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骨樊籠 第28節
福婆點頭:“慢點好,我聽說春焰那頭,有個玩珍珠的,叫徐定洋……” 梁世龍面色有點難看:“知道,這女的號稱‘一顆珍珠定大洋’,呵,狂得沒邊了。將來,她要真敢找小嬋兒的麻煩,我也會讓她很麻煩?!?/br> 陳琮聽得云里霧里。 福婆反應過來偏題了,笑著給他解釋:“世龍家里,是做珍珠的,你知道吧?珍珠,還有珊瑚這類,雖然也納入寶玉石,但跟我們,到底不大一樣?!?/br> 是不一樣,珍珠是蚌產,珊瑚是珊瑚蟲的分泌物或尸骨,年頭都短得很。 陳琮有點懷疑:“珍珠也能‘石補’?” 福婆回答:“能,所以我說,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天生地養,屬于山系,它們是海系,大海孕育?!?/br> 陳琮輕輕“哦”了一聲,這么說他就懂了:地球表面積四分之三是海洋,海洋又被稱為“生命的搖籃”,據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體,最早都是從海里來的,那么海里出產的寶貝,堪稱“海之精”,應該也蠻適合拿來進補。 …… 這么打岔一聊,福婆倒是想好該怎么往下講了。 她拿起那顆油膽水晶,托在掌心給陳琮看:“你看這一塊,硬邦邦,個頭小,還沒門沒縫,要是你,該怎么進去?” 陳琮:“……靠想象進去?” 福婆忍俊不禁。 祿爺也大笑,居然還夸陳琮:“答得不錯。我聽馬面說,上次有一個,直接嗆了他一句‘靠做夢進去,夢里什么都有’?!?/br> 笑完了,福婆直言正色:“這塊水晶,分了外部內部,外為陽,內為陰。外頭是咱們這雙rou眼能看得到的世界,就叫陽間,里頭看不到,叫陰間?!?/br> 陳琮心頭一凜。 雖然這叫法是取“陰陽內外”之意,但中國人嘛,聽到“陰間”二字,鮮有不打個寒戰的。 “你可能也聽說了,‘人石會’的接引叫牛頭馬面,審核叫判官,沒錯,取的就是導引、入陰間的這個意思?!?/br> 說到這,福婆微微欠起身子,伸手在陳琮眉心微微一摁:“想進到里頭,首先,你這只眼睛,得長出來?!?/br> 陳琮苦笑,越說越玄了,二郎神才在這兒長眼睛呢,他這沒長過眼睛,只長過痘痘。 福婆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這是眉心,又叫印堂,中醫認為,人體有三寶,精、氣、神。印堂就是三寶聚集的地方。那些神話劇里,常有人眉心開了只天眼,功效堪比x光線,天眼面前,妖魔鬼怪無所遁形。這話吧,對也不對。我們認為,這只眼,是拿來看自己的?!?/br> *** 不管承不承認,這世上所有人,其實從來都沒有親眼看過自己。 他們或者從照片、視頻上看到,或者從鏡子里看到,但這些角度,要么是別人的,要么是相反(鏡像)的,從來不是自己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眼球的設置,就是往外長、向外看,用于“外視”、看一切表象??瓷绞巧?,看山難攀,看水是水,看水難涉,看人是人,rou骨堆成,看小小一塊石頭,當然也是難入的。 可是,如果人還長了一只眼,用于“內觀”呢? 福婆示意他細看那塊油膽水晶:“老話說,人活一口氣,人死了,叫沒氣了。這氣,無非就是氣息、生命力,你可以理解為能量。人死了,rou骨還在,但你不會把rou骨當人,因為能量消失了。人瘋了,rou骨也還在,但只殘存了一丁點能量,支撐他還能吃喝拉撒,你會認為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陳琮沒吭聲。 他又想起他爸陳孝,每次去探視,他爸都是龍蝦的姿態,眉頭往往緊鎖,應該在焦慮著龍蝦的焦慮。小時候,他拒絕喊爸爸,因為覺得丟人;長大了,懂事了,會間或叫一聲,但心里還是困惑的。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科技真的足夠先進,把他爸的意識植入電腦,一打開電腦,他爸就會跟他聊天、和他吵架,對比精神病院的那個,可能他會跟電腦更親吧。 福婆說:“和人一樣,石頭也是一個能量體,如果不局限于rou眼看到的表相,用生長的年限來代表能量的大小,那石頭還是這么小的一塊嗎?還那么難進嗎?” 陳琮恍然,一顆心砰砰亂跳。 明白了,那石頭可就太大了,不說高達45億歲的鉆石,單以水晶論,上億年的生長周期,那得是多大的能量場?人才能活多久,人那點能量場,到了水晶面前,只是上頭的一粒微塵吧? 難怪佛家說,芥子和須彌山可以互相容納。芥子至微至小,須彌至高至大,須彌可藏芥子,芥子可納須彌。 福婆知道他聽明白了,擱下手中的水晶。 “就如同人身上連著祖輩的血脈,寶玉石也從來不是獨立的,它們或連著礦脈,或連著山體。