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29節
福婆說:“這事很快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要知道,我們的會員,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連著出了好幾起,這等于是明著告訴我們,她就是在追著會員打?!?/br> 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還只50來歲,資歷沒那么老,但也算主力干將,她馬上就給已知的那些懷胎者打了警戒電話。 之所以強調“已知”,是因為有些人戒備心太重,養什么石、是否懷胎,從來不對外透露半分:掠食者當然麻煩,但你如果選擇非常偏僻的地方“生產”,方圓百里都沒個養石頭的,短期內也不會存在什么風險。 而那些一懷胎就沉不住氣、各種申請保護的,這不等于昭告天下嗎?還有,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那個被派來保護你的,暗地里就是個掠食者呢? 警戒發出去,頗慌亂了一陣:有的會員選擇盡量不睡覺,因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陽間”;有的會員選擇托人,把自己的寶玉石暫送到外地,在物理距離上硬性“人石分離”、以度過危險期;還有的會員自信滿滿,覺得中招的都是菜鳥,憑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殺。 當然,這種自信很快就沒了,因為接下來出事的那個,在協會的地位,就差不多相當于現在的三老。 直到這個時候,福婆她們才意識到,這次來的,是百年未遇的頂級掠食者。 *** 陳琮聽得簡直是要呆住。 梁世龍起身,接了杯溫水,遞給福婆潤喉。 老人家講了這么久,確實也累了,陳琮想等福婆喝完再問,又實在沒忍?。骸翱蛇@些不都是做夢的時候發生的嗎?夢里的傷害,能跟現實掛鉤?” 福婆繼續喝水,抬手示意了一下祿爺。 祿爺坐直身子,反問陳琮:“這只是夢嗎?退一步說,就算真是夢,在夢里被嚇死的人,也不是沒有吧?!?/br> 福婆嫌祿爺說得不到位,三兩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話頭拿回來:“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醫院,醫生還挺樂觀,說沒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氣,她那口氣,在夢里xiele,她腦子里認定,自己已經死了?!?/br> 陳琮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噩夢時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條巨蛇寸寸吞噬的場景。 “那如果她當時沒死、只是受了傷呢?醒來后會怎么樣?” 福婆回答:“假設她在夢里,被吞掉了一條腿,那么她醒來之后,即便腿還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腦子里認定自己沒腿了,這就類似于中樞神經系統切斷了和腿的聯系,指令再也發不過去,從此之后,往后余生,她都是個有腿的瘸子?!?/br> 祿爺補充:“你就當這是‘腿麻了’的緩不過來版。你有沒有腿蹲麻了的時候?腿還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著墻緩著。你當然是緩一會就好了,但如果永遠緩不過來呢?” 陳琮趕緊動了動小腿,讓祿爺這么一說,他還真有點腿麻了的感覺。 “那你們后來,是怎么查到姜紅燭的?” *** 福婆苦笑。 慚愧,還真不是她們查到姜紅燭的,姜紅燭自己把自己給點了。 她在又一次動手時,進了屋,還打開了會員家里的攝錄機,正對床頭。 于是事后,福婆她們在攝錄的視頻里看到:姜紅燭穿著水粉色的戲服,哼著小曲,在床頭兩邊各點了一根大紅蠟燭,末了,還對著床姿態曼妙、款款作揖。 