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跑
陳安睜開眼時,天還沒亮,不過天亮了也沒什么區別,光線永遠照不透這里。 他蜷在窄窄的床板上,墻角漏水,一只蟑螂慢慢爬過他鞋邊,他面無表情地抬腳碾了下去。遠處傳來一陣飛機低沉的轟鳴,天棚跟著輕輕一震,他習慣了,也不覺得吵。 今天要去麻將館打雜,幫忙洗牌、倒茶。 陳安今年就要九歲了。他沒上過學,但是腦子好,跟著看了幾天就學會了怎么打。他還會記牌,有人出老千,他也能看出來,偷偷告訴強叔。強叔抓到千佬,會給他幾塊錢茶水費。 他拎著一袋垃圾下樓,經過走廊那家賭檔時,門虛掩著,能看見幾個大人圍在方桌邊,煙霧彌漫,籌碼堆得像小山。那個滿臉橫rou、綽號“肥根”的看門馬仔朝他瞟了一眼,陳安沒回頭,腳步更快。 “阿安?!庇腥嗽谏砗蠛八?。 他回頭,是住樓上的阿英姐,穿著洗得泛白的牛仔衣,手上拿著一袋紅紙包著的錢。 “幫我送去炳叔那邊,快點?!?/br> “收錢的嗎?”他語氣平靜。 “收,照舊?!?/br> 他點點頭,默默接過袋子。 炳叔是紅星會管這一帶的草鞋,整個城寨的地下生意都得看他眼色。陳安幫阿英姐送過幾次錢,一來二去炳叔也記住了他的臉。他不想和他們扯上關系,但也知道,不掙錢就沒飯吃。 炳叔的檔口在橫街盡頭,牌匾早褪了色,門口坐著兩個剃平頭的男人,煙不離手,膝上放著報紙,里面夾著刀。 陳安低頭走進去,把塑料袋放到柜臺上。 “阿英姐的?!?/br> “放那兒?!笔毓竦哪腥诉B眼皮都沒抬。 他點頭,轉身正要走。 “安仔?!?/br> 一個低啞的聲音從里間傳來,是炳叔。他一如既往地笑著,走出來,眼神在他身上打量一圈。 “小腿長了,鞋還是那雙舊的?”他瞄了一眼陳安腳下那雙干裂的膠拖,“替叔跑個腿,鄭記發廊那棟四樓,送盒藥,快去快回?!?/br> 柜臺邊另一個小弟靠著墻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 陳安站住,盯著那盒藥,沒有動。他不問里面是什么,也不問錢多少。 他對這類東西總有抵觸。陳娟犯癮時的樣子他見得多了,一想起那副模樣,胃里就翻。 他說:“我不跑這種東西?!?/br> 炳叔挑了挑眉,沒說話。那是個考量人的表情。 “你不怕我不高興?” 他不躲不閃:“你找別人吧?!?/br> 一旁有人“哼”了一聲,但炳叔卻笑出來。 這孩子的媽他知道,阿鳳手底下的北姑之一,白話說得不順,但樣子不錯,就是癮太大,接完客的錢轉頭就來換粉。 “真有點意思?!?/br> 他走出來,親手把那盒東西收回去,抽屜里摸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丟到柜臺上。 “行,今天就送個風。拿去,給自己買雙新拖?!?/br> 陳安沒動。 “拿吧?!北逭f,“我說話不愛說兩次?!?/br> 他這才慢慢走上前,把錢收好。 出了門,他在巷口停了會兒,手里那兩張錢已經攥得發潮。他靠在墻邊,低頭看自己那雙膠拖:邊緣裂開,腳趾漏出半截,還有去年冬天凍傷的痕。 七歲到十一歲那幾年,陳安像一只貓一樣生活。不是那種在陽臺上曬太陽、被人喂罐頭的貓,是那種街角下水道縫里鉆出來的,踩著濕報紙找垃圾吃的那種。 每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就背著蛇皮袋出門,蹲在城寨外頭的垃圾站鐵柵邊等開門。 別人是撿破爛,他是挑破爛——銅比鐵好賣,有牌子的電器殼拆了還能找出幾塊殘芯,最好的時候撿過一副鍍金假牙,轉手賣了二十塊。那個價錢夠買八斤陳米,吃上整整一個月。 不過這活搶手,來晚了就沒得撿。有時剛到,就被大人喝罵趕走。 日頭一出來,他就換地方干別的。他吃得少,幾年下來,積了幾百塊的“小金庫”。他藏得嚴,至今沒被陳娟發現。要是被她找到了,下一秒就會變成粉。 每逢初一,陳安會拿零錢跑到報亭那邊,裝作看書,實則等老頭打瞌睡。他從不整本拿,只抽個一兩頁,卷進袖子帶走。次數多了,老頭索性把壓在最底下的舊刊都給他,說:“拿去吧,反正也沒人買?!?/br> 陳安識的字不多,看不全懂,經常要翻那本撿來的《中華新字典》,一筆一劃慢慢查。但他記憶力好,看過就能復述大意。字典里也有英語,他不會讀,但能記住意思和拼法。有些字不認識,他就猜,用上下文推斷,大多時候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他最喜歡看的是《信報》。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生澀詞句他并不懂,像“奇異期權”四個字,他查了很久都沒弄明白,但他喜歡看那些數字,排得好像有邏輯,像一條看不見的軌道,順著走,也許能走出去。 這種報紙在這邊不好賣,老頭最常進的還是《東方日報》和《龍虎豹》。他有次在上面看過一篇講失蹤兒童的報道,從那以后記住了“拐賣”這個詞,也明白,自己和那些孩子唯一的不同是:沒人愿意拐他。 他很少笑,也從不哭。 有一回晚上,他拖著一包金屬殼回家,在樓梯口被兩個大孩子攔住。對方說是收“地頭費”,一拳把他打在墻上。他沒還手,只冷著臉盯著他們笑了一下,笑得讓人發毛。第二天,那兩個孩子的住處被人砸了,一整排玻璃碎得像下冰雹。這種事城寨天天有,根本沒人管。 那樣的日子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某天夜里,陳娟吸毒過量昏死在家中。他去敲阿英姐的門,連夜把人送到診所,才撿回條命。診所的人說,再賒,就不治。 他一個人走回家,在路邊坐了很久。 那晚的天沒星星,宵夜檔收得早,連樓道口都沒半個人影。他看見墻上貼著張“少年培訓會”的公告,是哪個慈善機構搞的,想“凈化九龍兒童的心靈”,會教畫畫、朗誦、認字。 他盯著那張紙很久,最后撕下來揉成一團,扔進水溝里。 畫畫認字救不了他媽。也救不了他自己。 第二天一早,他去找了炳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