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廢城
九龍城寨的命運早在幾年前就注定了。 它曾是英國殖民地政府與中國政府之間尷尬的灰色地帶,沒有法律、沒有管制,卻也因此滋養出一套獨特的秩序與生存方式。隨著九龍城寨治安惡化、衛生環境惡劣的新聞不斷被國際媒體放大,兩地政府終于達成一致——清拆。 對外的說法是要“改善市容,提升市民生活質量”,對內卻是要徹底清除這塊無法無天的死角。 清拆在去年開始。 清拆隊伍一口口把那密不透風的混凝土盒子挖開,像解剖一具巨尸。到了1994年4月,整片區域已經被夷為平地,昔日的巷道、鐵皮屋和天臺種植都成了廢墟。 沒有身份的人沒資格分房。 陳娟說她是被拐賣進來的,沒證件,沒人信。 陳安也沒有。城寨拆除那整整一年,陳娟毫無音訊。 白天,陳安在社團里做事;夜晚,他游蕩在廢墟和周邊。有時和幾個也沒身份的流民擠在一間破鐵皮屋里,幾條床板、幾個紙箱子,一個人翻個身,整屋子都晃。有時睡在半拆的樓里,樓上沒墻,下雨就得搬家。 更多時候,他一個人,冷了就躲在廢棄屋角,蜷著身睡。 偶爾,他也會跑去警署旁的失物招領處,看墻上貼那些無人認領的尸體照片有沒有陳娟。 有一次他睡迷糊了,醒來天剛亮。身邊蹲著個男人,正翻他藏的錢包。他二話不說沖上去,兩人扭打一團。那人有刀,他沒退,反倒死咬住對方脖子,把人咬得翻滾著逃走。他的手被劃了一道長口子,舍不得花錢去縫,就自己拿布一圈圈纏住。 “你這手怎么回事?”炳叔問。 “摔了?!彼?。 后來城寨徹底沒了,陳娟卻突然回來了。 他們搬到城邊一家小旅館。樓下是麻將館,白天“砰砰砰”洗牌聲不絕于耳,夜里也不清凈——隔壁房常傳來女人的哼聲和皮帶抽墻的響動。他聽了兩晚,也就習慣了。 他沒問陳娟失蹤的日子去了哪里,問她也不會說。 同樣,陳娟也沒問他這一年怎么過的。 那時候的陳娟,難得清醒。她不再出去賣,毒癮也輕了些??恐ゲ璨蛷d洗碗,她能掙點小錢,毒癮犯了就自己爬到床底下發抖。 陳安繼續混社團,手頭不算寬裕,卻比從前強得多。他們靠省吃儉用維持生活,旅館的房費按日付,晚一兩天老板也睜只眼閉只眼。 炳叔交給他的賬越來越復雜。 各種人頭、貨路、水錢、油水,全藏在一格格數字里。他一開始照抄,后來試著自己對賬。幾次沒出錯,炳叔也不吭聲,只把下周的報表推了過來。 他記性好,筆又快,數字從沒錯過。 “你這張臉是白長了,心思太黑?!北逵袝r半真半假地說。 十三歲還不到,他已經能帶人收數,也能替炳叔出頭談判。別人同齡的還在打街機、逛商場,他已經在學怎么算手續費、分利潤、走賬路。 城寨沒了之后,這份工作就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陳安就這樣一直在洪興會做事,活也越接越多。 哪家鋪頭周轉慢,哪筆賬藏了水,哪個人背后另有靠山,他心里有數,也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該裝聾。 兩年下來,來往的人多了,見著他都會點頭打聲招呼:“阿安?!?/br> 他和陳娟搬到社團在旺角承包的舊唐樓里,也算過上了能稱得上安穩的日子。 眼看臨近圣誕,碼頭進出貨量猛增,各條貨路都忙得團團轉。這天傍晚,一家貨倉出了事,貨還沒清完,賬就先亂了。 那碼頭歸炳叔管,他臨時得去灣仔談一筆舊債,趕不過來,便叫陳安賬本和單據去交接,只說:“不用你做什么,大耳窿老魏會在,聽著就好。人多,不會出事?!?/br> 風很大,天黑得早。一行人走到貨倉,才發現現場不止熟面孔,還有幾張陌生臉。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穿得很普通,夾克舊、褲腳起毛球,卻被眾人簇擁著。車一停,就有人搶著開門遞煙。 