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之道
“閣下這水放得,怕是連護城河都要決堤了?!币晾蚪z掂量著手中粗糙的木劍,皮笑rou不笑地睨著對面同樣持劍的洛蘭。她騰出一只手,指向訓練場邊緣一對正斗得翎毛亂飛、塵土飛揚的公雞,譏誚道,“不讓瑟恩和我對練?瞧瞧咱倆這‘巔峰對決’,動靜還趕不上那兩只鹐架的瘟雞呢!” 她口中的“瑟恩”,正是那天讓她慘遭滑鐵盧的“小麻桿”本尊。 “興許是伊莉絲精進神速,令在下難以招架了呢?!甭逄m面不改色,厚著臉皮拋出一句奉承,那雙異色瞳眸里笑意盈盈。 伊莉絲后槽牙磨得咯咯響,一股無名邪火直沖天靈蓋。這些時日被這位圣殿騎士大人陰魂不散地“貼身指導”(實則是單方面糾纏),她對這男人的秉性也算摸清了幾分。不同于萊納斯那點擺在明面上的少爺脾氣,成年男人的壞處就在于——心思九曲十八彎。萊納斯年紀小,臉皮也薄,話稍微重些,不用攆,自己就先臊得跑開了。 可眼前這位……嘖。 “謊話說多了,當心圣光降下神罰,劈你個外焦里嫩!”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滾刀rou,任何委婉的暗示都會被自動過濾成調情的信號,進而助長他愈發囂張的氣焰。 “如果是為了伊莉絲的話,”洛蘭笑容更深,語氣里帶著一種病態的甜蜜,“化成飛灰……感覺似乎也不錯呢?!?/br> 如同重拳砸進棉花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對他依舊毫無殺傷力。 然而“化成灰”叁個字,卻像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刺中了伊莉絲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幾乎是立刻,那個奴隸少年的身影就撞進腦?!虉錾蠞庵氐难葰?、懷中逐漸冰冷的軀體、骨灰從指縫間被風卷走的粗糙顆粒感……歷歷在目,瞬間翻涌而上。喉頭猛地一哽,仿佛被什么無形之物死死扼住,方才那點被洛蘭攪和出來的煩躁瞬間煙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堵。 “無趣?!?/br> 她手腕發力,格開洛蘭的劍鋒,帶著幾分泄憤的力道,“哐當”地一聲將木劍甩在地上。目光在空曠的場地上逡巡一圈,精準地捕捉到那個蹲在角落的身影,揚聲招呼: “瑟恩!走,我們再跑兩圈!” 被晾在外場的瑟恩,正百無聊賴地用木棍戳著地上的螞蟻軍團打發時間。從大清早開始,這位騎士大人就花樣百出地霸著伊莉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支走赫克托爾后,他這陪練就成了擺設,連靠近伊莉絲周身二十英尺都成了奢望,更別提完成赫克托爾臨走前的囑托了。 聽到召喚,瑟恩眼睛一亮,立刻扔掉手里的小木棍,像只靈活的小豹子,朝著伊莉絲的方向小跑過去。 而與此同時,藏身于瑟恩身后石柱陰影里,屏息凝神偷窺良久的萊納斯,眼見伊莉絲朝這個方向招手,心頭猛地一跳,誤以為自己的行藏暴露。他下意識就想縮回去,慌亂間向后一退—— “咚!” 后腦勺結結實實撞上了身后一堵堅實的“rou墻”。 “當心腳下,萊納斯殿下?!币恢怀练€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他踉蹌的身子,避免了小少爺摔個四腳朝天的窘態。 “卡斯帕?”萊納斯借著對方的力道站穩,驚魂甫定地看清來人,撞進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 話一出口,那顆平日里一半用來維護貴族尊嚴、一半用來琢磨伊莉絲的小腦袋瓜,罕見地靈光一閃,嘴角扯出一絲刻薄的譏笑,“怎么?她也不待見你吧?不然堂堂近侍大人,何至于淪落到跟我一樣,躲在這兒做梁上君子?” 卡斯帕并未被這尖刺的話語所傷,面上依舊是那副滴水不漏的“職業”表情,只平靜地陳述:“城堡里的仆役們正滿世界尋您,就差掘地叁尺了?!?/br> 萊納斯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撣了撣華貴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本少爺不過是……恰巧路過,路過罷了?!