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17節
屋檐不算太寬敞,雨一大,檐水如珠,有時會淋到他,那幾絲龍須劉海已經濕了。 他不以為意,垂著脖頸,胳膊懶散支在膝上。 許織夏有些艱難地伸出外套下的雙手,手指攏到他前額。 紀淮周頓了頓,偏過頭。 小姑娘抻直了胳膊,很努力地用手給他遮著雨水。 前方的民居沒連著,磚瓦間形成半個“天井”洞,能望見遠處的河埠。 入夜時分,煙雨蒙蒙,清瀲的碧水邊一片垂絲海棠滋養得嬌艷,花瓣白里透粉,春雪般陣陣吹落到停泊著的兩只搖櫓船上。 清閑,朦朧,像是夢里的畫面,世間憂愁都被散盡了。 “……哥哥,天好黑?!?/br> 她又說了這句話,混在淅淅瀝瀝的雨聲里。 紀淮周在看她,她惴惴不安地在看外面不停歇的雨。 就這樣安靜了段時間,紀淮周斂眸,雨勢漸大,打濕了青石板。 他低垂著眉眼,跟前一朵一朵地濺著水花。 - 那晚的雨在半個多小時后停下,剛回到房子里,周清梧就過來了,帶了兩碗蔣冬青特意燒的羊rou面。 周清梧有話要講,叫了紀淮周去到門口。 許織夏一個人留在前屋,伏在四仙桌邊,就著一盞燭光吃面。 手太小,筷子夾不住,只能用握的,撥著面條往嘴里劃。撥一筷,她就要往門口望一眼,確定他還在。 屋檐下,他倚著廊柱,指尖一聽可樂時不時拎到唇邊,仰頸倒一口,人懶懶散散的,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杭一院精神科徐主任,是我曾經的導師,找個時間,你帶她過去看看……還有不講話的問題……她還是排斥,我不敢貿然帶她回別墅……收養登記辦不下來,她就只能回兒童院了……” 許織夏看到少年下斂的睫毛壓住了眼眸,眉端弓著,不知是被汽水殘留的殺口感刺激到舌腔的原因,還是他本就從不舒展。 雨后院子里的石板路濕潤,黑蒙蒙里閃著水光,檐上水珠一滴一滴慢慢在落 。 許織夏再一次從碗里探出臉的時候,他反身回屋。 之前哭過,輕晃的光暈下,許織夏眼圈還有點兒紅,腮幫子鼓著,羊rou紅燒出的濃郁醬汁稠稠的,黏得唇周和鼻尖都是。 她眨著烏黑的眼睛,無聲吧唧了下唇,像只一碗面條就哄好了的小花貓。 相視片刻,紀淮周可樂一擱,坐下提起筷子,撩了下自己碗里的面條,低頭吃了兩口,什么都沒說。 周清梧跟著走進屋,把裝許織夏衣物的手提袋靠到空著的椅背:“寶寶,mama幫你洗澡好嗎?” 一見她,許織夏就寂聲低下頭去,筷子戳在面里,臉還沒碗口大,都快要埋進去了。 見狀,周清梧又溫柔說:“不要幫忙也沒關系,自己可以嗎?” 許織夏始終不吭聲。 一段冗長的安靜過去,紀淮周不緊不慢終于出聲:“問你呢?!?/br> 他開口了,許織夏才點點頭。 周清梧慎之又慎,察覺到她本能的抗拒情緒,便放棄了準備勸哄的話,只對紀淮周說:“那你再帶她幾天吧,阿玦?!?/br> 紀淮周自顧自吃著面,沒回應。 那晚,紀淮周沒趕許織夏回去,他總是這樣,不答應,也不拒絕。 不說話有時是一種駁回,有時也是一種默許。 那時的許織夏還明白不了,他的沉默是屬于哪一種。 當晚許織夏躺回了他的那張床上,燭光熄了,但空間里有他在,這片黢黑似乎也并非無法忍受。 她蜷縮起手腳,把自己裹在被褥里。 六月的夜晚其實不冷,但她喜歡身上有重量的安全感。 許織夏老實閉上眼睛,入睡前,睡地板的人無征兆地問了句:“你這話是說不了,還是不想說?” 反應慢半拍,許織夏才感覺到他是在和她說話。 許織夏又想起了在兒童院時常聽到的那句喪氣鬼,她只是個小孩兒,遇到問題會不自知地逃避。 扭捏了幾秒,許織夏帶著試探,幾不可聞地央求道:“只跟哥哥說……可以嗎?” 她一句只愿意和他說話,黑暗里,紀淮周微微睜開了眼。 一個人的世界,是他能感受到愛的范圍,當愛沒有了,就是世界崩塌的時候。 紀淮周看著自己的世界塌下來,不曾有人來捂住他的眼睛。 樹干破土而出,一根根筆直得像大地的刺,密集的樹梢交織成一張大網,捕住了要侵入的陽光,從此他的世界變回了最原始的叢林。 陰森可怖,不見天日。 他的內心也扭曲黑化,成了一頭見誰都撕咬的惡狼。 在這片原始地界,他是許織夏唯一遇上的生命,許織夏這只幼兔無依無靠,望著他眼淚汪汪。 