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紅燭為什么要自我暴露呢?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處,其實不在于它掠食,而在于你不知道它是誰,它在你的夢里,以動物的姿態出現,誰能分得清它是敵人、朋友,抑或……枕邊人? 姜紅燭要是藏得好,“人石會”再花好幾年,都未必能鎖定她。這比刑偵緝兇還難,緝兇至少有個現場,有各種線索可尋,而她“隔空”cao作,你沒法去業已瘋了或者死了的會員腦子里查痕跡,即便能,看到一條蛇,你能對應上誰? 再后來,福婆想明白了。 就像唱戲唱到一半、叉腰站在臺上和觀眾對罵,還像這趟對付壽爺,明晃晃戲服紅燭,甚至不惜策劃出跳樓這么大的陣仗,這是她性格使然。 姜紅燭的性子,注定了她不會躲在暗處,明知道有風險,她也要讓你看到她,要你知道,她不高興了,她燒天燎地來了。 陳琮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姜紅燭的遭遇,跟你們其實沒什么關系啊,為什么要死咬著你們不放呢?為了快速進補?” 福婆緩緩搖頭:“我不認為是為了進補?!?/br> 開始,大家確實有種種猜測:進補,父親被“人石會”除名退石、她心里憤恨…… 但都覺得立不住腳。 福婆說:“我想,她是愛上了這種嗜血的感覺,一下子上了癮,無法自拔?!?/br> 在現實中,她的命運戲劇性地急轉直下,從鄉人爭相圍看、驕矜討喜的紅燭美人,到一朝家破,淪為萬人指戳的階下囚,出獄之后,還一度煙酒度日、和侏儒尋歡作樂。 可能自那時起,她已經在心里一點點瘋了。 她覺得不公平、被踐踏,想報復,又沒能力去報復,忽然有一天,在另一個世界和規則下,她發現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撕咬、吞噬一切,真正地見天燒天、見地燎地。 陽間把她踏進泥里,陰間把她捧到天上,巨大的反差忽然填補了她的心壑,那個世界,成了治愈她的補藥。 陳琮問:“你們后來,把她怎么樣了?” 福婆沉默良久,輕輕笑起來:“我不得不說,姜紅燭真的是老天選中的人,她的資質太強了。我們能怎么辦呢,加在一起,也對付不了她,這種事又沒法報警抓她,報警也沒人信,防她一時,防不了一輩子,再說了,那些瘋了死了的人,帳該怎么算?最后,我們有了一個決定?!?/br> 說到這兒,她抬起頭,環視室內:“當時,人比現在多,有接近二十個,畢竟是三十多年前,很多前輩都還在?,F在,就剩下這幾個了,哦,對,還有個阿歡,他這兩天喝多了酒,估計還在睡……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br> 既然在陰間奈何不了她,那就從陽間著手,讓她徹底消失吧。 這個計劃,開始叫“滅燭”,后來覺得,太直白了,不好,改成了更委婉的“熄燈”。 熄燈計劃。 第26章 “熄燈計劃”具體怎么cao作, 福婆沒說。 她只說了句:“現在你知道了,這屋里除了你,當年或多或少、都是參與過殺人的?!?/br> 這話一出, 屋子里瞬間安靜, 壽爺長嘆了口氣, 垂下老眼, 祿爺原本一直笑呵呵的,此時, 臉上的笑也斂了去。 至于梁世龍, 他低著頭,看不到表情, 右手手指在單人沙發的扶手上來回點跳, 似乎玩得正忙。 “殺人”這種詞, 福婆居然能這么平靜地說出來, 雖說的確是事出有因, 陳琮還是覺得心里頭直冒涼氣。 這件事,協會里其它的人都不知道。 這也正常, 殺人這種事見不得光,就適合爛在心里。三十多年過去, 隨著老輩人去世,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所以這趟壽爺出狀況, 發現事關姜紅燭,當事者都三緘其口, 實在要給個說法, 也只含糊表示“遭了賊, 被嚇著了, 要躺兩天”, 及至因此而決定大會延期,引發很多會員不滿:大老遠過來,這會說不開就不開,拿人涮著玩呢。 福婆嘆了口氣。 不得不延期,人聚在一起,這不是給姜紅燭提供了方便之門嗎?怕她大開殺戒,不如先打發回去,四散開來,這樣,姜紅燭即便想追著打,也沒法短期內完成。 “雖然‘熄燈’這事是迫不得已,但終究是殺人、是違法的。