有一本書叫《山海經》,據說是上古地理名著,但好多人認為是杜撰的,因為里頭記錄的那些山海,用現在的地理去看,常常對不上。其實對不上是正常的,幾千年下來,各種地質變化太大了,但你要想對上也不難,去石頭里找,都在石頭里,從山系找山,從海系找海,說不定找出來的山海圖,比成書的那本,還要更古老?!?/br> “現在你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滿足于‘小補’,即便有風險,也要‘懷胎’、‘大補’了吧?” 陳琮喉頭發干,他舔了舔嘴唇:“這個懷胎,懷的其實是……” “沒錯,是自己?!?/br> 它是石,你是人,想更深一步地去“大補”,通道就沒那么容易建立了?;▓@里的花,你可以湊近聞聞香味,博一個身心舒暢,但要進園大把大把地采摘,就得按人家的規矩來了。 “懷胎”類似一種契約,在你的各種努力下,它終于敞開一條通道——對于它來說,可能是產道——讓你進入它的世界了,但是…… 福婆說:“這一點,我們也始終想不通,寶玉石好像不接納人。從古至今,懷胎生出的,從來沒有人的記錄?!?/br> 陳琮沒聽明白:“沒有人的記錄是指……” “鳥獸蟲魚,什么形象都有,就是沒有人。最初我們認為,這可能暗示了不管是誰,人性中都難免存在獸性,但虎狼有獸性好理解,蜻蜓蝴蝶之類的,代表什么呢?” 陳琮突然反應過來:“那我在夢里看到蛇……” 福婆緩緩點頭:“沒錯,是姜紅燭。我之前提到過,‘大補’是高收益,也會有高風險,風險就在這里,你要面對躲在暗處的掠食者。很難想象吧,按理說,一石一世界,大家各安其所就行了。但就是有一部分人,可以穿透壁壘。她沒法用你的石頭進補,但可以拿你進補?!?/br> “姜紅燭怕是這幾百年間,我們所知道的最兇悍的掠食者了。我們也是從你口中,第一次知道她的懷胎是蛇、她養的石頭是油膽水晶,因為在這之前,被她捕食過的,要么腦死亡,要么瘋癲,沒有人有機會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么?!?/br> 第25章 福婆第一次見到姜紅燭, 是在1983年,第45屆人石會。 那時候,由于年代的特殊性, 非公機構, 根本沒資格開這種百人以上的大會, 就算開, 也沒飯店承接這業務,當時進飯店吃飯, 還得交糧票呢。 所以選在了山村、鄉下, 以辦婚禮的名義、敲鑼打鼓辦了一屆,相當喜慶。 姜紅燭當年還不到20歲, 和梁嬋一樣, 沒號, 跟著父親來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轟動, 人長得太漂亮了, 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 在鄉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夸張地說, 她在場院里吃個飯,墻頭和院外樹上, 都會爬十好幾個專來看她的人。 婚禮當晚,她去新房幫新人點大紅蠟燭, 燭光亮起, 映著她如花笑靨, 一時間, 都沒人顧得上看新娘子了, 有人感慨說:“這名字取得真好,姜紅燭,紅燭美人啊?!?/br> 后來,這名號就傳開了,連沒來參會的會員都知道:“人石會”出了個大美女,是個紅燭美人。 福婆挺喜歡她的,小姑娘嬌俏又伶俐,關鍵是悟性高,很多會員得前輩各種秘法指導、傳授經驗,都還入石無門,姜紅燭只聽父親點撥兩句,已經養上石頭了。 而且聽那意思,有懷胎的跡象。 福婆記得,自己當時還叮囑了句:“‘坐月子’的時候,可得保護好了,需要協會派人,記得提前打招呼?!?/br> 協會對于這種懷胎的人,是有保護的:“新生兒”沒能力自保,生下來如同曠野里的rou,天生招引那些暗處的掠食者。一般來說,掠食者盯準了獵物,會耐心等一段時間,肥一點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被派出去當“保鏢”的人,都是老資歷,這也是為什么協會“主要看資歷,資格越老,說話越有分量”——三老年紀是大了,可能爬個樓都要喘半天,但這不妨礙在另一個世界和另一套準則中,他們依然站在高處。 掠食者是入室的強盜,遇到強悍的家主,照樣會被反殺。 然而那之后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會”沒什么關系,純屬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錯,腰包鼓,就難免有些霸橫,他看中了一條街上的黃金門面,想盤下來開店,談了幾次都沒成。 打聽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里跟他搶。 姜父很不高興,走了野路子,糾集了一伙人上門敲打對家,沒想到對方早有防備,敲打變成了雙方群毆,毆起來又越了界,死了七八個。 