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的條件
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在靜謐的房間里格外清晰,伊莉絲埋首于一本厚重的劍術圖譜,墨跡勾勒的攻防拆解圖吸走了她大半心神。身后,侍女靈巧的手指正穿梭在她濃密的發間,動作輕柔,發絲纏繞著梳齒,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門軸輕響,伊莉絲從圖譜中抬起眼,視線通過梳妝鏡,落在身后那個端著一盤什物、小心翼翼往桌上擱的侍女身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并未回頭,目光依舊流連于書頁上某個精妙的格擋姿勢,隨口問道。 “回殿下,”那侍女將盤子在靠窗的圓形小幾上放穩,垂首恭敬回話,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前日有位從王都宮廷流落至此的御廚,蒙莫甘娜夫人收留。他感念恩德,特制了些櫻桃蜜糖撻和其他幾樣拿手點心。夫人聽聞您素喜此物,便吩咐奴婢送來,請您嘗嘗?!?/br> 伊莉絲指尖在書頁上輕輕一劃,心思卻已轉到了別處。 自那場荒誕的婚約作廢后,偌大的城堡仿佛成了無形的迷宮,她與萊納斯那小鬼竟再未碰面一次。地方大是事實,但若說其中沒有一點那小子刻意回避的成分……她是不信的。 這小子……她無聲腹誹。 “端過來吧?!币晾蚪z合上書,語氣聽不出波瀾。 侍女依言端起托盤走近,金屬罩子揭開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瞬間,一股混合著烤黃油焦香、蜜糖甜膩以及新鮮櫻桃酸甜的熱浪撲面而來,強勢壓過了書卷的墨味。 幾樣精致小巧的點心整齊碼放著,剛出爐的熱氣氤氳繚繞,光是這誘人的氣息就足以勾得人食指大動。 伊莉絲回身,信手從梳妝臺上撕下一角便箋紙。她俯身,羽毛筆尖蘸飽濃墨,手腕懸停片刻,在紙上飛快地寫下幾個字,對折。待要去取那枚點綴著飽滿櫻桃的蜜糖撻時,端著盤子的侍女失聲驚呼: “殿下當心燙手!” 伊莉絲動作微頓,目光落在自己因連日苦練而磨出薄繭的指尖。她攤開手掌,抬眼看向她,向那侍女展示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帶著點小得意的笑: “別擔心,這點溫度算什么。我這雙手,如今可皮實得很?!闭f著,她穩穩拿起那枚溫熱的撻,將迭好的字條壓在下面,動作利落,“萊納斯也愛吃甜的,我就不用了。煩勞你跑一趟,把這個給他送去?!?/br> “可是……”侍女臉色“唰”地白了,聲音里透出幾分倉惶,“夫人、夫人那邊或許、或許已經……” “無妨,”伊莉絲打斷她,重新拿起劍術書,目光專注地落在圖譜上,語氣隨意,“送你的便是。至于他收不收,怎么處置,隨他?!?/br> 半晌,房間里只剩下梳子劃過發絲的細微聲響。伊莉絲察覺到侍女仍僵立在原地,疑惑地再次抬眸: “還有事?” “沒、沒有了!”那侍女像被針刺到般猛地一顫,額角悄然滑下一滴冷汗,她深深一福,姿態僵硬得如同一具生銹的鐵皮人偶, “奴婢……遵命?!甭暰€顫抖。 端著盤子、腳步倉促的侍女消失在門外,背影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古怪。伊莉絲與身后梳頭的侍女在鏡中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眼中都浮起一層疑云。 “興許……是新來的,沒見過世面,緊張了?”梳頭侍女猜測著,手中的動作緩了緩。 “也許吧?!币晾蚪z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書脊,將那絲疑慮暫時按下,“發髻不必太繁復,簡單些,再替我備一套利落的便裝來,稍后要去見個故人?!?/br> “是,殿下?!?/br> —— “伊莉絲……讓你送來的?” 萊納斯倚在窗邊,語氣刻意裝得漫不經心,眼神卻像鉤子一樣釘在那蓋著金屬罩的托盤上。 “是的,殿下?!笔膛穆曇舻腿缥抿?。 帶著一種隱秘的、連自己都唾棄的雀躍,萊納斯故作姿態地踱步過去,指尖輕輕一挑,揭開了罩蓋。當目光觸及盤中那幾樣再尋常不過的點心時,一股莫名的、巨大的失落感瞬間席卷了他。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沒有他幻想中任何特殊的標記或暗示。 “沒心肝的女人……” 他低聲嘟囔,帶著怨氣隨手抓起一塊撻。 點心離盤的瞬間,下面壓著的、洇開點點油跡的白色紙條便露了出來。 “這是……” 萊納斯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想伸手去拿,猛地意識到還有旁人在場,立刻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強自端起架子,用盡量平穩的聲線吩咐:“好了,東西放下,你退下吧?!?/br> 侍女依言行禮告退。