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著迷 第5節
沒出聲,以為自己幻聽了。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內,男人沒要求她回應,自然而然地把彼此間的陌生感壓到最低,換了個稀松平常的語氣:“下雨,亂跑什么?!?/br> 電話里,他又不著痕跡問:“男朋友?” 許織夏雙手緊握著耳旁的聽筒,屏住氣,心臟慢半拍地重重震起來。 這個問題,從他口中問出來,難以言喻的微妙。 “嗯……”她失著神,低聲試著回應,頭腦在清醒和糊涂之間橫跳,空虛,麻木,不聽使喚。 她其實都不確定,他問的是不是剛剛陪她在這里的里斯。 但她只會嗯了。 靜了幾秒,男人淡哂了下,似乎對其很不滿意:“也不知道提醒你遮傘?!?/br> 隨后他的語氣便多出些聽不出喜怒的肅沉:“都學會談戀愛了,幾時的事?” “……” “問你呢?!?/br> 許織夏低著眉眼,眸光渙散,話也沒聽進去,以為自己在夢里,喃喃著自說自話:“男朋友……未來男朋友?!?/br> “喝酒了?”他明顯不悅了。 許織夏本能閉上了嘴,沒再胡言亂語,聽聲音她都能想象出他在電話那頭臉色難看的樣子。 男人一開始還有顧忌,顧忌她當真“不一定想見他”,真打算遠遠看一眼就算了,但此刻什么顧慮都再無關緊要。 電話那端他不容置疑:“你是自己過來,還是想讓我過去?” 怎么聽上去他好像就在身邊。 許織夏后知后覺地疑惑,通話卻猝不及防斷開了,都等不及她回答。 許織夏忽然心慌,匆匆連按幾下回撥鍵,又去摸牛仔褲,可口袋都翻遍了,也沒找著一元港幣。 她不是愛哭的人,但在酒勁作用下,情緒不堪一擊,單單只是沒錢打一通公共電話,她眼眶就guntang了,眼淚一下子掉出來,最后在電話亭里無措地抱著聽筒抽噎。 壓抑一晚的情緒由此釋放而出。 涼風拍著她的背,酒精在她腦子里繼續發酵,她暈頭暈腦的真當剛剛都是夢,這場大夢帶來的只有失望,留下的只有蕩然無存的空虛,醒后她還是孤零零沒人要的一個人。 她一點兒都不愿意做這樣的夢…… 許織夏心里一時委屈,突然搖搖晃晃跑出電話亭,負氣地蹲回到那地方淋雨,跟自己較勁。 她抱著雙腿,淚珠子失控往下落,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 男人的黑鞋很快進入她視野,傘骨撐開傘面的聲音輕響,一把黑色大傘遮到她頭頂。 許織夏的哽咽一頓,一點點懵懂抬頭。 面前是男人的長腿,再是搭著件外套的胳膊,握住傘柄的手指骨修長,干凈皮膚下顯露青筋脈絡,帶著熟悉的力量感。 她突然不敢再往上看。 肩頭一沉,先披落下他的外套,男式休閑西服過分寬大,將她的綠色小吊帶完全裹在里面,一股溫暖驅散涼意,她周身瞬間都是他清冽好聞的氣息。 跟著男人騰出的那只手從她眼前垂落,抽走了她攥住半天的那支煙。 “存心氣我呢?”他管教的口吻,一語道破她所有心思。 許織夏骨架小,個頭原本就被他壓了一頭,這會兒蹲在他跟前,像個被家長哄著的小孩兒。 聽著他真實的聲音,她一頓一頓吸著鼻子,像是在委屈他嚴苛的管束。 他把煙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壓曲右腿,在她面前徐徐蹲下。 男人的面容闖入了許織夏的視野。 他唇色健康淺紅,野生眉偏濃,眼褶深邃,長相比里斯還沾花惹草,但他眉眼間多了幾分冷感和攻擊性,顯得不好招惹,不如里斯好親近。 他黑色短發蓬松,這會兒是亂的,攏得隨意,骨相早已褪去少年感,又過去四年,成熟男人硬朗血性的味道更加濃烈。 他在面前撐著傘,時光仿佛倒退回了十七年前。 許織夏思緒恍惚,目光被他的眼睛吸住,靜靜和他對視,相顧無言。 這一刻,他們仿佛置身在海棠雪里,夜色茫而無盡,細雨如絲如霧,他腕表表盤上的秒針轉過一圈又一圈,可四周一個經過的人都沒有,倘若不是花瓣時不時隔空飄落下幾片,都要以為時間已經靜止。 這是真實的嗎?他就近在眼前。 許織夏有一種同時承受喜悅和痛苦,偽裝出的平靜,她不知道這是暗室里終于照進了光,還是上天懲罰給她的多一次的告別。 這感覺太折磨,她想掙脫他抓人的雙眼,目光艱難想要挪動,卻突然后知后覺地墜入了更深的折磨。 他臉上怎么有傷。 許織夏望著他頸間的口子,嘴角的淤血,鼻梁的血痕,心里頓時悶悶的。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內心極度掙扎,最終還是控制不住,手慢慢伸出外套。 甲蓋清透的指尖觸碰到他的皮膚,清晰感受到他的體溫,不再是隔著一通電話,和千百個日夜的距離。 