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10節
烏云不知何時遮了日,又要下雨了。 五歲的許織夏和外面的天一樣,灰蒙蒙的。 可她從來不哭。 不管是在京市的福利院,還是在港區的兒童院,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每天都很乖,很乖地等著。 她始終覺得只要自己聽話,有一天,mama就會來接她的。 - 當時燒迷糊了,后來回想起流落街頭那兩日發生的事,就如一場白日夢,清醒后她依然身陷囚籠,一切照舊。 此刻許織夏坐在這個冷冰冰的課室里,冷氣呼哧,骨頭都寒得酸痛。 梁院長肅著臉在門口出現,課室里剎那鴉雀無聲。所有小朋友都畏懼她,除了felix. 看護托著托盤,跟在梁院長后面進了課室,把下午點心放到課桌上,正巧擱在許織夏面前,里面是一瓶瓶鮮牛奶。 這時,梁院長又被助理叫出去,不知聽到什么,她突然燃起許久未見的熱情。 “哎呀,周太太過來了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梁院長嘴里念叨著,揚著笑臉快步朝辦公室的方向走了,顯然對方是個有來頭的。 梁院長一走,felix就抓了瓶牛奶。他的動作解禁了其他孩子,大家蜂擁而上,爭先恐后去拿牛奶。 許織夏被左擠右擠,在中間擠得她險些窒息。等他們爭搶到后一個一個回到座位,四周才漸漸散開。 所有人都拿完了,坐在自己的座位喝。 托盤里還剩最后一瓶。 許織夏看著那瓶近在眼前的牛奶,停頓了幾秒,終于也抬起雙手,慢慢伸過去,剛握到瓶身,瓶子驟然被一股力抽了出去。 僅一瞬,她手里又空了。 felix擰開奪到手的牛奶,仰頭咕嚕咕嚕地喝,他自己那只空掉的瓶子在桌面滾動。 反抗是要吃多余的苦頭的,許織夏不敢,哪怕喪氣的表情都不敢有。 空氣中漂浮著牛奶濃郁的香氣,大家都有牛奶喝。許織夏偷偷咽了下口水,沉默無言地攬住沉重的托盤,身形不穩走過去,放到門外的回收臺上。 回到座位,許織夏要坐,felix踹飛了她的小凳子,她一屁股著地。 許織夏害怕地抬頭,撞上felix的異瞳??匆娝偸撬罋獬脸恋哪槺粐樀檬?,felix惡作劇得逞,陰險咧笑。 兒童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乏健康心理,他們很難和正常孩子那樣大聲笑鬧,看到這情形,見慣不驚,只會冷眼旁觀。 在兒童院的時間久了,許織夏逐漸理解到,那個眼神叫排異。 許織夏像上次那樣自己僵硬地爬起來。 幸虧是矮凳,不是特別疼,但她后怕,沒膽子再坐了,她怯怯地把椅子扶正,然后一個人躲到課室的角落站著。 她抬起兩條胳膊疊上紅磚窗臺,下巴抵著手背,蔫巴巴的,黯然無神。 人最大的不幸不是絕望,是習慣絕望。 而她已經不會哭了。 窗戶不高,接近她下巴,以她的身高剛好能看到外面圍在紅磚墻里的風景。 天很藍,有風,陰影之處吉野櫻的花瓣在飛,時不時落到窗玻璃上再掉落。 現在是春天還是夏天呢,或許都不是…… 許織夏趴在窗前失神。 在那個孤獨的瞬間,她望見一雙眼睛。 少年站在那顆吉野櫻樹下,穿黑色沖鋒衣和休閑褲,不再是那身墨綠校服。 他依然留著狼尾發,戴著耳骨夾。 健瘦高挑的身軀倚靠樹干,抱著胳膊,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口香糖,一股懶勁。 他目光同時側過來,朝著她的方向。 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很久以后,許織夏每讀到這句詩,便總能回想起這一天,她看見他的那一瞬。 和他望向她的那一眼…… 屋子的一里一外,許織夏木訥地同他對望。 他懶洋洋抬起一條胳膊,那只佩戴機械腕表的手掌心朝上,招了招,示意她出來。 窗玻璃突然反出圈圈光斑。 霎那間,許織夏錯覺眼前的不是兒童院課室的窗,而是警署那一面她曾眼睜睜看著他離開的玻璃門。 望穿秋水,他回來了,沒有丟下她一個人。 通過逼仄的回廊,推開門,暖烘烘的熱氣撲面,一口吞并了樓內的陰冷,站到天光下,熱烈的日光涌至,明亮占據視野。 許織夏邁著步子小心試探,遲遲才走到他跟前。 她個子只接近他腰骨,望他時臉仰很高,眼神迷茫得,像一座枯葉落盡的秋山起了夜霧。 