陳安拎著賬袋,走在隊伍靠后的位置,悄悄觀察那男人。 那是洪興會的坐館,沉兆洪。大家都叫他阿公,他以前在城寨的賭坊遠遠見過幾次,那種與生俱來的沉定,是久居高位才有的氣質。 沉兆洪沒看他,只在聽人講話時掃過一眼,那目光沒有停留,但陳安卻下意識地站直了些。 賬交到一半,沉兆洪突然開口:“阿炳怎么沒來?” 聲音不大,卻讓交接的人一頓。 “炳叔臨時有事,叫人來代?!崩衔捍鸬煤啙?。 “派哪個?”男人偏頭,目光投過來。 老魏指了指陳安:“是他?!?/br> 陳安迎著那目光上前說:“我是跟賬的。這批貨是三號船尾艙卸的,少了五件,但單上是照舊報的。我拍了照片,有需要可以現在對?!?/br> 他做跟賬一向仔細,從卸貨到報賬,每一步都盯得緊,拍照、留底,防的就是這種事。 男人打量了他一瞬,沒說話。接過資料袋翻了幾頁。指節厚實,手上空無一物,連戒指都沒戴。 “十一歲?”沉兆洪忽然問。 “剛滿十三?!标惏泊?,語氣平穩。 “叫什么?” “陳安?!?/br> 沉兆洪點了點頭,神情淡淡,轉頭對老魏說:“賬對了就放人,艙底那幾件查清楚,再出這種爛事全部人給我跳海?!?/br> 交接順利。風越刮越猛,眾人裹緊衣領往外走,陳安落在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人還站在倉庫門口抽煙,火光忽明忽暗,臉藏在風里,看不清表情。 年關一過,炳叔那條線的賬路起了點波動。不是錢出問題,是人出了問題。 有個負責跑貨的年輕人前幾天突然消失了,連帶著一批價值不低的貨和兩張沒兌回來的空單。 圈里傳說他跑路去了深圳,也有人說他其實早死在船上,被人扔進海里了。 這事按理和陳安沒關系,他只管賬。但事情牽扯廣,炳叔把陳安帶著去看現場,意思是“你自己看看,有些事不是賬本上能寫清的”。 那天在油麻地一個茶餐廳樓上,幾個頭面人物臨時聚了場小會。于是炳叔沒讓陳安進房,只說在門口等著,等里面談完,他進去拿份調賬的記錄。 陳安照做了。他坐在樓梯最上頭的轉角,腿邊放著賬袋,手里捧著杯凍檸茶沒喝。對面那家五金鋪門口,有個男人正靠著墻抽煙,穿了件西裝,眼神閑淡。 陳安瞥了一眼,沒認出來,但很快又側頭重新看了一眼——那人他之前在貨倉見過一次。 是沉兆洪。 他沒想到這種事會驚動坐館。但他似乎不是專門為這事來的,而是順道來看幾個人。 茶餐廳老板親自出來請他進屋,身段放得極低。 快要散場時,房門開了,有人喊:“賬本帶進來?!?/br> 陳安拎著袋子進屋,把要調的那幾頁翻開,指給炳叔看。炳叔盯著那幾筆數字點頭,然后一邊和對面幾人講話,一邊把賬遞給其中一人。 忽然,沉兆洪出聲:“這頁我看一下?!?/br> 聲音不高,卻沒人敢多說一句。賬傳到他手里,他看了兩秒,忽然問:“這筆數怎么是后改的?” 陳安頓了一下,主動上前半步,說:“是我調的?!?/br> 男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天臨時換了卸貨點,磅單也重做過,所以才補了這一筆。照片和船單我一并留底了,炳叔有份復印件?!彼Z速不快,條理清楚。 屋里一時沒說話。 沉兆洪沒繼續追問,只是翻了翻賬本,把那頁對著光看了幾秒,又放下,說:“叫什么?” “陳安?!?/br> “你帶的?”他隨口問炳叔。 炳叔答:“跟了快兩年了,心細,能記?!?/br> 沉兆洪點頭,沒表示出什么特別的態度。把賬遞回去,語氣隨意:“那筆先記著,回頭有問題再翻?!?/br> 幾分鐘后,屋里散了。雨還沒停,街上燈光泛黃。 陳安站在門口看著人群魚貫而出,沉兆洪走在最前,肩膀微駝,像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他沒有回頭,也沒再看陳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