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景框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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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初稿交出去那天,陳白從圖書館里走出來,天意外地晴了。 她一度以為自己這整個學期都要困在巴黎的灰色天里。 她連寫了整整兩個月,訪談逐字稿、編碼表、語義圖、媒介分析框架、問題設定——一頁頁堆出來的不是文字,而是時間的重量。 她交完的時候沒有太多感覺,只是把文檔上傳到平臺,看了幾秒提交成功的藍色頁面,然后關了電腦。 走出圖書館那一刻,陽光正好打在她臉上,眼睛被刺了一下,眨了眨才適應。 她沒有直接回家。 她走到旁邊的草地上,Rue des écoles盡頭那一片小廣場,冬草發黃卻干凈。她把外套脫下來墊在身下,整個人躺了下去。 她閉上眼,一動不動。 呼吸是安靜的,肩膀也終于放松。 她不想思考,不想回顧,也不想慶祝。 她只是想讓陽光落在她身上。 大概過了十分鐘,她聽到了一聲咔噠的快門聲。 她睜開眼,有些晃神地坐起身。 對面樹下站著一個人,背著光,穿著深灰外套,頭發有點長,風吹得微微散開。 是Li Meng。 他沒有走近,只是舉著相機,看了她一眼,然后低頭查看拍攝結果。 她沒說話。 他也沒開口,只是走近幾步,把相機取下來,沖她點點頭。 “你拍了我?” “嗯?!?/br> 他說完,又加了一句: “你看起來像剛從自己身體里出來的人?!?/br> 她聽了,低頭笑了一下,聲音很輕: “有點吧。剛交了初稿?!?/br> 他點頭,像是真的理解那句話的重量。 “想不想看?” 她側頭問他。 他沒說話,只是坐下來,離她不遠,把相機放在身側。 “其實我更想拍你剛才閉眼那一瞬間。像是某種……暫停?!?/br> 她沒回應。 陽光落在兩人之間的草地上,影子剛好不交叉。 風不重,聲音也輕。她忽然有點想睡。 她沒問他為什么會在這兒,也沒問他近來如何。 她沒有再看他,只是仰頭望著天,手指在草地上輕輕劃著。 Li Meng沒有離開,也沒有多說什么。幾秒后,他把外套脫下來,鋪在另一側草地上,慢慢躺下,動作很輕,像是怕驚動什么。 兩人就這樣并排躺著,肩與肩隔著一掌的距離。 陽光灑在臉上,風吹過鼻尖。樹葉輕微顫動,幾只鴿子從遠處的屋檐掠過,天藍得不像巴黎。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頭發落在脖子后面,有點癢,但她沒有動。 他也閉著眼。 誰都沒有先開口。 她忽然問:“你拍我,是因為我閉著眼嗎?” 他沒睜眼,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 “是因為你沒有表情?!?/br> 她笑了一下,輕輕地,用手遮住陽光,睫毛下的影子落在臉頰上。 風吹了一會兒,陽光有點移位,草葉的影子從她臉頰移到鎖骨。 Li Meng側了側身,枕著一只手臂看著天空。 “我以前從來不拍人?!彼鋈徽f。 “嗯?” “剛學攝影那會兒,基本只拍建筑和光影。人太復雜,光在臉上一落,就不干凈了?!?/br> “后來呢?” “后來?” 他頓了一下,“后來拍了一個人之后,就拍不了別的了?!?/br> 她沒有立刻接話。 這話聽起來像是情史開場,但他說得太平靜,沒有一點情緒泄露。 她盯著空中一只飛過的烏鴉,說: “那我算什么?” Li Meng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一下,聲音輕輕的,有點鼻音。 “你是……不小心走進鏡頭里的人?!?/br> 她也笑了。 “攝影師總說自己‘不小心’?!?/br> 她側頭看他,“但你們拿著機器、算光線、選角度、決定快門那一刻——難道不是所有事里最主觀的嗎?” Li Meng沒否認。 “是啊。攝影沒有客觀?!?/br> “你看過Sophie Calle的《Suite vénitienne》嗎?” 陳白沒有動,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她尾隨男人去威尼斯那部,是吧?圖像和文字配得很有節奏?!?/br> “對。我一直覺得她的作品很像一種偽紀錄,但又故意不隱藏主觀性?!?/br> “她的凝視本身就是行動?!标惏渍f,“而不是偽裝成觀察者?!?/br> Li Meng點點頭: “所以我對‘街拍紀實’那類流派其實興趣不大。太多攝影師號稱‘客觀呈現’,但他們根本不想處理自己的權力位置?!?/br> 陳白笑了笑: “那是‘新紀實主義’的老病根,從Winogrand那一代就開始的視覺暴力——把鏡頭當獵槍?!?/br> “我更喜歡Daido Moriyama那種?!盠i Meng接著說,“晃動的、粗糙的、不解釋的。他不講敘事,講的是感官?!?/br> “森山大道的照片像皮膚?!标惏渍f,“不是眼睛的經驗,是身體的質感?!?/br> 陳白忽然開口,語氣平穩,打斷得干脆: “你不是說過,不會在我不同意的時候拍我嗎?” Li Meng頓住,話被切斷在半句。 風剛好吹過,兩人之間一小片草地輕輕晃動。 他沒立刻回答,只是轉頭看她,眼神不像是驚訝,更像是被提醒。 風從她外套下擺掠過去,她沒有回頭,只是偏著頭,像在隨口問一個不重要的問題,但用了法語: “Tu vas la tirer, la photo ?” ——“你會洗出來嗎,那張?” Li Meng坐在草地上,抬頭看她的背影,語氣不重,卻極慢地說: “Je devrais pas. Mais peut-être, un jour, si je l’oublie.” ——“我本不該。但也許,哪天要是我忘了你,會洗?!?/br> 她輕輕笑了一下,像是呼出一口氣,又像沒打算等他說完。 她沒轉身,只是留下一句: “Alors n’oublie pas trop vite.” ——“那你別太快忘了?!?/br> 說完,她走了,草地上的影子被夕陽拉長,她踩過的地方沒有回音。 他坐在那里,低頭看了眼手邊的相機,沒動,也沒關。 只有光,仍然停在取景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