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此一生 第9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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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正好,她可以清清靜靜一個人想事情??上г绞腔貞浨笆?,心中的失落感就強烈,她和陸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給她的幾乎全是美好的記憶,一如此時的晨光,溫柔,安靜,靜謐,充滿暖意。 她低下頭用胳膊環抱住自己,這一關,再難也得扛過去,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沖淡一切??上龥]有太多時間沉湎往事,她得面對生活。 默坐一陣,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時,聞亭麗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逢人就笑著打招呼,一舉一動充滿朝氣,就連最熟悉她的黃遠山,也沒瞧出她剛病了一場。 為了慶?!赌蠂讶恕烽_機,黃金影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一大早門前就圍滿了各家報社的記者,上海文藝界人士也紛紛來捧場,就連甚少在此等場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應邀出席。 上午十一點,棚內第一場戲正式開拍。為了表示對此片的重視,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隨車趕往影棚觀看。 面對這異常隆重的開場,聞亭麗表現得胸有成竹,這兩個月她沒干別的,光琢磨“南淇”這個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夠深,她早早就將南淇在心里養活了,只要進入表演狀態,她的一言一行活脫脫都是“南淇”。 那頭黃遠山大喊一聲“a”,聞亭麗便自信滿滿的按照劇本對飾演男主角的巫笙說:“如果你認為這是墮落,那便是吧,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用不著向任何人解釋?!?/br> 卻聽黃遠山道:“停停停!” 她皺眉朝聞亭麗招手:“你過來一下?!?/br> 聞亭麗忙過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劉寶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乍然重逢的這一刻,你的情緒怎能如此平靜,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呢?那種有苦難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現這種情感的,怎么剛才活像在念劇本似的?!?/br> 聞亭麗自己也有些慌亂,摸摸臉頰說:“可能是第一天太緊張了,黃姐,您讓我再醞釀醞釀情緒?!?/br> 然而,接下來連拍三條都不滿意,黃遠山拍戲時歷來嚴苛,越是重頭戲越是講究,每隔十幾分鐘就能聽到黃遠山喊“?!?,而聞亭麗每挨罵一次,周圍就會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 聞亭麗頂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硬著頭皮一次次重新開始,直拍到第四條才勉強通過。 下午的兩場戲也是狀況百出。 “聞亭麗,動作不要那么僵硬,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從那邊走進來,對,很輕松地坐到沙發上,身體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錯了!” “不對,全不對!眼淚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來就眼淚汪汪的?!?/br> 由于聞亭麗頻頻失誤,兩場戲一直拍到七點多才拍完。 這邊一收工,黃遠山便黑著臉讓聞亭麗在化妝間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聞亭麗在化妝間等了半天不見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聽里面有人說:“老聽黃姐說聞小姐有靈氣,今天看著也不過如此嘛?!?/br> “我都懷疑是不是換人了,上回那場試鏡比賽,可是連周曼如小姐都輸得心服口服的,今天聞小姐在片場——嘖嘖,這種水平我們公司豈不是一抓一大把,憑什么非得是她呢?她聞亭麗可是一部戲都沒有上過的新人?!?/br> “現在壓力最大的是黃姐吧,前頭路過休息室,聽見劉老板正對黃姐大發脾氣呢,劉老板還說,假如聞小姐明天還是今天這個狀態,他們會考慮馬上換人,倘若黃姐執意留下聞亭麗,他們就連她這個導演也撤下去?!?/br> 聞亭麗白著臉杵在門口,一回頭,不期然看見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說,剛才那番對話,月照云也聽見了。 聞亭麗難掩尷尬:“月女士?!?/br> 茶水間里的對話戛然而止。月照云沒朝里頭看,只溫聲對聞亭麗說:“聞小姐晚上有空嗎?我想約你到外頭走一走?!?/br> 聞亭麗滿臉驚喜:“當然有空。您等我一會,我去化妝間拿了東西就出來?!?/br> 黃遠山聽見月照云要找聞亭麗,也有些意外,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同聞亭麗談,見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對了個眼色,什么也沒說就放聞亭麗走了。 兩人出來走到街邊,月照云讓聞亭麗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會就瀟灑地開著一輛汽車過來了。她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輛車,自己開。 “上車?!?/br> 聞亭麗愣了一下便高高興興上了車,迄今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過幾次照面,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種幽默可親的氣度,讓人很愿意與她親近。 “月女士,我們去哪兒?” “去大馬路附近走一走?” 聞亭麗欣然說好。 汽車開動后,她試著同月照云找話題,但一個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裝就能掩飾的。盡管她已經足夠努力了,卻遠不如平常那樣健談,車內幾度陷入沉默。 “聞小姐生病了?”月照云忽問。 “前兩天有點傷風,不過已經完全好了,我臉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點點頭。 聞亭麗心里五味雜陳,她今天的狀態相當不好。在戲里,該開懷大笑的時候她笑得很僵,該哭的時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這種失控的狀態連她自己都感到膽戰心驚。 她拿不準自己這種低靡的狀態還會持續多久,但她隱約覺得,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從小就跟隨她的某種天賦,陡然被老天爺收走了似的。 她為此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極點。 還好月照云沒有多問。聞亭麗并不想在這種時刻被人垂詢和關懷,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開著,慢慢開到了某個街口附近。 聞亭麗胳膊肘支在車窗上出神,不經意一抬頭,就看見了遠處一塊碩大的霓虹燈招牌。 前方不遠處就是大世界游樂場。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還要熱鬧,紫色的霓虹燈一閃一閃映照著幽藍天際,遠看就像個變幻莫測的幻夢。 是夢沒有錯,她惻然地想,她的包里還收著陸世澄幫她弄的“大世界”長券,這夢就醒了。 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和陸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覺得小桃子的笑聲猶在耳邊。當時有多甜,現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識將視線從那夢幻的霓虹燈上移開,以免雙眼刺痛。 卻聽月照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們下車走一走吧?!?/br> 聞亭麗點點頭,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車就說。 “前面中央戲院旁邊有一家店擂沙圓做得不錯,我帶您嘗一嘗?” 兩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聞亭麗幫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兩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雙眼睛就沒閑下來過,不是隔窗觀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儼然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興趣。最后她看了聞亭麗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燈招牌。 “還記得嗎?我們在大世界見過一面?!?/br> 聞亭麗點點頭,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著補充:“那天您一個人在游樂場玩碰碰車,還老是盯著我打量,我當時就納悶,我也不認識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來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說家月照云?!?/br> 說著,她放下湯匙直笑?!拔也?,那時候您已經從黃姐口里知道我了?!?/br> 月照云不但沒有否認,反而從包里取出一張小照遞給聞亭麗?!澳憧??!?/br> “上個月黃遠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給我了,她說她終于找到了一個非常適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讓我看看怎么樣。我就想,一張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親眼見見這個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買票到上海來了,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還沒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覺得你能演好南淇?!?/br> 聞亭麗的好奇心被這話徹底勾了起來:“您覺得我哪一點像南淇?” 月照云歪頭瞇眼打量聞亭麗。 “也許只是出于一種直覺。我看到你牽著你meimei的手從梧桐樹下說說笑笑走過,我就想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從里到外都笑透了,當時游樂場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讓人瞧見。后來你發現我觀察你,馬上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點膽怯和自卑……還有那位年輕的陸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處的樣子,看到你跟他說話的神態,我就想,這小姑娘簡直就是為南淇這個角色而生的?!?/br> 聞亭麗笑容微滯。 月照云并沒有就此打住話頭,用湯勺緩緩攪了下豆花,繼續道:“所以那天試鏡比賽還沒正式開始時,我內心的天平已經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戲之后,我當即決定把票投給你。誠然,周曼如、樂知文、小蝶君她們都很優秀,但她們統統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場,我對你是充滿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驟然調轉了話鋒:“我不相信一個人的靈氣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失,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聞亭麗鼻根隱隱發酸,她并不覺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聲音中的關心與焦慮都是真的,絲毫不讓人反感。 她沒有忘記,試鏡比賽那最關鍵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給她的??梢哉f,沒有月照云和黃遠山的鼎力支持,她絕不可能爭取到南淇這個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現,顯然讓她們失望了。 