,這是你剩下的仇人???最后這個,為什么沒名字呢?” 姜紅燭看向那個小人。 因為她還不知道這人是誰,導致她坐牢的那場舉報,苗老二查到最后,跟她說,她懷疑的那些鄰居街坊,都不是,據他探聽,是有人寫了一封匿名的舉報信。 她不知道這人是誰,但這人必然存在,仇恨支撐著她活到現在,這人功不可沒。三十多年了,希望這人還沒死,有生之年,還能再相逢一場,不然,真是死了都閉不上眼。 姜紅燭岔開話題:“辦什么事去了?辦成了嗎?” 肖芥子喜形于色:“那當然,辦了兩件事,都是大事?!?/br> “首先,我遇到一個還不錯的人,把后事托付給他了。人生大事,一來一走,來已經來了,再把走給安排了,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剩下的時間,就能一心一意、好好養病了?!?/br> 姜紅燭冷笑:“天天嚷嚷自己有病,這兩年,我就沒見你發過病,藥都沒見你吃一顆?!?/br> 肖芥子委屈:“絕癥嘛,吃什么藥?發病是發過的,只不過我沒聲張、默默承受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還敲鑼打鼓通知你嗎?” “那你‘石補’之后,好點了嗎?” 肖芥子沒立刻回答,她想了又想:“好是好點了,但小石補,功效畢竟有限。最好呢,是這胎能趕緊生出來,我要把希望寄在大石補上?!?/br> 姜紅燭潑她冷水:“萬一你這個胎是個魔胎、要掐呢?” 肖芥子聳聳肩:“那就是命不好唄,有什么辦法?這世上,天天都有人走背運、倒大霉,為什么不能是我呢?不過……” 她突然提高聲音:“我感覺我的命挺好的!” 姜紅燭嫌她聒噪:“這么大聲干什么?” 肖芥子嘻嘻一笑,也不回答。 她伏下身子,從腳邊的拎袋里拿出一個用棉紙包裹嚴實的物件:“紅姑,你看看這個。小心點,輕拿輕放啊?!?/br> 姜紅燭原本不屑一顧,聽到她最后叮囑的那句,突然有點明白了,她咽了口唾沫,急急去剝棉紙,也不知誰包得這么嚴實,一層又一層,撕得她心浮氣躁。 肖芥子不吭聲,托著腮笑著看。 最后一層棉紙剝除,露出一面被摩挲得油光泛亮、黑黝黝的煤精鏡。 跟傳聞中的一樣,正面是個女人的臉,雙手抱頭,似笑非笑,反面是張骷髏臉,眼窩處兩個淺坑,直勾勾的,看得人心底冒涼氣——天生地養,線條難免拙樸,但不精雕刻劃,處處留白,反而催生出人的無窮想象,越看越想,越想越怕,看到后來,肖芥子的后背都有點發涼。 昨晚,在209房間翻到時,她只大致看了正反、確認是煤精鏡之后就趕緊收了起來,遠沒有現在看得仔細。 這鏡子看久了,有點嚇人,讓她口干舌燥,覺得自己在那不存在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想趕緊拿什么東西蓋上。 但姜紅燭一點也不怕。 她激動得雙手都在發抖,一只獨眼里,居然喜得蒙上了淚霧,翻來覆去地看鏡子,嘴里喃喃有聲。 “真的,跟我太爺說得一模一樣,就長這樣?!?/br> “還是跟我們姜家有緣,我太爺一定想不到,這鏡子,最后落我手里了?!?/br> 肖芥子目光爍動了一下,盯著姜紅燭的臉看:紅姑有些過度興奮了,彼此相處,也有幾年了,第一次見她這么高興。 姜紅燭指鏡子正面的女人:“你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嗎?” 肖芥子搖頭:“這我哪能知道?!?/br> “傳說這個是女媧,天生地養的女媧臉。為什么這鏡子能看石頭,因為是女媧臉、女媧眼,這世上,有誰能比女媧更懂石頭呢對不對?她曾經煉石補天,每種石頭,她都了如指掌?!?/br> “比039號還懂石頭嗎?” 姜紅燭“呸”了一聲:“說的什么屁話!女媧是上古神,女媧面前,039號算個什么東西?!?/br> 肖芥子笑了笑,出其不意來了句:“紅姑,我怎么覺得,你想要這面鏡子,其實根本不是為了我呢?” 姜紅燭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她放下鏡子,臉上的笑漸漸隱去,又恢復了慣常那種活不活死不死的模樣。 她說:“是為了你,當然是為你。是要看胎對不對?那就是看反面了?!?/br> 說著,把煤精鏡翻過來,骷髏一面朝上,又拿過桌上的刀,在左手掌緣抹了一道。 血珠立時就滲了出來,姜紅燭先將手移到骷髏頭的眼窩上方,用力攥緊。 一共滴了三滴血,分別落入骷髏頭的的左右眼窩和牙床。 滴完三處,姜紅燭把流血的掌緣送到唇邊吮了吮,又用指肚去抹煤精鏡上的眼窩和牙床,血色在三處抹開,但洇不進去,浮在石面上,有一種妖異的血腥感。 做完這些,她吩咐肖芥子:“坐到我對面,坐正了,尤其是臉,露出來,別戴帽子,也別遮耳朵?!?/br> 肖芥子拖動凳子,依言坐到姜紅燭正對面。 