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9節
隔著玻璃門,許織夏看著他從眼前走過。 他拆了那包醫用繃帶,一圈圈纏上有傷的手掌。 繃帶勒著他骨骼分明的手,掌骨的血眨眼染紅了繃帶的白。 他長得是真漂亮,哪哪都周正,就算是額頭的比例也要比別人優越。漂亮的額頭露著,兩邊垂著碎短的龍須劉海,性子本就不著調,狼尾的發型顯得他劣性更重了。 他上身只有背心,這樣平平無奇的一件純黑背心也硬是被他結實流暢的身段穿出型來。 他拽著繃帶一端,抬起胳膊,腕部壓向唇,咬住另一端,牙齒一扯,緊緊拉了個結。 可能是沒看見她,也可能是他當做看不見,他眼里只有前方的路,人很快便隱匿進夜色里。 玻璃冰著許織夏燙乎乎的臉,她趴在門上,望眼欲穿地想—— 他還會回來嗎? 就像在冰室的時候。 第06章 故人不在 那晚,許織夏沒有等到他,等到的是警署醫務室的軍醫。 也是那晚,紀淮周抱著母親的骨灰盒登機,心如止水地離開了港區。 這一走,他沒想過再回來。 半夜,航班安全降落杭市。 私家車勻速行駛在高速公路,大路空曠,收音機關著,車內很靜。 后座,紀淮周纏繃帶的手搭在骨灰盒上,閉眼靠著,聽著窗外其他車子飛馳過的風聲一聲掠過一聲。 周清梧坐在副駕駛,說著長輩對晚輩的關懷。 適當寒暄幾句后,周清梧說起到:“阿玦,以后留在杭市吧,戶口就落到小姨家?!?/br> 紀淮周對周清梧的噓寒問暖置若罔聞。 雖說周清梧是他母親的親meimei,是他實打實親緣上的小姨,但事實上他們的姨甥關系,同周祖生的遠親比起來,深不到哪兒去。 他只是在杭市出生,幼時生活過幾年,而后便跟隨母親去了港區,時至去年,他和周清梧已經近十年未見了。 這一程再有交集,也不過是因為他母親的病。 “等事情過去,小姨陪你回趟港區,辦一下學校和機關的手續?!敝芮逦嘤终f。 或許在周清梧看來,他終歸是自己的親人。 可在紀淮周眼里,這簡直如同對一只流浪野貓的施舍。 “周老師?!奔o淮周叫得生疏,終于不緊不慢開口:“不要隨意投喂一只野貓?!?/br> 他闔著眼,語氣有點涼,也有點懶:“它其實很自在,你非要喂它一頓,才真顯得它可憐了?!?/br> 周清梧是杭市高校的心理學教授,不難領會到他意思:“野貓也是貓,是個人都不忍心看它流浪的?!?/br> 紀淮周勾出一絲諷刺的笑,沒搭腔。 “對了,小姨考慮領養個女兒?!敝芮逦嗑痛舜蜃∏懊娴脑掝},問道:“阿玦,你喜歡meimei嗎?” 明廷開著車,聞言英俊的面龐帶出笑意:“要有女兒了,我這個做爸爸的怎么不知道?” 周清梧好笑地瞧丈夫一眼:“急什么,還沒遇見投緣的?!?/br> 骨節后知后覺泛起絲絲痛感,紀淮周慢慢睜開眼,昏暗里看見自己的手掌纏裹著白色繃帶。 他手指不是很靈活地握拳,再松開。 meimei…… 他看著自己這一手自作自受的傷,在心里細品這兩個字,感受到一種昨日重現的荒唐和諷刺。 打了他一槍,難道還要他自己往空彈匣里再裝進第二顆子彈。 一場際遇本該就此終結,可紀淮周腦中莫名浮現出許織夏的臉。 那只小糯米團子被他丟在油麻地警署,扒著玻璃門,眼巴巴朝著他望。 ——不要隨意投喂一只野貓。 ——你非要喂它一頓,才真顯得它可憐了。 喂它一頓就走了,好像更殘忍呢。 紀淮周重新陷入沉默。 直至此刻,無人知曉的黑暗里,他的眼神才算是真正有了幾分察覺到同類的深刻。 - 薄扶林道圣約羅兒童院,是英治時期英國人創建的教會學校,國家對港恢復行使主權后,便因政策停止辦學。 當時為容留無家可歸的孩子,政府改建其為孤兒院,如今是一所收養幼兒、同時提供教育服務的福利院,里面的孩子有的是雙非,有的是遺孤,也有部分混英寄養。 許織夏就是兒童院一年前從京市福利院收養回的雙非棄兒。 圣約羅兒童院遺留了英式堡壘的復雜建筑風格,立面紅磚,每兩扇凸肚窗間的壁龕里都矗立著一座先哲雕像,象征愛與救贖的十字架立地在圓頂角塔上。 四面壁堡合圍成的坪壩進深和開間都很寬敞,近課室的地方,植有一棵染井吉野櫻。 許織夏被周祖生送回兒童院時,它的樹冠還是光禿禿的,如今兩個月過去,已然進入凋謝期,褐色光滑的樹皮之上,漸粉的花瓣每日都落如雪下,有風時總有幾片飛進課室的窗戶里。 