彼说責o銀叁百兩地強調,梗著脖子,像只驕傲的小孔雀般,故作鎮定地從卡斯帕身邊昂首走過,然而還沒走出叁步—— “您的寢殿,”身后那溫和卻不容錯辨的聲音悠悠傳來,“在另一邊?!?/br> 萊納斯腳步一僵,硬生生拐了個彎往回走。 “抱歉,”卡斯帕適時地補充,語氣里聽不出半分歉意,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我好像記錯了。嗯……還是原來的方向才對?!?/br> “你故意的!”少年猛地回頭,惱羞成怒,白皙的臉頰氣得通紅,惡狠狠瞪了卡斯帕一眼,又氣鼓鼓地折返回去。走出沒幾步,他再次回頭,指著卡斯帕的鼻子惡狠狠地威脅:“聽著!本少爺才不是專程來看她的!不準你到她面前胡說八道!一個字都不準提!聽見沒有?!” “謹遵您的命令,殿下?!笨ㄋ古廖⑽⒐?,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連日來心頭積壓的陰霾,因這小小的插曲竟意外地散去些許。待那抹氣急敗壞的背影消失在廊柱盡頭,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場上??粗晾蚪z氣喘吁吁、卻依舊咬緊牙關追趕著瑟恩奔跑的倔強身影,男人深邃的眼眸中情緒翻涌,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梅爾基亞的傍晚,漫天金粉潑灑,層迭的云霞被染成濃烈的橘紅與紫金,鋪天蓋地,絢爛得驚心動魄。古人云,好風如扇,好雨如簾。習習涼風拂過,將白日里積攢的燥熱悉數卷走,只余下沁入骨髓的清爽。 伊莉絲抱膝坐在當日灑落骨灰的山坡上,尖削的下巴抵著膝蓋。訓練后的發絲凌亂地黏在汗濕的頸側,單薄的衣衫在汗水的浸透與晚風的吹拂下,濕了又干,此刻被涼風一灌,空蕩蕩地鼓動起來,涼意順著毛孔絲絲縷縷地鉆入,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這種透心涼的清爽奇異地帶來一種通透感,仿佛那些沉甸甸的煩憂也被這浩蕩的風一并卷走了,她又可以做回從前那個……沒心沒肺的伊莉絲了嗎? 記憶深處,上輩子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閑暇去欣賞落日熔金。那時的人生日程表塞得滿滿當當,打工、交租、備考……她必須像被不停抽打的陀螺般拼命旋轉、奔跑,才能勉強抓住那些別人生來便唾手可得的東西…… “伊莉絲?!?/br> “你是循著味兒來的獵犬嗎?”伊莉絲沒有回頭,仰起臉用力眨了眨干澀的眼眶,對著絢爛的晚霞扯出一個笑。 “猜的?!焙湛送袪柸鐚嵒卮?,在她身旁席地坐下。 平日里見他,不是在執勤就是在訓練的路上,整個人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此刻卸下鎧甲,難得也有像這般松弛的時候。 “你了解瑟恩嗎?”伊莉絲歪頭,望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今天問他跑步的竅門,他輕描淡寫地說以前跑慢了就吃不飽飯。我看他那雙鞋都快磨穿了底,又不好直接問……” 赫克托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他和meimei,是跟著流、流民潮……一路逃、逃過來的?!彼穆曇舻统炼骄?,“王都陷、陷落后,父母都……沒了。為了不讓meimei挨、挨餓,他只能……四處找、找食兒,去偷、去搶,勉強吊、吊著命?!?/br>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赤裸裸的真相攤開在眼前時,伊莉絲還是心頭一沉。千里迢迢,烽火連天,兩個半大的孩子,一路走來究竟吞下了多少苦楚?她不敢深想。那些掀起戰火的野心家們各有所圖,魚rou百姓的西羅先皇族更是罪無可赦,可這些孩子呢?那些在戰火中掙扎求生的百姓呢?他們何辜?! “所以……你把他帶進護衛隊,是想幫他?”伊莉絲的聲音有些發緊。 出乎意料,赫克托爾卻緩緩搖頭,“我只給、給了他一份活、活計,”他目光投向遠方燃燒的晚霞,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身為男、男人,路要自、自己走,天、天要自己扛?!?