她咬唇低頭,啞聲說:“對不起,您放心,我會盡快調整好狀態的,明天絕不會再像今天這樣了?!?/br> 月照云不響,不知是看出了聞亭麗的狀態極差,還是聽說制片方不會給聞亭麗太多時間來調整狀態,對于聞亭麗的這番保證,她儼然并不樂觀。 但她只是安撫性地拍了拍聞亭麗地肩膀,隨即轉移話題道:“出去轉轉?” “好?!?/br> 兩人沿著街道向前走,走過東方飯店時,月照云突然轉身向身后某個方向遠遠一指:“我在那邊住過的。喏,就新橋街挨著的一條小衖堂里,叫興昌里,我在那里頭賃過一個亭子間,前后住了有兩年多的時間?!?/br> 聞亭麗訝然:“原來您在上海待過這么久?!?/br>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塊因為緊挨著洋涇浜和鄭家橋,歷來是三教九流盤踞之地,街巷里經常堆積著馬桶等物,隔老遠就能聞到臭味。 “沒辦法,此地租金比別處便宜?!痹抡赵品路鸩碌铰勍愋睦镌谙胧裁?,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時候我剛從家里出來,到上海時身上已經不剩多少盤纏了,能找到一處棲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br> “您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搖搖頭,“我家里的情況有點復雜,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br> 聞亭麗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個姨太太,這輩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歲就被賣給了我父親做妾,她從此喪失了做人的尊嚴,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轍,便央求我父親送我去學堂念書。我很給我娘爭氣,小小年紀就能繪聲繪色講《三國》《水滸》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聰明,勉強同意送我去學堂,可惜中學畢業那一年,家境已經大不如前了。我爹為了緩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讓我輟學去給北洋政府里的一個官老爺做姨太太,老頭子已經六十多歲了,我是他的第八個小老婆?!?/br> 說到此處,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當時正生著病,聽到這消息哭得差點就昏過去,連夜收拾東西幫我逃出來,可惜沒等我跑到火車站,我爹的人就追上來了,我為了麻痹他們,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車,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時,身上唯一的財物便是我娘早年給我打的一對鐲子,我把鐲子賣了才換得了一些生活費用,不然早就餓死在街頭了?!?/br> 聞亭麗聽得心驚rou跳,急聲問:“后來呢?令慈現在還在北平嗎?” 她卻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滿目凄涼。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給我母親寫信,可始終未盼來我母親的消息,后來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親就被我父親吊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她本就染了風寒,被父親這一折騰,當晚命就沒了,可以說——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換來的?!?/br> 聞亭麗喉頭一哽,雖說月照云很快將臉轉過去,但她還是看見了對方眼睛里驟然浮現的淚花。 兩人同時沉默著,街上明明那樣吵鬧,月照云身周的空氣卻像是結了霜似的,靜靜散發著一股寒意。 過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憮然道:“那一年,我十九歲,就跟聞小姐現在一樣大?!?/br> 聞亭麗莫名被這話深深觸動:“后來您靠什么維持生計呢?您是從那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讀中學的時候就發過一些文章,來滬后也試著投過幾次稿,偶爾能中一篇,也只能維持一兩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門找事做,那時候上海灘有人寫長篇傳奇掙了大筆稿費,我就從鄰居那邊借來一本讀了讀,后來自己試著寫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帶著稿子去投稿,報社見我是個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來了,我沒辦法,只好改用一個男人的筆名投稿,這回居然被錄用了?!?/br>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們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連職業也是不自由的?!?/br> 說話間走到一盞路燈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燈下揸開讓聞亭麗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有著厚厚的繭子,一看便知是長年累月磨出來的。 “我日也寫、夜也寫,年紀輕輕就寫出了一身骨頭病,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藝界積攢了一點名氣,在報社向我約我第 十篇稿子時,我終于有機會跟他們討價還價,進而改用‘月照云’這個筆名,我用這個筆名發表了第 一部長篇小說《春申舊事》,從此在文壇站穩了腳跟,可直到我發表第 四部小說,讀者才知道我是個女作家?!?/br> 聞亭麗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筆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灘為背景的《春申舊事》。 “我寫啊寫啊,寫到我那老爹斷了氣,我這才意氣風發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買下來,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馬桶里,將我和我娘當年住的小廂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著我娘的靈位,日日祭拜,可這又如何呢,我娘她——”