在他兇狠地齜出獠牙時,她卻磕磕絆絆地跳過來,害怕地埋進了他毛茸茸的尾巴里,不敢看外面的世界。 尖銳獠牙就要刺進她脖頸的剎那,他猶豫了。 她的可愛不足以令他心軟,讓他做出讓步的,是剛剛,或是今夜那場雨里,亦或是在港區遇見時的某個瞬間,那脫離他掌控的情感劣根。 因為她懵懂無知,認狼做父的樣子,太像過去的他自己。 - 周清梧帶來的手提袋里不只有衣服,還有一只小書包,里面裝著給許織夏準備的繪本和涂鴉文具,以及隨聲錄音機之類。 昨晚離開前周清梧說:“那寶寶在這里住幾天,這幾天白天就去書院,和阿公阿婆學寫字好嗎?讓哥哥陪你?!?/br> 許織夏牢牢記著這話。 她想在這里,于是翌日一早自覺起床。 許織夏在衛生間笨拙地把自己梳洗干凈,再回到房間時,少年還沒醒。 他似乎和她相反,睡著的時候不喜歡有東西壓住自己,被子總是扯開的,一條腿曲著,膝蓋抵在被褥上,側臉歪陷進枕頭里,依然愁眉不展。 許織夏一如既往蹲到他邊上。 她一邊等他醒,一邊呆呆地想,周清梧允許她在這里住幾天。 幾天是幾天??? 她安安靜靜的,很小心,但或許還是鬧出了些動靜,沒多久紀淮周就醒了。 許織夏捏著只小花朵發圈,眼巴巴望他:“哥哥,我不會編辮子……” 一睜眼她就在面前,紀淮周不再意外。 沒想到的是她已經自己穿好了鞋子,換上了干凈的粉白系連衣背帶裙,那只藕粉色垂耳兔立體玩偶雙肩包正趴在她的背上。 儼然一副等著他送自己去上學的樣子,不用催促就都準備好了,一點不麻煩他,還算省心。 除了黑蓬蓬的長頭發還披落身前。 紀淮周坐起身,惺忪地瞥了眼發圈,倒沒有兇,只是略帶點兒起床氣,醒時不久的鼻息慵懶:“你要是敢讓我給你編辮子,我就把你丟出去?!?/br> 他又不是親哥,還得管她編辮子? 紀淮周抓了兩下凌亂的狼尾發,撈上要換的衣褲去向衛生間。 許織夏望著少年遠去的高挑背影,又低頭看了會兒手里那只漂亮的小花朵發圈,隨后乖乖放回了手提袋里。 早午間天光正好,相比陰雨的前幾日升了幾度溫,太陽照在皮膚上熱烘烘的,已有了幾分即將入夏的感覺。 今天晴熱,紀淮周壓了頂棒球帽,沒穿外套,只套著件軍綠無袖坎肩上衣,黑色工裝短褲及膝,胳膊和小腿露著,冷膚色,精瘦修長,肌rou線條繃實流暢。 他手揣在褲袋里,沒了袖子,許織夏便拉著他手腕。 她穿著背帶裙,背上背只藕粉色垂耳兔,兩步抵他一步,跟著他走在長巷子里。 街頭巷尾或橋岸的岔口,總有幾個穿棉麻衣衫的姑婆坐著閑聊,見他們經過,都不禁窺視,悄悄打量。 哥哥看著孤僻陰暗,有野性,不好惹。 meimei很小只,膽子也小,樣子漂漂亮亮的,乖巧地跟著哥哥,看著就討喜。 兄妹一只狼一只兔,對比實在鮮明。 “也不曉得給meimei梳下頭發?!?/br> “這又是誰家的小少爺……” 姑婆們竊竊私語打聽起來。 紀淮周先帶著許織夏去了鎮子口的早茶鋪,要了兩屜燒麥,給她加了瓶牛奶,自己卻用一聽冰鎮汽水刺激大腦。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慢性死亡,像個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劊子手。 再到修齊書院時,蔣冬青高高興興迎進他們,招呼他們當自己家,隨便坐。 紀淮周本就不是個會來事兒的性子,從不屑說客套話。 開放堂屋口,朝著天井擺了把藤木搖椅,他往那兒一躺,自己閉眼睡去了。 蔣驚春聽見聲兒,握著本硬筆書法紙從里屋出來,精神飽滿:“囡囡來了,來,咱們先學硬筆,再練毛筆?!?/br> “孩子才五歲,字形筆畫都還認不全呢?!?/br> “生日一過就六歲了,夏至,沒幾天了,清梧說過的?!?/br> 蔣冬青白他一眼:“六歲也得先識字!” 接收到老伴遞過來的暗示的眼神,蔣驚春如夢初醒,想起許織夏過去是在港區,兒童院肯定不教簡體字。 他立刻往屋里回去,“等會兒,阿公去換兩本書?!?/br> 除紀淮周之外的所有人,在許織夏心里都是生人。 她想賴在紀淮周身邊,不過阿公阿婆絲毫沒有兒童院護工和老師的可怕,反而慈眉善目,流露出的溫柔和呵護,讓許織夏沒有特別抵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