門扉合攏的輕響剛落,萊納斯立刻丟開點心,幾乎是撲過去抓起了那張紙條。 雪白的紙頁上染著幾點礙眼的油漬,一向有潔癖的他此刻竟渾不在意。他急切地展開紙條,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男孩的目光貪婪地掃過紙面——然而那里只有一行字: 我們做朋友吧? 朋友?! 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方才看到點心時的失落瞬間被這行字催化成燎原的怒火,直沖頭頂,一股難以言喻的抽痛感在胸腔里炸開。 “誰要跟你做朋友!” 他低吼一聲,猛地將紙條攥緊,揉成一團,手臂高高揚起,作勢就要狠狠擲向墻角。然而,手臂在空中僵持片刻,最終卻頹然落下。 萊納斯頹然跌坐回椅中,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將那皺巴巴的紙團一點點、近乎小心翼翼地又一次在手心里撫平。 目光從紙上那行刺目的字,緩緩移到桌上那盤逐漸失去熱氣的點心。一股混合著委屈、不甘和自暴自棄的情緒洶涌而上。 男孩泄憤似的抓起兩塊點心,看也不看,一股腦兒塞進嘴里,腮幫子鼓得像只倉鼠。酥脆的外皮如雪片般簌簌落下,沾滿了華貴的衣襟,他也顧不得,用力咀嚼著,含糊不清地嘟囔:“誰稀罕跟你做朋友……本少爺才不稀罕呢……” 溫熱的液體卻毫無預兆地沖出眼眶,悄無聲息地滑過他沾滿點屑油光的臉頰,砸落在手心里緊攥的、沾著油漬的紙條上。 城堡后勤部的院落像個巨大的、濕漉漉的蜂巢。 大大小小的木桶擠擠挨挨地排列,里面泡滿了深淺不一、堆積如山的各色衣物。漿洗衣物的婦女們穿梭其間,佝僂著腰,奮力捶打、搓揉、擰絞,水聲嘩啦,拍打聲沉悶著此起彼伏。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到刺鼻的皂角與劣質堿水混合的氣味,幾乎蓋過了晾衣繩上濕布散發出的潮氣,濕漉漉的地磚上映著一片片灰蒙蒙的天光。 瑪格穿著灰撲撲的粗布侍女服,僅剩的右臂正費力地將一件吸飽了水、沉重無比的床單從碩大的漿洗桶里拖拽出來。 她咬著牙,腰背挺直了些,額上沁出的汗珠混著濺起的水滴滾落,她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拿起一旁沉重的實木棒槌,一下,又一下,機械地捶打著攤在石板上的床單。 渾濁的污水四濺開來,不可避免地噴濺到她早已半濕的袖口和粗糙的衣料上。 女人直起酸痛的腰,重重喘了口氣。視野里,突兀地闖入一雙與這腌臜環境格格不入的、擦得锃亮的宮廷小羊皮鞋。 瑪格的動作頓住了,只一瞬,又恢復了捶打,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若是專程來看我落水狗的狼狽,” 她頭也沒抬,聲音冷過冰窖里的石頭,棒槌再次重重落下,發出“啪”的一聲悶響,“就盡情笑吧。這里的活兒,不到天黑可干不完,你有的是時間?!?/br> 水花濺上她疲憊而麻木的臉。 “本來呢,”伊莉絲極其自然地走到瑪格身邊,挽起袖子,伸手幫她把濕床單的另一頭從桶里撈起,水珠沿著她結實了些的手腕滾落,“我是打算叉著腰,先仰天大笑三聲,再好好數落你一番的。畢竟你這人吧,嘖嘖,嘴巴刻薄,眼神兒挑剔,還總愛挑我的刺兒?!?/br> 兩人合力擰絞著沉甸甸的布料,水嘩啦啦流回桶里。 “不過嘛,”伊莉絲喘了口氣,側頭瞥了瑪格一眼,眼神復雜,“看你落魄成這副樣子,本姑娘忽然就……心軟了?!?/br> 兩人沉默著一起將擰干的床單抖開,掛上高高的晾衣繩?,敻裨诖植紘股喜淞瞬錆皲蹁?、凍得有些發紅的手,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冷笑,剛想反唇相譏,伊莉絲卻抬手制止了她。 “打住。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無非是些風涼話?!?/br> 伊莉絲深吸一口氣,臉上的輕松褪去,神情變得異常認真。她后退一步,對著瑪格,深深地、鄭重地鞠了一躬, “首先,我道歉。為過去的事,為我曾經帶給你的傷害……還有,”她的目光落在瑪格空蕩蕩的左袖上,聲音低沉下去,“這個。我知道這句道歉遲到了太久,也輕飄飄的,可能一文不值。所以——”她直起身,目光坦然迎上瑪格那雙沉靜得看不出情緒的眼睛,鼓足勇氣,語速飛快地說,“你想讓我怎么謝罪,盡管開口?!?/br>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遠處捶打衣物的悶響單調地重復著。 “你來之前,” 良久,瑪格才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心里應該也猜到了吧?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穿著這身衣服,干著這種活計?” 伊莉絲平靜地看著她,沒有打斷。 “圍獵那晚,”瑪格一字一頓,目光銳利如刀,直刺伊莉絲眼底,“你被綁進山洞……消息,是我放出去的?!?/br> 果然。 伊莉絲臉上沒有絲毫驚訝或憤怒,只有一種近乎透徹的了然。