說實在的,我這些年,也過得有點不踏實。方天芝和黑山,都參與過熄燈,方天芝出事的時候,我們完全沒想到姜紅燭這個人,以為是又出現了掠食者,黑山出事,我其實是有想到她的,但一想,她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何必自己嚇自己?加上世龍說,事情都跟你有點關聯,我們就以為,可能是陳天?!?/br> 陳琮沒吭聲。 原來他那巴掌,歸根結底,是替姜紅燭挨的。 “再后來,就是老九出事,那天你也在現場,紅燭、戲服,等于是明明白白跟我們亮底牌了,開始,我真的嚇到了,再一想,那是個年輕女孩,而姜紅燭要是還活著,怎么也得六十多了,就又放了心,以為是知悉內情的人借她的名義搞鬼,直到……” “直到一夜過去,集我們三個老家伙,還有阿歡、瞎子的能耐,五打一,居然還都占不了上風?!?/br> 陳琮想到了什么:“所以那一晚,我看到各種混亂的顏色……” 福婆點頭:“是我們養的石頭。我們這幾個,都沒掠食的能力,沒法進入別人的石頭,但我們可以‘護門’,所以輪番上陣,接力對抗,你看到的,應該就是石頭的‘場’混在了一起,各種對抗、滲透、被擠壓。你可以回想一下,當時,是不是那種‘晃漾的油黃色’占了上風?” 陳琮舔了下嘴唇。 沒錯,那時候,色彩雖然極其混亂、時刻變換,但那種晃漾的油黃色,一直都沒被壓制住、始終在四向滲透。 “然后,我們就徹底明白了,就是她,除了她,沒人有這能耐。她沒死,找我們報仇來了。但是吧……” 福婆微笑。 但是吧,確定了這一點之后,她非但不害怕,心里反而踏實了。 可能是年紀到了,大去在即,不想扣著“殺人”這頂帽子終結一生,姜紅燭沒死這事,像突然給她送了一份禮,整個人居然輕松了不少。 她在這里暫停。 “現在,該輪到你跟我們說說,你是怎么受傷的了?!?/br> *** 有了之前的諸多鋪墊,陳琮這頭倒也好說。 他刻意淡化了肖芥子的部分,只說自己在這認識個朋友,叫金媛媛,昨天是應她所托、幫她還車,半路聽到動靜停車查看,結果被后車廂里藏著的一個披麻布的女人突襲,以及,他離開的時候,看到有個年輕女人駕車疾馳而至、接應麻布女人。 至于麻布女人究竟是不是姜紅燭,他也不確定,畢竟全程都沒看到臉,只知道她似乎沒有腿,因為她始終拖著兩條空空的褲管。 這部分合情合理,和眼前發生的事也能接得上,福婆沒多問,只說了句:“那年輕姑娘,八成是幫她做事的?!?/br> 倒是梁世龍聽到“金媛媛”這個名字時,忽然想到了什么:“金媛媛?是不是昨天跳樓那女的?” 陳琮點了點頭:“她表弟葛鵬,就是幫‘人石會’籌備大會的,也失蹤好幾天了?!?/br> 梁世龍對葛鵬有印象,他向福婆他們解釋:“這人確實是我們雇來幫忙的,布置會場的時候,因緣石抬不上來,還是他給找的吊車,很活絡一人?!?/br> 陳琮心中一動:“布置會場的時候,他有跟什么人聊過天嗎?” 牛坦途說,會場里的寶玉石都是贗品,而葛鵬口中,那些都是寶貝,連一個翡翠鐲子,都價值300多萬呢。 顯然,有人忽悠過他。 “有啊,牛頭馬面都跟他熟,這倆負責對接,一直安排他做事?!?/br> “還有誰嗎?” 梁世龍很警覺:“什么意思?葛鵬失蹤,你追著問什么人跟他聊過天,難道跟他聊過天的人有嫌疑?我也跟他聊過天,你懷疑我嘍?” 陳琮一時語塞。 氣氛正尷尬,福婆突然開口,明顯地偏幫他:“世龍,他既然問,你就幫著想一想,將來說不定都是自己人,別這么多心?!?/br> 梁世龍愣了一下,旋即意識到什么,別扭地“哦”了一聲,頓了頓說:“我也記不大清楚了,誰還從頭到尾盯著他看啊,我就記得,李寶奇好像跟他聊過幾句?!?/br> 李寶奇這名字耳熟,陳琮想起來了,自顏如玉口中聽到過幾次。 正想著,福婆清了清嗓子:“現在,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有啊,太有了,最關鍵的、他最關心的部分,還沒問呢。 陳琮說:“為什么我會看到?” 為什么他會看到蛇、晃漾的油黃色、石頭五顏六色的“場”,以及那團邪詭的黑影?這是什么特殊體質嗎? 如果說是“點香”導致的后遺癥,那“點香”之前的那些,又怎么解釋呢? *** 福婆輕吁了口氣,她早就在等著這一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