/br> 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澀,伊莉絲凝視著夕陽余暉中男人剛毅的側影,柔和的金光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你是個真正的騎士,赫克托爾?!彼芍缘刭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安贿^嘛……”她話鋒一轉,拖長了調子,悄悄摸到墊在屁股下的木劍劍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看劍!” 一聲清叱!伊莉絲單掌猛地一拍地面,借力旋身躍起,反手抽出木劍,帶起一道凌厲的風聲,兜頭便向赫克托爾面門劈去!劍風將他額前幾縷散落的碎發吹得驟然掀起又落下。 赫克托爾卻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粗糙的劍刃在距離他眉心不足一寸之處穩穩停住。 “為何不拔劍?”伊莉絲挑眉,劍尖紋絲不動,“我不配做你的對手?” “信你?!?/br> 兩個字,答得干脆利落,坦蕩得令人心折。 過于直白且真誠的回答,瞬間將伊莉絲滿肚子準備好的機靈話噎了回去,臉頰竟微微發起燙來。索性手腕一沉,當真用劍身在赫克托爾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記,發出“篤”的一聲脆響。 “錯!”她板起臉,努力模仿著教官的威嚴,“一個戰士,須臾不可懈??!管他是誰,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掉以輕心!懂不懂?” 果不其然,這個榆木疙瘩頂著額頭上新鮮出爐的紅印子,一臉受教的表情,極其鄭重地點了點頭。 直男啊……這該死的、讓人無從下手的直男! 伊莉絲在心里默默扶額。 “一個兩個都跟會遁地似的,這么難找,累死本姑娘了……呼……呼……”一串帶著nongnong怨氣的嘀咕隨風飄來。伊莉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提著礙事的裙擺,正氣喘吁吁、頗為狼狽地爬上山坡。 看到伊莉絲的瞬間,她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沖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往下拽,嘴里連珠炮似的解釋:“可算、可算找到您了!快,快跟我走!莫甘娜夫人傳您去花廳,急得很!” 伊莉絲被她拽得一個趔趄,滿頭霧水地被扯著走。匆忙間只來得及回頭向赫克托爾投去一個告別的眼神。男人卻突然伸手拉住她,古銅色的臉龐憋得有些發紅,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才在侍女急切的催促聲中擠出幾個字:“過幾日……燈、燈節。若……若心情不佳,我……帶你去散、散心?!?/br> 當伊莉絲從花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后走出來時,才恍然明白赫克托爾那番突兀邀約背后的深意。她就說洛蘭那個圣殿騎士怎么天天閑得發慌在她眼前晃悠,果然無事不登叁寶殿——教會突然橫插一杠,宣布她與萊納斯的婚約無效,理由竟是……未經神圣教會審批? 糊弄叁歲小孩呢!王公貴族的聯姻多了去了,怎么偏就盯上她這落魄公主?何況西羅先王室都倒臺了,哪門子的公主不能下嫁? 也罷。她甩甩頭,試圖驅散心頭的煩悶。歪打正著,倒是遂了她的心意。只是……這消息她知道了,估計萊納斯那小子也…… 算了。她按了按發脹的太陽xue。 反正那小子平日里話里話外對自己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就算覺得婚約作廢拂了他們家族的面子,氣上幾天,等找到更“門當戶對”的人選,想必也就消停了。 然而,伊莉絲的腳步忽然頓住,眉頭微蹙。 一個突兀的念頭毫無征兆地闖入腦海:從剛才踏入花廳直到現在,她似乎……就沒看見過瑪格的身影? 那個總是帶著刻薄笑容、眼神銳利的獨臂侍女,如同被這暮色悄然吞噬的幽靈,消失得無影無蹤。 瑪格……去哪了? 這個疑問,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漾開一圈不安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