姜紅燭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緩緩將煤精鏡舉起,遮住自己的臉。 骷髏人面正對著肖芥子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燭光的躍動下,那張臉仿佛在笑。 這可真頂不住,肖芥子垂下眼簾,有些坐立難安。 姜紅燭說:“你得看它,你不看,它怎么看你呢?” 肖芥子一怔,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姜紅燭怎么知道自己沒在看呢?她明明被煤精鏡遮住了臉啊。 她定了定神,看定骷髏人面的眼窩。 姜紅燭又說話了:“現在,把蠟燭給吹了,不要有亮,有亮,它看不真切?!?/br> 肖芥子的心砰砰跳,但沒遲疑,身子向前微欠,先后把兩枚燭頭都給吹了。 剎那間,屋子里一片漆黑,只余蠟燭頭上的兩道白色煙氣,緩緩蜿蜒上浮,末了都融進黑里,無影無蹤。 肖芥子靜靜坐著。 姜紅燭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咣當”一聲。 是那面煤精鏡,砸落在桌面上。 第46章 肖芥子第一反應是心疼。 砸這么大聲, 她好不容易搞來的鏡子,可別摔壞了。 她連叫了兩聲“紅姑”,不見有響動, 也顧不得什么“不要有亮”了, 趕緊摸出手機打光。 煤精鏡是摔在了桌面上, 還好, 囫圇著,沒缺邊角。 肖芥子放下心來, 又抬眼去看姜紅燭, 一看之下,嚇得“媽呀”一聲跌坐回去, 手機都險些沒拿住。 頓了會, 她又舉高手機去看。 沒錯, 姜紅燭還僵直地坐在對面, 保持著端拿鏡子的姿勢, 獨眼瞪大,翻得只剩眼白——黑暗中冷不丁看到, 擱誰不怵啊。 她湊上前,小聲叫:“紅姑?” 還是沒動靜, 不過,鼻息是有的, 以及,兩只手的指節有輕微的顫抖, 難怪拿不住鏡子。 肖芥子是第一次看人用煤精鏡, 不知道姜紅燭這狀態是否正常, 但是, 失手把鏡子砸落肯定是有問題的。 看來, 她懷的這胎不太妙:影視劇里,那些幫人接生的穩婆,從來都是眉飛色舞地向主家報喜,要么喜得貴子,要么喜迎千金,只有接著了死胎怪胎,才會哆哆嗦嗦、大失常態。 肖芥子只覺得胸腔一片冰涼,連帶著眼前所有都蒙上了一層死灰,姜紅燭是死是活,她是無暇過問了。 這胎要掐,掐掉了元氣大傷,別說“大石補”了,連“小石補”都沒戲,她會加速走向死亡,然后陳琮出面,幫她料理后事——余生一眼看盡,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真的太可憐了,歷史上的紅顏薄命至少還都打出了名聲,不然后人不可能知道,她呢,薄得無聲無息的。 肖芥子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那面煤精鏡上。 反正這輩子就這樣了,多點體驗也好。 她抽了張紙巾,蘸了點水,把姜紅燭滴的血盡數擦除,有樣學樣,自己也滴了三滴上去,不過,是滴在正面的:誰想戴著一張骷髏臉啊,還是女媧的臉美一點。 肖芥子撳滅手機光,吁了口氣,兩手握端起煤精鏡,像戴面具一樣,緩緩覆在了臉上。 一般的玉石觸摸時都會有涼感,但煤精的導熱率較低,所以挨著臉時,反而溫溫的,聞著也沒什么味道。 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是眼前蒙了一層黑而已。 肖芥子鼻子一酸,滑下淚來。 看都不讓她看,女媧不是管造人嗎?那她怎么說,也是女媧千萬世的孫女,孫女都要彌留了,看一眼怎么了?姜紅燭都能看,她不配看? 她的人生可謂一面破鼓,破鼓萬人捶,連煤精鏡都欺負她、不給她入場券。 念及至此,悲從中來,古書中的小姐們都是臉蒙著手帕、手捂著臉哀哀痛哭,她是手捂著一面煤精鏡抽噎…… 抽著抽著,身子一僵。 鏡面軟了。 是真的軟了,像一層溫軟的皮膜,貼著她的臉。人的臉是有高低起伏的,鼻眉處高,眼眶凹低,所以,這鏡面像有生命,正順著她的面部輪廓、慢慢貼合。 肖芥子嚇得腿都軟了,想把鏡子擱下,沒用,鏡面仿佛粘在了臉上,拿不下來。狠狠心猛一用力拉拽,把自己的腦袋都拽過去了,鏡子還是紋絲不動。 完蛋了,體驗脫了,她可不想死的時候,臉上長一塊煤精啊,回頭遺照都沒法拍。陳琮這個一根筋的,萬一cao辦后事時、給她拍一張腦袋是煤精的遺照高掛,成何體統啊。 肖芥子想張口說話,口唇全被皮膜封住、發不出聲音。她想起手邊有刀,想用刀去撬,慌慌摸過去,刀“當啷”一聲落了地。 她心急如焚,起身就想去摸刀,跨步時絆著桌腿,連人帶桌子摔出去,后腦勺磕在地上,眼前一陣冒金星。 金星過后,死一樣的安靜。 *** 肖芥子睜大眼睛,這安靜來得太詭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