這天溫度高,課室關著窗,冷氣開很足。 課桌是用兩張大尺寸的原木桌拼接的,小朋友們圍著桌子,在小凳子上坐成一圈。 許織夏也穿著兒童院的院服,中筒襪,膝上英格蘭條紋格中短褲,網球衫統一塞進褲腰里。 她坐在課桌轉角的座位,周圍有私語聲也有嬉笑聲,其他孩子都在交頭接耳,沒一個人和她說話。 因為她是個小啞巴。 可她也并不是真的啞,她是兒童院唯一一個從外地來的孩子,而那時候港區的風氣,對講普通話的人算不上友好,尤其是在兒童院,很容易成為其他孩子欺負的對象。 許織夏因此再不敢開口,久而久之,她差點都快忘了自己會講話。 每當小朋友們共同玩鬧時,許織夏都是這樣孤零零低著頭,悄聲捏手指,自己和自己玩。 兩個月前在油麻地警署,許織夏高燒超過三十九度,輸液退燒后,第二天周祖生親自送她回到兒童院。 走前醫警jiejie幫她把食品袋里剩下的那只豬仔包加熱了,但許織夏沒吃,只是抱著,好像抱的是什么珍貴的寶貝。 梁院長很敬畏周祖生,因為周祖生,梁院長沒有如同過去那樣責罵許織夏,周祖生離開后,她才睇了許織夏一眼,隨后撥出一通電話。 “當時你信誓旦旦同我保證,她啞了是心病,會開口講話的,結果呢,呆頭呆腦哭也不會,成日好似喪氣鬼!” “這就罷了,她應激了還要咬人呢,都把我先生的手咬出血了!” 女人憤怒的質問聲不斷從手機里奪出。 梁院長只能賠笑,好聲好氣安撫:“黃太太,實在對不住……” 即使不明白她們講的話,許織夏也知道是在斥罵自己,她能聽出電話里是那第三個領養她的女人。 女人的聲音和性格一樣,乖張兇蠻,許織夏也想要聽話,可那對夫妻只講粵語,她聽不懂。起初新鮮感尚在,女人還會對她假溫柔,但一會兒就沒勁了,撕了面具,露出厭棄又嫌惡的真面目。 新玩具玩膩了,就不想再要了,怨憤打罵也不是沒有過。 不知所云的對話一句句灌進耳朵里,許織夏盯著自己臟臟的鞋子,站在原地不敢走,食品袋抱在懷里,還熱乎乎的。 走廊里響起奔逐的動靜,許織夏還沒看見人,小腿邊先拉過一陣風。 足球撞擊門板“砰”地巨響。 許織夏嚇得渾身一顫,足球彈回滾過她腳邊時,她還有些心驚rou跳。 接著她就看見了那個大她兩歲的混英男孩。 他比她高,比她壯,乜斜著一雙天生異瞳的眼,眼角冒著陰惻惻的冷光。 許織夏開始抖,提心吊膽地看著他走近。 “felix!” 梁院長捂住手機,壓著嗓子指責男孩在宿舍踢球,語氣卻完全沒有怪罪,只是無奈,話落就又扭回頭去,繼續笑盈盈和電話里的人周旋。 felix也無動于衷,大搖大擺往男生居室走。 許織夏縮在墻邊,耷著腦袋,他越走近,她耷得更下,他經過時,她面前一下失去光,覆蓋下一片陰暗。 一只手毫無征兆地伸過來,抓住了她懷里的食品袋。 許織夏驚恐,本能抱緊,但她沒felix力氣大,別過半個身子也沒護住,被狠狠推了一把,噗通一下摔到地上。 腿還挨了他一腳踹,她疼得嗚咽,連痛都呼不出聲。 felix抱起足球跑進了居室。 許織夏望見他蹲到床邊,一頭栽進從她那奪過去的豬仔包里,大口大口咬下去,鼓著腮幫狼吞虎咽。 梁院長手機握在耳旁,目睹這幕,也只是頭疼地壓了壓額xue,任由他去。她一向偏袒felix,這是公開的秘密。 許織夏最有體會,她總被felix欺負。 她心疼地看著地上被撕得破爛的食品袋,悶著說不出話。摔倒時撐地猛了,手腕也生疼,但她沒哭,食品袋被搶走的時候才紅了點眼睛。 昨晚抱到現在,她一直舍不得吃。 梁院長不會來扶她,許織夏揉了揉腿肚,自己笨拙爬起,擦擦手心。 “我有命賺錢,沒命養她!早知我是不可能領她走的,算我時運低!”電話里的女人仍未停止咄咄逼人:“沒什么好講的,你嘴里沒句真!” 對面直接掛斷,梁院長剛要出口的討好咽回肚里,瞬間不再裝,對著手機低罵了句難聽的。 梁院長瞥向許織夏,一口港普,沖她慪氣:“我煞費苦心送你出去,你是一點不爭氣,還給我惹一身禍!這都第三家了,再被拒養,你別想再有人要你!” 鞋跟在地磚上砸出憤憤的噠響。 梁院長離去后,許織夏默默進了隔壁的女生居室。兒童院的宿舍,小床一排排鋪展開,擁擠得過道只允許一人行。 許織夏小心翼翼坐到角落里那張自己的小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