她可有可無地碰了一下,先是他的頸側,到唇角,再一點點上移,胳膊抬高了,去夠他的山根。 他主動往下矮了矮腦袋,就著她高度,去找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便輕易摸到了他的鼻骨。 有人影接近,是拎著購物袋回到這里的里斯。 撞見這幕,里斯倏地止步,驚愣在不遠處。他沒有沖上前,可能是因為女孩子尚未表現出任何抗拒,也可能是因為男人斜睨而來的那個不善的眼神,太有敵意,將他死死釘在原地。 許織夏迷迷糊糊的,沒注意到里斯,眼里只有眼前這個人。 正心亂如麻,聽見了他低沉的聲音:“你那位未來男朋友,需要我親自請他離開么?” 許織夏喉嚨一緊,頓覺自己穿越了千山萬水,掉回到舊夢里。 她曾試想過千萬句再遇時的開場白,都不及他一句尋常的管教,依舊是那副家長的架勢,始終未變。 什么需不需要,他這話的意思,就是今夜里斯非離開不可。 他一瞬不瞬注視著她,許織夏又被他的深邃眼瞳吸附住。 他的瞳孔是深調的黑藍色,不太顯眼,但有亮光的時候,就能看到黑里透出的一絲絲藍意。 尤其在陽光下,他的眼睛就是深海。 曾經許織夏不明白原因,天真地認為他是天生的,世界之大沒什么可奇怪的,漂亮就行了,他的眼瞳就像寶石一樣好看。 后來她明白了,那確實是天生的。 因為他的父親是中英混血。 思緒越擴散,心里就越難過,許織夏悠悠忽忽的,小聲埋怨:“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只管你?!彼终f:“管不得了?” 醉到這地步,已經是霧里看花,不知所云。許織夏想著什么,腦袋微微下歪,聲音很輕:“他們都說你壞,說你不是好人?!?/br> 他指背拂去她臉頰的濕痕:“小沒良心的?!?/br> 男人手指的溫度滑過她的皮膚,許織夏反應變得更慢,遲鈍好些秒,才溫順告訴他:“……我沒說?!?/br> 他抬唇,唇邊括號淺而迷人:“好,你沒說就行?!?/br> 別人都不重要。 三言兩語勾連出深處碎裂的記憶,千萬片碎玻璃飛襲過來,割著許織夏的大腦,頭疼得她一陣清醒,一陣眩暈。 “……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她忽然不由自主冒出一句。 男人有片刻的沉默:“你指什么,我們說好的事太多了?!?/br> 許織夏雙頰水紅,唇也紅,鼻尖更紅,眼睛在潮濕的空氣中也變得更加濕潤:“我們不是說好,你不結婚,就不見面的嗎?” 他肩后有花瓣相繼飛落,許織夏迷離望過去,仿佛望見了千里之外那個江南的小鎮子。 她目光沒了焦點,漸漸空洞,人虛飄飄的,安靜走著神。 “說不說好,都不是我說了算……” 地面濕漉漉的,燈影昏照,映得落花半透明,路面折出暖黃的光。 后面那盞路燈將傘面籠罩出霧蒙蒙的光暈,他們在傘底下,被渲染得有幾分頹唐和清寂。 男人頸間隆起的喉結一動,掌心復上她的發,想要哄哄她,但喚她時啞了嗓子。 “……小尾巴?!?/br> 皺皺巴巴的人生在他久違的輕喚里被熨燙了一下,許織夏再支不住,像敗兵歸降,身子溫溫吞吞往前傾。 額頭磕到他肩上,壓著,她困乏地閉上眼:“你給我找嫂嫂了嗎?” 聲音弱下去,接近夢囈—— “哥哥……” 他的心肺霎時間燃起一場大火,灼得咽喉都發燙。 有時候,他也會憎恨自己是紀淮周,比如第一眼發現她瘦了,比如她就要哭了,比如現在,聽見她這聲委屈的哥哥。 周遭的空氣開始稀薄,一朵海棠也隨之墜落,頹萎地摔了地,沾上污濕。 “周楚今同學,我真是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壞事就會被你哥哥當場抓到???” “……” “沒事的,哥哥才不會生氣呢?!?/br> 因為犯錯的時候她會撒嬌,堵著哭腔,自己站在旁邊可憐兮兮:“沒關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餓了自己會去撿垃圾吃的……” 他總是會被氣笑,又拿她沒轍,直接拎她坐到餐椅上,裝模作樣兇她:“還輪不到你撿?!?/br> 記憶翻涌,情緒上頂,許織夏的眼淚濡濕了他肩上的襯衫。 許織夏曾無數次地思考過,困住她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被凝視的欲望,還是被審判的道德?可真的到了重逢的這一刻,仍然懸而未決。 或許曾經意識到暗戀的那一個瞬間,就注定了她失戀的開始。 回望過去周而復始的年歲,起于雨夜荒涼的街邊,那場來自十七年前的雨又淋到了她。 負傷的蝴蝶最好是死在那個萬劫不復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