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18節
最關鍵的,還是少年就在她的視野范圍內,見他不走,她才猶豫地坐過去學習。 陶瓷水缸里嬉戲的小錦鯉甩出難以捕捉的聲響,墻頭青瓦上偶爾會有小貓無聲走過,一曲江南小調從遠方茶館婉轉進院子,四周一片安逸。 趁著許織夏溫故,蔣驚春起來活動活動,取了小半碗魚食,走過搖椅:“年輕人,不無聊嗎?” 紀淮周仰著頸,動也不動,太陽光曬到帽檐上,在他的眼皮落下一片陰影,顯得他更像個沒感情的死物,不冷不熱。 蔣驚春信步到水缸前,閑散喂著魚:“想看什么書,我給你拿一本?” 照紀淮周的脾氣,絕無可能搭這話。 他懶得理人的時候,多半他心情還算好,平時一出口,每個字都冒著針尖。 便如此刻這樣,冷淡吐出幾個詞。 “eight million ways……” 他嗓音低沉,慢悠悠又有點欠,聲音像滾動在喉嚨里,英語發音太過地道,每個詞都溢著拖腔帶調的蘇感。 頓一秒,又繼續:“to die.” 蔣驚春回頭瞅了下他,不慌不忙把手上的魚食喂盡,而后回到里屋,過了兩分鐘,他拿著本書走回來。 他用書脊碰了碰紀淮周的胳膊,尾音略揚“嗯”了一聲,示意他拿去。 紀淮周半揭眼簾,眼皮子底下一本英文原版的《八百萬種死法》。 這書當時國內買不到,那時中譯版也不曾問世,他就是有意刁難,存心讓人受氣,倒沒承想真有,還給他拿來了。 他抬眼掃過去,目光在蔣驚春臉上略微停了會兒,難得伸手接過了書。 “書里的話看看就好,那是別人的價值觀?!?/br> 紀淮周抵著封底一轉,書像籃球一樣在他指尖旋轉起來,有點沉,轉了幾圈就要掉,被他用掌心托住,又百無聊賴地抵上手指重新轉動,如此反復。 或許是覺得這老爺子挺有趣,他興味索然,但還是賞臉搭了句腔:“我的價值觀就是等死?!?/br> 蔣驚春不在意打趣:“小小年紀,這么消沉,是天氣不夠好?” “好啊,”紀淮周頹懶轉著書:“是個去死的好天氣?!?/br> 中國人忌諱死亡,越是忌諱,他越是要故意踩雷區,蔣驚春早看出他是找茬,只是沒想到這小子這么油鹽不進。 觀察他片刻,蔣驚春眼底流露出一絲洞察人心的笑。 “是不想活,還是不想這么活?” 那本書頓時在紀淮周手上轉停,封面剛好正著。 恰在此時,灶間里的蔣冬青喚了蔣驚春一聲,說是要燉腌篤鮮,柴火不多了,叫他去隔壁借點。 蔣驚春應了句,但沒立刻去。 “棠里冬天會下雪,不嘗嘗臘月的冬釀酒可惜了,”蔣驚春拍拍紀淮周的肩,沒勸他好好過,只似是而非地玩笑說:“再堅持一下,活到冬天吧?!?/br> 蔣驚春出了書院,蔣冬青在灶間燉湯,天井周圍就只剩了許織夏和紀淮周兩個人。 開放堂屋的桌案前,許織夏坐在那里,握著鉛筆,一筆一劃地寫著蔣驚春剛教的幾個字,時不時朝外面望紀淮周。 他依舊靠躺著,搖椅輕晃,看不清帽檐下的神情。 腌篤鮮的香氣從里間一路飄到院子里,聞著聞著,許織夏都感覺有點餓了,肚子咕嚕一聲,不知道有沒有被聽見。 她往書包里摸了摸,沒有零食,倒是摸出了隨身聽。 里面有一盤一年級英語跟讀磁帶,許織夏不知道,新奇按了幾下,機子突然發出一句字正腔圓的獨特聲腔。 “bye bill.” 許織夏木訥地盯著這個奇怪的東西,以為自己闖禍弄壞了,嗒嗒嗒跑回去找紀淮周。 “哥哥,它說話了?!?/br> 小孩子軟綿綿的聲線帶了絲慌張,紀淮周斜睨過去,當她被什么嚇到了,結果只是個隨身聽。 他一半無語一半納悶:“跟著它說你不會?” 許織夏一臉稚氣和困惑:“不會……” 紀淮周眼睛合了回去,人閑閑仰在搖椅里橫翹著一條腿,懶洋洋的不上心:“我也不會,自己聽?!?/br> 許織夏想跟他待著,沒回去,就站他邊上,低著頭琢磨隨聲聽,歪打正著按到回放鍵,女人的領讀聲又響起:“bye bill.” 許織夏懵懵的,嘗試跟著念:“巴……比……” 她又按了一下回放,“bye bill.” “?!痹S織夏沒有頭緒,逐漸小聲:“啵啵?!?/br> 紀淮周唇角不由勾起一絲括號,鼻息逸出一聲笑。 小姑娘學讀音時,稀里糊涂卻又一本正經的天然呆,有點滑稽,也有點可愛。 “baby girl.”他氣音低懶,似笑非笑地促狹。 許織夏的個子,站搖椅旁邊正好能看到少年帽檐下漂亮的臉,她眨著清澈的眼睛,注視著閉目養神的他,發出一聲糯糯的疑惑。 “說你是條小尾巴?!?/br> 紀淮周漫不經心撂下一句,雙腿支地,突然起了身,抬手拽著帽檐壓正棒球帽,邁開長腿向外面走去。 有那么一個短暫的瞬間,他突然覺得,養崽似乎還挺有意思。 許織夏忙不疊背上書包,跑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放慢了腳步,許織夏很容易就追上了他。 他沒回住處,去了鎮口的方向,那邊是許織夏昨晚走丟的地方。 再遠點兒有一家小賣部。 經過那面書畫著“棠里鎮”的馬頭墻下,那群男孩子又在踢球,他們比許織夏大不了幾歲,力道沒輕重。 嬉笑聲中,一只黑白足球四處飛旋。 兒童院的噩夢席卷而來,許織夏腦海中反復出現felix運著足球,陰森看著她咧嘴笑的模樣。 許織夏心臟揪緊,雙腿笨重,僵著不敢往前走。 握著他手指,力度下意識捏緊。 紀淮周回首,和許織夏對視上,還沒來得及講話,突然又被什么吸引,目光抬上去。 隨即他就變了臉色。 紀淮周視線定格在許織夏身后不遠處。 離鎮口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座古禪寺,人煙少,香火不太旺,寺院門口冷冷清清。 黃墻外,靜臥著臺勞斯萊斯。 轎車一身亮黑,尊貴奢華,氣質本就高高在上,出現在這古樸的煙火小鎮附近便更突兀了。 車外西裝革履的男子,正是鐘遒。 紀淮周瞳仁的溫度急劇冷卻。 兩分鐘后,鐘遒走到他面前。 “小少爺?!辩婂兕h首向他問候,又講了句“好耐沒見”。 他們習慣用粵語或英文交流,許織夏一竅不通,但紀淮周在用粵語罵滾開的時候,她能感受到他隱忍的惱火和反感。 “我們接您回去?!辩婂購娬{:“回英國,這是紀董的決定?!?/br> 紀淮周偏過頭笑了下,回眸扯唇嘲諷:“低頭就沒勁了,老東西還是大義滅親的時候最讓人佩服,多威風?!?/br> “小少爺,事實上只要您肯——” “我不想講兩次?!?/br> 鐘遒欲言又止,不由環顧周圍環境。 白墻黑瓦,小橋流水,質樸又蒼老,實在是個鄉野之地,同紀家在世界各地的別墅莊園比起來,說是石頭比金子,玻璃比鉆石,都顯得高攀。 就算不曾被領回紀家,但他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用真金白銀養出來的。 紙醉金迷長大的公子王孫,怎么受得了這里的粗茶淡飯。 鐘遒語重心長道:“您一人住在這地方,淮崇少爺得知了,一定會心疼的?!?/br> 紀淮周眸心閃過冷光,暗暗攥住了拳頭。 “淮崇少爺亦希望您回去?!?/br> 許織夏的腦袋挨在紀淮周腰邊,鐘遒說著,在許織夏身上落下耐人尋味的一眼,似乎對他私下養了個小女孩兒的事情感到荒唐。 太不成樣子。 但鐘遒沒聲張,只又說道:“您難道不想如過去那樣,同淮崇少爺一起生活嗎?” 鐘遒接連的幾句話像刻刀,一筆一筆在紀淮周的骨頭上刻下寬恕二字,想讓他的身體學會這個詞。 紀淮周垂著眼,面上一片冷漠與平靜。 卻沒再說一句狠話。 下午三四點鐘橙紅的光照透過河面,透過樹梢,拉長了人的影子。 誰家開著電視,電影頻道放出的上海灘伴奏揚聲而來,格外清亮。 那個年代國語版的配音腔吐字圓熟,張國榮飾演的許文強隱姓埋名,正說著不能宣之于口的臺詞。 “我對上海來說,只不過是個過客,我做完要做的事,就會離開這里……” 許織夏心臟不安地跳著,頭幾乎快要埋到紀淮周后腰。 不安的可能是近處男孩子們依然在踢的球,也可能是因無知粵語而產生的對命運未知的恐懼。 許織夏太過局促,都沒留意到那位古板大叔何時離開了,再回神,少年已經走遠了兩步。 “跟上啊?!奔o淮周懶聲回眸,逆著西沉的日光,眼眸半闔,看不出他當時的心情,只在給她起綽號時,能聽出些不著調的痞里痞氣的口吻。 “小尾巴?!?/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