他的出現太匪夷所思。 紀淮周歪著頭,垂眸打量她。 她沒了兩個月前死皮賴臉要跟他走的勁,一路走過來慢吞吞的,仿佛是在靠近一個陌生人。 這就把他忘了? 白吃他兩個豬仔包。 樹底下光影錯落,紀淮周輕悠悠沖她“喂”了一聲,百無聊賴的,語氣依舊不溫柔。 “還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無特別的情緒,卻在她的秋山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火,這盞燈火的光足以擁抱住她。 但或許是天黑太久,許織夏不敢當真。 紀淮周知道她不是啞巴,閑著也是閑著,他右腳可有可無地踩著拍子,給予了點耐心等她講話,可她一直愣著沒吭聲。 “點頭都不會了?”紀淮周不咸不淡催促。 許織夏呆呆注視著他,沒反應。 他又抬手招她走近些,她還是動也不動。 紀淮周這時回憶起警署的片段,意識到什么,他斂斂眼睫,唇角一扯似笑非笑:“聽他們說了哥哥的樣子,不敢了?” 他上前一步,右膝落地蹲到她面前,手肘支著腿:“你害怕吧?!?/br> 光線從吉野櫻樹間照下來,在他眼瞼處落下一圈淡淡的陰翳,他吊兒郎當地笑,擺了個欠揍的眼色。 “哥哥就是他們說的那樣?!?/br> 許織夏一瞬不瞬望著他。他的傷愈合了,沒有留下痕跡,近距離明媚的光下,許織夏看清了他泛著暗暗藍調的虹膜。 藍黑色的眼睛,顯得他如玻璃珠冷潔的眼球更漂亮了。 他明明在笑,可她卻感覺到幾分陰郁。 許織夏又聽見他無關緊要地說:“放心,我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br> 他站起,背過身,像是要走,許織夏才慢半拍地脫離了不真實的感覺。 許織夏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紀淮周回首,撞上她干凈的眼睛。 小孩子的手涼涼的,有種沒有骨骼的柔軟,兩只都捏著他手指,以一種想依賴又謹小慎微的力度。 他方才那些惡意唬人的話,她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 交接的目光里,許織夏溫順地點點頭。 日光普照,照著紀淮周烏黑潔凈的頭發絲絲分明,和許織夏在光里半透明耳rou上薄薄的小絨毛。 四周都是白里透粉的花片飛落,地上兩個破碎的影子在相望。 得到她遲來的回應,紀淮周神情諱莫,過片刻他偏過臉,彎腰撈起旁邊長椅上擱著的那杯飲品,遞到許織夏面前。 是那回在冰室,她沒喝到的朱古力。 “甜得要命?!彼脺販責釤岬谋磉盗讼略S織夏的額頭,不顯山不露水:“喝不喝,不喝扔了?!?/br> 那杯朱古力比課室里任何一瓶牛奶都要香。 那瞬間許織夏分清了春夏,熱風guntang,全世界的陽光仿佛都在她周身融化。 mama說,要遇著心眼兒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跟他回家。 第07章 故人不在 機輪脫離港區的土地,飛機騰空而起。 上回飛渡在這三萬英尺的云霄,還是她被人從京市送往港區的時候,那道航跡是父母甩棄她的拋物線。 一年后,許織夏跟著少年,又一架飛機從港區去了江浙。 那個時候,她甚至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私家車開出杭市國際機場,平穩駛向許織夏未知的目的地。 這座城市疏闊,近處常見梧桐大道,遠闊處有空蒙的山和塔,高樓雖拔地而起,綠意仍隨處可見,行人都是慢慢悠悠的,和擁擠緊趕的港區好不一樣。 明明同樣人地生疏,許織夏的神經卻沒那么緊繃了,或許是因為少年就陪在身邊。 同行的還有一位阿姨,那日在圣約羅兒童院,梁院長的辦公室,許織夏已經和她見過。 女人眉目清秀,盡管穿著優雅的青花瓷長裙子,也會在她面前蹲下來,指指站在一旁的少年,告訴她自己姓周,叫周清梧,是這個哥哥的小姨。 “寶寶可以叫我mama,也可以先跟著哥哥,叫我小姨?!蹦翘熘芮逦嗝哪X袋,格外尊重她意愿:“以后我們一起生活好嗎?” 許織夏對周清梧印象很好,她性格溫婉,情緒穩定,說話時眉眼總有笑,和其他大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