她輕輕點了點頭,轉而問道:“那現在……我們算是扯平了嗎?” “扯平?” 瑪格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個冰冷而嘲諷的弧度,“你雖然……”她頓了一下,目光在伊莉絲身上掃過,最終定格在她坦然的臉上,“也失去了某些東西,但本人到底全須全尾地站在這里,連油皮都沒蹭破幾塊。跟我比?” 她抬起斷臂處空蕩蕩的袖管,冷笑,“差太遠了?!?/br> “那你開個價碼吧,”伊莉絲的語氣帶上了一絲無奈,再看向瑪格時,眼神很快又變得銳利,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試探,“你料到了我會來找你,對不對?你在這里,不只是等著我道歉那么簡單?!?/br> “難道我會天真地以為,尊貴的伊莉絲殿下是忽然良心發現,專程跑來可憐我這個殘廢的嗎?”瑪格嗤笑一聲,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濺。 “你想從我這里撬開一條縫,挖出圍獵那晚的真相。關于到底是誰想讓你死,為什么……對嗎?”她微微揚起下巴,語氣里是一種洞悉的篤定。 “沒錯?!?/br> 伊莉絲坦然承認,收起了平日里待人接物的和煦,眼神沉靜而堅定,“作為交換,你想要什么?” 瑪格沒有立刻回答,垂眸,視線落在自己粗糙紅腫、布滿凍瘡的右手上。 片刻后,她抬起頭,拋出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打破了沉重的氣氛: “你……會玩游戲嗎?” 撲棱棱—— 寂靜的夜色被羽翼劃破。一只通體雪白的夜梟如同夜色凝結的幽靈,落在精雕細琢的石雕窗沿上。 黑暗中,它那雙熔金般的眼眸幽幽發亮,仿佛嵌在陰影里的兩粒星子。夜梟抬起一只覆著細絨的爪子,姿態優雅地搔了搔下頜,那條伶仃細腿上,綁著一卷羊皮紙條,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冷白。 剛沐浴完畢的男人帶著一身氤氳的水汽走近窗邊。微敞的絲質睡袍領口下,水珠沿著肌理分明的胸膛蜿蜒滑落,沒入更深的陰影。微濕的金色短發凌亂地貼在額角,幾縷發梢還在滴著水,沿著下頜線,滴落在鎖骨凹陷處。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絲難得的溫和,輕輕撫過夜梟蓬松的頂羽。鳥兒舒服地瞇起那雙金瞳,尖喙親昵地、試探性地輕啄了下他的指腹,發出細微的“嗒”聲。 “乖孩子?!?/br> 洛蘭低語,指尖靈巧解下鳥腿上的束縛。 借著搖曳的燭光,他展開那卷猶帶著夜露微涼的羊皮紙,目光掃過上面一行潦草卻鋒利的字跡: “起義軍異動,速歸?!?/br> “阿瑞斯……” 洛蘭低喃,指尖無意識地在紙卷上摩挲,燭光在他俊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 “偏偏挑這種時候……”男人眸子里閃過一絲冰冷的煩躁。 一聲輕響,紙條的邊角被燭火舔舐,瞬間化作跳躍的火焰和細小的黑色灰燼,飄散在微涼的夜風中。 他輕輕推開書桌上一個狹長的黑檀木匣。 匣內鋪著深紅色的絲絨軟墊,其上靜靜躺臥著一根長鞭。 它并非戰場常見的粗糲刑具,而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鞭身由無數根細如發絲的秘銀絲線精心編織纏繞,在燭光下流淌著內斂而冷冽的金屬光澤,打磨溫潤的黑曜石鑲嵌在手柄處,造型流暢優雅,隱隱蘊含著強大的韌性與力量。 洛蘭的指尖眷戀的輕柔撫過鞭身的每一寸冰冷紋路,對著身后濃重的黑暗,勾了勾手指。 一個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剝離出來的一縷墨痕,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單膝跪地,頭顱深深垂下。 “替我把它,”男人目光依舊膠著在銀鞭上,聲音低沉而清晰,仿佛透過這冰冷的金屬,能看見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交到伊莉絲手上?!?/br> 他執起長鞭,在手中感受那沉甸甸的分量和獨特的冰涼觸感,指腹輕輕摩挲著黑曜石手柄,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虛空中的某人低訴: “抱歉,恐怕沒有時間與你當面道別了……只愿待塵埃落定,我能如同此物一般,”眼底的深情與執著幾乎要滿溢出來,“常伴你左右,守護你……直到永遠?!?/br> 啪嗒。 一聲輕響,精美的木匣應聲合攏,將那抹銀光鎖入黑暗。 窗沿上,雪白的夜梟振翅而起,無聲地融入深邃的夜空,很快消失在繁星點綴的天幕盡頭。一枚潔白的翎羽被氣流卷起,悠悠飄落在冰冷的石窗臺上,仿佛一個無根的漂泊者,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永恒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