姜父作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槍斃。 緊接著,姜紅燭也遭了殃。 她長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難免會今天跟這個牽手,明天跟那個看電影,可能換男友勤了些,時間一長,鄰里本來就有不少閑言碎語,父親出事之后,大概是仇家氣不過,遷怒到她身上,舉報她“亂搞男女關系,參加違禁舞會”。 這些事放到現在,可能不算什么,但那是83年,社會風氣很保守,又正趕上嚴打,別說“亂搞男女關系了”,晚上兩個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會被警察問話,曾有人因為偷看女廁,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紅燭被定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獄前,被拉去參加公判大會、游街示眾,用于提醒民眾切莫違法越界。 福婆第二次見到姜紅燭,是1988年,她出獄后。 “人石會”的成員正式入會時,無需繳納會費,但需要交一塊寶玉石,用于代表自己,很少有人會在這上敷衍,都卯足力氣,要交一塊最奇最妙的,以彰顯自己品味獨特、出手不凡。 姜父交的,是一塊纏絲瑪瑙,帶石殼的橫截剖面。 那塊纏絲瑪瑙特別美,集血紅、橙紅、暖黃等色帶于一體,而且色帶分層盤繞,勾勒出的形象,頗似半只蝴蝶殘翅。 姜父作為“社會危害極大”的不法分子,被開除出會,石頭也遭嫌棄,原路奉還。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還石頭的:之前還不了,姜家就父女兩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沒處還。 到的時候是中午,姜紅燭還沒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門,她才打著呵欠、懶洋洋應門,把福婆迎進屋。 猛一照面,福婆都沒認出她來。 姜紅燭身上,再不見半點嬌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燙著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絲緞吊帶,臉上未卸的濃妝一夜發酵,暈染進皮膚的細紋里。 見福婆不動,姜紅燭說了句:“坐啊?!?/br> 邊說邊在滿是空啤酒罐、煙頭及走味剩菜的桌邊落座,順手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透過煙氣,福婆看到她身后不遠處的臥房。 臥房門上,掛著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別針和掛歷紙卷出的彩色門簾,門簾隱動,里頭有個男人打著呵欠下床,福婆先還奇怪這人怎么這么矮,后來反應過來,那是個侏儒。 福婆把那塊纏絲瑪瑙放到桌上,又問姜紅燭有沒有什么困難、需不需要協會幫忙。 姜紅燭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煙,沖著福婆吐了個特漂亮的煙圈,然后說了句—— “到這當菩薩來了?去你m的?!?/br> …… 那之后,福婆還聽到過兩次姜紅燭的消息。 一次是,據說她喜歡上了唱戲,還像模像樣上臺扮過,可惜沒唱長,因為她唱到一半,會突然叉腰大罵觀眾,罵得興起,哈哈大笑,觀眾起先被罵懵,反應過來之后,跳起來跟她對罵,臺上臺下互扔東西,鬧到不可開交。 另一次是,春焰那頭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觸過姜紅燭。 春焰其實不像“人石會”這樣成體系,他們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頭起地就燒,有點各自為營的味道,但偶爾也會就近拉幫結派,博個人多好辦事。 姜紅燭也不把春焰放在眼里。 她說:“老娘不牽野馬,不點春焰,就是野地里燒的一對紅蠟燭,哪天不高興了,見天燒天,見地燎地,你們都小心點,別讓我燒著了?!?/br> *** 再后來,又過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會”突然開始不太平,連著出了好幾件事,主要是發瘋,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個比較慘,他住高層,夜半發瘋亂竄,從陽臺上摔下去,當場就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