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認回
很快雨季過去,天慢慢轉熱,空氣中都是翻曬過的潮氣和混凝土的味道。 陳安做事依舊穩,走水、記賬、開片,事情越發熟練,打架越發厲害,也越發無聲。他不主動,也不犯錯,像一把耐用的工具,什么都能干,誰手上都順。 偶爾他也還會在人群邊緣遠遠看到沉兆洪。 他從不多看,心里清楚,自己那兩次被問名字,不過只是對方順口一提。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 ——直到那一天。 他們在旺角一家會所樓下偶遇。 陳安剛送完一份資料,正要離開,身上還穿著洗得發白的夾克,鞋邊沾了點泥。 不遠處停下一輛黑色轎車,一個中年男人下車,是沉兆洪。 他沒戴墨鏡,身邊只帶了兩個人。走路慢而沉,像是在琢磨什么生意,整個人松松的,卻莫名有一種壓迫感。 就在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喊叫,像是被壓在胸口十幾年的魂一下沖破喉嚨: “老公!你終于回來了!” 陳安猛地回頭。 陳娟瘋了一樣地沖過來,頭發亂得像剛從地鋪上爬起,眼睛發亮,臉上混著汗和眼淚。她顫抖著手指對著站在不遠處的陳安,一把抓住沉兆洪的胳膊:“你看看他!這就是你兒子!” 周圍人愣了一瞬。 沉兆洪眉頭皺起,本能地甩開她一步,警覺地盯著她。 幾秒里,他的臉色連變數次,先是不解,再是遲疑。 “我是阿娟??!”見他不出聲,陳娟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你忘了我?在九龍的——你說你要出國打拼,賺錢了就回來接我和他——你說過的!真的!我沒騙你!” 話沒說完,她就被旁邊的隨從架了出去,掙扎著踢了一腳,鞋都掉了。 陳安站在原地,沒有去扶她,也沒有出聲。 他的眼神沒有聚焦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像是整個人都已經抽離,只是站在旁邊冷眼看戲。 沉兆洪這才看向他,眼神一頓。 是跟著陳炳雄的那個后生,他有點印象。 “你媽?”他問。 陳安沒點頭,也沒否認,低聲道:“她精神不好,有時候會發病?!?/br> 他說這話時極冷,語調平靜,沒有情緒。 沉兆洪沒再問,只認真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吩咐身邊人:“帶頭發去驗。找英國的私人實驗室,不要驚動大嫂?!?/br> 身后的陳娟還在被拖拽,喊聲在遠處撕?。骸罢娴?!我沒瘋!你去問,去查——你說過你會回來的——” 那天之后,陳安和陳娟被臨時安置下來,住進了一間“靜點”的小房。房間不大,但干凈,窗簾拉著,有冷氣,有人送飯。像是軟禁,但比旅館好多了。 一周后,英國傳來一份DNA檢驗報告。 那年,他十四歲,被認回了沉家。 車是下午兩點來接的,一輛深色豐田世紀,貼了反光膜,車牌號碼普通,不引人注意。那會兒正是冬月初臨,濕氣未散,天色陰沉卻不下雨。司機西裝筆挺,全程一句話沒說。車門開著,等他上車。 上車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唐樓鐵閘。陳娟還在里面絮絮叨叨地化妝。 她這幾天都這樣,不是在化妝就是在對著鏡子換衣服,嘴沒一刻停過,念的都是什么“以后要過上好日子了”。 他沒有太多東西,幾件衣服全放在一個舊背包里,背上了就走。 太平山的別墅像座跟世俗隔絕的宅子,白墻灰瓦,幾顆羅漢松修剪得棱角分明,門口鋪著碎石步道,車輪碾過沒聲沒息。石階擦得一塵不染。還沒走到跟前,大門就打開了。 開門的傭人叫了聲“少爺”,語調標準,尾音略低。 他愣了兩秒才意識到是在叫自己。 傭人帶他上樓,說這是他房間。 房間很大,木地板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落地窗開著,望出去是一線海景,遠處泊著輪船,天色清澈得讓人恍惚。實木書桌上鋪著全新的文具盒與信紙,床單是干凈的淺灰色,枕頭松軟。浴室里擦得發亮,一塵不染,連毛巾都迭成方正的形狀。 “請問晚餐要準備什么?有忌口嗎?”傭人問。 他搖頭:“沒有,隨便?!?/br> 那天晚上陳安沒怎么睡。 燈關了好幾次,又開了好幾次。 太安靜了,窗外沒有街頭吆喝,沒有陳娟的胡言亂語,也沒有社團兄弟打麻將的吵鬧聲。 他躺在床上,有一瞬間甚至想回頭去聽聽陳娟在屋里說夢話。 像在做一場干凈得不真實的夢。 第二天一早,他剛吃過早餐,就被叫去了書房。 沉兆洪坐在沙發那頭,穿著家居服,頭發還濕著,身旁擺著一壺茶。他招了招手,示意陳安坐下。 “你媽那邊,我給你兩個選擇?!背琳缀殚_門見山,聲音低卻壓得住場,“一是查查祖籍,送回大陸,給筆安家費,二是送石鼓洲戒毒?!?/br> 陳安盯著地板看了兩秒,抬頭答:“戒毒?!?/br> 沉兆洪點了下頭,像是意料中事?!斑€想她能好起來?” 他沒有點頭,但沒否認。 沉兆洪沒再追問,只淡淡說:“她那副樣子,我看得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能不能戒得掉看她命。我安排人看著她,不會出事。錢我也出,你不用管?!?/br> 他喝了口茶,順口又說:“以后你有什么事,先跟陳伯說,就是這里的管家。我忙,不會常在?!?/br> 陳安點了點頭。 “我有個女兒,叫紀雯,比你大兩歲,從小慣著長大。你既然進了門,就別惹她不高興?!?/br> 他話鋒一轉,又道:“我老婆在英國,暫時不會回來。她不知道你這件事,先不要讓她知道?!?/br> 沉兆洪說話的時候沒有表情,像在處理一樁公司合并案。所有安排清晰、簡潔,沒有一點情緒。 “你叫什么名字?” “陳安?!?/br> “嗯?!背琳缀辄c頭,語氣松動了些,“忙完這陣子帶你去改?!?/br> 末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之前聽說,你跟炳叔那邊做事做得勤,是不是?” “是?!?/br> “想繼續干?” 陳安點頭:“想?!?/br> “那就繼續。該怎么干還怎么干?!?/br> 沉兆洪說完,沒再看他,只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陳安起身離開時,陽光正透過百葉窗落在地毯上,茶香淡淡,窗外風不大,太平山清靜得像個不在香港的地方。走廊寬敞、地板沒有響聲,回到房間,他脫下鞋,坐在書桌前,把背包放好。 窗外那片?;宜{灰藍的,他盯著看了許久,心里沒有波瀾,也沒有喜悅。 只有一種空白。 一種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